◎文·图/杰明
我妈家里三姊妹一兄弟,大姐早夭,唯一的弟弟(我舅舅)五十多岁时死在手术台前。强调一下,是手术台前而不是台上,也就是正在给患者做手术的时候心脏病发作,死在工作岗位上。这样一来,我妈的娘家人就剩下她们姊妹俩。二人感情笃深,书信来往一直延续到本世纪初,直到她们都老得不能再写信。
我妈跟我二姨妈的情感不仅仅只是血缘关系,此事说来话长。我妈身世坎坷,七岁的时候死了亲娘,十几岁的时候父亲也撒手人寰。父亲临终前将她托付给一位老朋友照看,按现在的说法就是监护人。而这个监护人不仅是我外祖父的好朋友,还是我二姨妈的公公,这就是亲上加亲的意思了。
但是二姨妈跟公婆的关系却不融洽。我见过二姨妈年轻时的照片,民国时代美女,闭月羞花,不仅貌美,学习也拔尖,上世纪三十年代清华大学的高材生。大家可以理解,如此这般的女子,年轻未嫁时一定心高气傲,把全世界都不放在眼里。但是在上世纪三十年代,在婚姻爱情上二姨妈做不了自己的主,还在十几岁的时候,我的外祖父就跟自己的好朋友、也就是二姨妈未来的公公谈妥了孩子的婚姻大事,当时二姨妈寻死的心都有了(这是我妈后来给我说的)。毕竟胳膊拧不过大腿,二姨妈大学一毕业就嫁给了那个包办婚姻的老公,也就是我的外祖父的铁哥儿们、我妈的监护人的儿子。
继续交代故事背景。二姨妈清华大学毕业,而她的公公是清华大学教授,自然是在北京结婚成家。而我妈当时并不生活在北京。“七七事变”那年,我妈在保定(当时的河北省省会)省女中读书,我妈孤身一人,常年寄宿学校。“七七事变”第二天,听说小日本来了,背起书包就跟着学校沿京汉铁路南下,开始了漫长的流亡生涯,直到1944年大学毕业后结婚生子,落户西安。
1945年抗战胜利,俩姊妹已十年未见。第二年秋天,二姨妈和姨夫从北京到西安看望我妈,其实也不仅仅是看望我妈,二姨妈的主要心思,是要脱离那个令她反感的婆家。二姨妈两口在西安住了一阵子,便不打算回北京了。我妈见状欣喜万分,说那就留在西安吧,咱们姐妹在一起多好!二姨妈却早有预谋,她说,西安这地方你们能待下去,我可受不了,我要去南京。众所周知,南京乃民国首都,抗战胜利后百废待兴,自然是无数有为青年为之向往的地方。于是,二姨妈从西安启程去了南京,俩姐妹从此一别就是二十二年。
接下来该说说我了。二姨妈离开西安的时候我尚未出生,除了照片,我对她老人家并无更多印象。多年来感到二姨妈只是远方的一个亲戚,大人之间的书信来往、情感交流,小孩子既不理解也不关心。后来发生的一件事彻底改变了我对二姨妈的印象。上世纪60年代初,三年困难时期,天天吃不饱饭,看着面黄肌瘦的孩子,我妈终于向二姨妈开口求助了,不是要钱,那年头有钱也买不到什么,而是希望给孩子提供点食品。如糖果糕点之类。二姨妈家住南京,她的大女儿在上海工作,北京还有显赫的婆家,条件肯定比我们好。信发出去之后如石沉大海,其实这种感觉只是孩子的错觉,而这种错觉则源于日复一日难以忍受的饥饿。大约等了半个多月,一个大包裹终于光临我家,打开外面粗糙的封皮,露出一只硕大的糖果盒子,掂分量足有五六斤。打开盒子,花花绿绿的糖果跃然眼前!这一盒糖果,伴随了我几个月的童年生活,而我姐姐攒下的糖纸一直留存到她结婚。
糖果的事发生在六十年代初,然后,“文革”爆发。暑假的时候,我妈进了学习班(其实就是牛棚),不准回家。10月中旬的一天,一个秋雨初晴的日子,下午,家里来了两位不速之客,是两个女孩,说她们从南京来,要找某某,就是我妈。这两个陌生的女孩,一个是我的二表姐,另一个是她同学。大串联开始了,她们俩在西安都有亲戚,所以不去伟大首都北京而是到了西安。
但是,二表姐费尽千辛万苦找到了我家,却看不到她的三姨。我妈从暑假进“牛棚”,已经三个多月没有回家了。无奈之下,我只好带领二表姐去学校找我妈,或许看守我妈的红卫兵能够开恩,准许见上一面,毕竟,人家远道而来,而且表姐手里还有南京红卫兵组织的介绍信。
到了学校,找到在大门口值班的红卫兵,说明原委,他们说做不了主,要请示领导,十多分钟后小红卫兵返回,说不能见。我还想说一些请求的话,却见二表姐面有愠色,沉默一会儿断然道:“不见就不见,咱们走!”二话不说,绝尘而去。
1966年秋天这一走,二表姐就再也没有来过西安。第二天她们就去了北京。毕竟,北京还有她曾经显赫的爷爷,“文革”前位居清华大学第一副校长,身兼死不改悔的走资派和反动学术权威两职。
二表姐“文革”期间串联,第一选择来西安看望姨妈,而不是去北京看望权高位重的爷爷,此举令我更加坚定了她们姊妹之间的亲情。
命运往往喜欢跟人开玩笑。二表姐在10月中旬到西安看望我妈,未能见面拂袖而去。当年12月初,一个寒霜满地的日子,我就串联到了南京。我不是从西安直接去的南京,我和同学先到武汉,到长沙,拜谒韶山,然后一路向东来到上海,在大上海逛了几天再到南京。我按照从家里带来的地址,几经打听,终于诚惶诚恐地站在了二姨家的黑漆大门前。可以想象,我一路坐火车,奔波数千公里,在站台上在客车座位底下睡觉是家常便饭,衣服从未洗过,当时的尊容,估计跟小叫花子差不了多少。
我敲门,开门的正是二姨妈。看到老太太(其实只有50多岁)我正要开口,二姨妈一把将我搂在怀里,连呼:“哎呦,跟你妈一模一样,一模一样!”
