犹恐相逢是梦中

2018-05-15 01:22
边疆文学 2018年4期

《明史》 卷二百七十七 列传第一百六十五载:

七月,大清兵至,文骢不能御,退至浦城,为追骑所获,与监纪孙临俱不降被戮。

洪武初年在金陵建官妓十六楼,到我的时代已只剩下旧院、珠市、南市这几处了。南市成了下等娼寮,珠市房舍简陋、鲜有丽姝,唯有我秦淮旧院世代繁华不歇。美人们的家依河而筑、次第排列。贡院也在河边,士子们应过试,往往在秦淮河畔盘桓多日、流连不去。书生面嫩,极少从正门进,而是趁夜泛舟而来、从水门进。是的,姑娘们的绣楼都留着一个水门。每到夜里,秦淮河灯市如昼,笙箫盈耳,花影参差,香风阵阵。佛云有彼岸极乐世界,我想那应该像夜晚秦淮河的样子才名不虚传。

我从小便知道,在这秦淮河畔,美貌是最不稀罕的东西。举目望去,姐妹们谁不是雪肤花貌、柳腰蛾眉,那些声名最高的姑娘,也许不见得最貌美,可是或具才华,或禀技艺,胸襟见识远非徒具颜色的庸俗脂粉可比。比如名满天下的柳如是,其诗文也是冠绝天下女子、愧死儒巾男子,故能先得复社宗主陈子龙的青目,终嫁天下文宗钱牧斋;又比如陈圆圆,不独色甲天下,亦兼擅梨园之胜,据说其身姿楚楚、唱腔绕梁,直令人欲罢不能。就是眼前秦淮河边的这些姐妹们,顾横波善酬对、善画兰,卞玉京文章满腹、谈笑起来满座生春,董小宛“针神曲圣”,通音律,一曲唱罢,中人欲醉。蒙妈妈悉心栽培,请了各路名师教我技艺,我亦勤加练习,指望有朝一日成为一代名姬。平康里的姐妹有一项最重要的赛事,那便是每年春日里的盒子会,姐妹们以锦盒携自己手做的针黹女红、点心肴馔参与,除比赛盒子里的物事以外,还要当场比试琴、棋、书、画、歌、舞等各类技艺,由当时声名最高的名姬及往届盒子会花魁任评家,综合各项比赛结果,分出位次,推选出状元、榜眼、探花来。赛会时紧锁楼门,前来观看的