到了二姨妈家,我就像飞行千里的倦鸟终于安安稳稳落进了巢穴。接下来的内容自然是洗澡、换衣,二姨妈叮嘱二姨夫去买鱼、买肉,给我做好吃的饭菜。
第二天,两位表姐(二表姐和三表姐。前文有交代,大表姐在上海工作)带我去玄武湖,从来没有出过远门的我只知道西安有个兴庆湖,很大很好玩,待看到眼前的玄武湖。不禁瞠目结舌,脑海里浮现出“烟波浩渺”四个字。
当时“文革”如火如荼,玄武湖虽然名闻天下,却罕见游人。初冬时节,梧桐飘零,荒草萋萋,更是一番凄凉落寞,沿湖畔信步而行,耳旁不断传来大喇叭里播放的毛主席语录歌:
马克思主义的道理,千条万绪,归根结底就是一句话:造反有理,造反有理……
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做文章,不是绘画绣花,不能那样雅致,那样从容不迫文质彬彬,那样温良恭俭让……
如今中年以下的读者看到这两段语录,只是文字而已。可是对于60岁以上的中国人,由这些文字引发的旋律(语录歌)却是那样熟悉,以后不论什么年代,但凡触景生情时,这些旋律便会油然在耳边响起。
现在得说说二姨夫了,那个反动学术权威兼走资派的大公子,当时只是南京市体委的一名普通干部,木讷少言,与世无争。“文革”大潮风云激荡,对我的二姨夫并没有什么影响,不上班了,就每天负责买菜做饭,侍弄花草。如今这个远方的外甥来了,二姨夫有了发挥专长的事情,他给我介绍南京的名胜古迹:明孝陵、燕子矶、莫愁湖……然后就用自行车载着我一一前往。那些名胜古迹如今早已是旅游热点,人满为患,但是在1966年的冬天,所有这些地方都可以用人迹罕至来形容。记忆最深的是燕子矶,长江边上,危岩耸立,登高眺望,一江浊水滚滚东去,江边芦花瑟瑟,一望无际,寒风掠过,芦苇如波浪般起伏,眼前枯叶飘零,随风而逝,让我一个少年的心平添无尽惆怅……
那是1966年12月。公元2016年初冬,整整50年后,我再次来到南京,没有其他事情,就是为了到二姨妈家寻找那一段童年往事。
1968年,在“文革”的混乱中,二姨妈邀请我妈前往南京,两位老人时隔22年再次相见,已然由青春年华进入老年。此后两人书信不断,即使后来家里安装了电话,她们还是钟情于写信而从来不打电话。这样的联系一直延续到本世纪初,两位老人都到了耄耋之年,不得不中断数十年的书信来往,随后相继去世。老人去世后,两家就断了联系,直到2016年的初冬,我决定去南京寻亲。
从西安乘高铁到南京,6个小时,方便快捷。问题是,我手头只有我妈去世前留下来的二姨妈家的通讯地址,没有座机号码,更没有手机。我们已经十多年失去联系,而十多年来,中国城市的容貌就像变魔术,拿着这个石器时代的地址我能找到什么?心中忐忑。
湖南路,是南京著名商业街,很容易找。但是姨妈居住的湖南路××岭就不那么容易找到了。各位或许要问,你不是在姨妈家住过吗?怎么没有一点印象?印象当然有,但50年光阴逝去,少年时代的印象碎片,如何能在一个老家伙的头脑里组装成完整的线路图?
头天晚上,我绕着湖南路转了将近三个小时,一路上打听了五个人,有扫马路的清洁工,有卖烤红薯卖水果的小贩,有街道边的安全员,居然没有一个人知道××岭的位置,有人似是而非,说有这么个地方,但是不知道怎么走,有人干脆一问三不知。后来我想明白了,贩夫走卒应该都不是南京土著吧,在大城市里打工做小买卖混个温饱而已。一直转到晚上10点多,终于看到一家派出所,大门敞开,灯火通明,走进去打听,毕竟是专业人士,一五一十给我说明了××岭的位置。终于有了收获,时间已晚,且回宾馆歇息。
第二天吃完早饭,按照昨晚民警的指示,三转两转很快就找到了××岭。一条令人情回梦绕的悠长的巷子,被一条窄窄的马路分割成南××岭和北××岭,那么姨妈家是在南还是在北呢?站在这个小十字路口,我绞尽脑汁,搜索记忆:当年从家里出来,似乎走的是下坡到湖南路,而湖南路则直指玄武湖。而且,当年在巷子里走的时候,似乎没有穿过十字路口,也就是说,我应该走下坡去寻找姨妈家,这个可能性大一些。
方案确定,立即执行。一路走去,两边围墙内全是六七层的住宅楼,当年这个巷子里是没有楼房的,那么姨妈家呢,心里越想越没底,就这么走着,想着,50米、100米、150米……远处已经隐隐看到了湖南路上的车水马龙,莫非我选错了方向?更糟糕的是,姨妈家是否早已被拆迁?
恍惚间,一个黑漆大门几乎撞到我脸上。急停,抬头,仔细端详,正是我妈留给我的门牌号:湖南路××岭××号,分毫不差!
所有记忆的碎片瞬间组合为一个整体,没错,就是这里!
隔着门上的投递孔往里窥探,房子依旧,花草依旧。抬手按门铃,一下、两下、三下,里面传来走路的声音,有人问,谁呀?
“我呀。”我回答,赶紧报出自己的名字。
门开了,眼前的老人比50年前给我开门的二姨妈老了很多,我知道她是谁,因为我是有备而来,而她却迷惑着,压根儿没有认出我。
必须单刀直入。“你是二表姐。”我说,然后再次自我介绍。老人终于明白过来,脸上绽放出笑容:“是杰明啊,真是认不出来了。”我说:“那可不,50年了,当年二姨妈比你还年轻不少呢!”
眼前的这座小院,居然保存得如此完好。进大门,50年前那株细小的雪松,如今已经有六七层楼高,当年畏畏缩缩的爬墙虎,肆无忌惮占据了整面墙壁,正对屋门的枇杷树早已高过了墙头,唯有那修剪得整整齐齐的草坪和一尘不染的水泥甬道,让我仿佛回到昔日时光。
二表姐说,十多年前父母去世后,只剩下她跟儿子相依为命,然后儿子出国,就剩下她自己。为了避免被拆迁的命运,她费尽周折,从市文物局讨来一块“民国旧居——南京市文物保护单位”的牌子,挂在大门口。前几年儿子回来,翻修了房屋。表姐说,我不让他们乱动,一切尽量保持原来的样子。
看我四处环顾,表姐问,你是不是觉得跟过去没啥变化,我说是的,变化不大。心中百味杂陈。
表姐带我参观。二姨妈的卧室空空荡荡,只剩下一张书桌和一个书柜。表姐说,书桌书柜都是我妈当年用的,翻修房子的时候其它东西处理完了,这两件东西不舍得丢,特别有我妈珍爱的书籍,不能处理掉。棕色书桌上,翠绿色灯罩的老式台灯静静地待着,书柜里满满的全是外文书籍,已经泛黄,其中很多书的年龄应该比我还老吧,我想。
在那个与五十年前几乎无异、略显寒意的初冬的午后,我和二表姐就那么静静地坐着,迫不及待地诉说五十年的风云沧桑。
下午去玄武湖,是我自己,我想一个人静静地走一走,两天来,太多时空错乱的冲击,我需要安静一下。
虽然初冬时节,玄武湖公园却是柳绿花红,游人如织,太阳暖洋洋地照着,柳枝随风起舞,湖面万点金鳞。沿岸信步而行,时而会产生幻觉: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做文章,不是绘画绣花……熟悉的旋律顽强地涌入我的耳际。
第二天去燕子矶,还是独自一人。颇感意外的是,燕子矶公园几乎没有游人,记忆中临江耸立、怪石突兀的奇景,似乎也打了折扣。登临远眺,江面上船舶如梭,汽笛声声回荡天际,当年一望无涯的芦苇,几乎荡然无存,唯有石阶上的落叶在风中翻卷,年复一年地诉说着悠悠往事……
和表姐告别是在黄昏,突然起了大风,天空乌云翻卷,枯叶纷纷如雪。是一种很平静的告别,仿佛我们中间不是相隔了50年,而只是五个月,顶多五年。表姐说,希望再来南京啊。我的回答自然是肯定的,然而那只是礼节性的表示吧。上次一别就是五十年。五十年的跨越,在人的一生中只有一次。
再见了,南京。再见了,玄武湖、燕子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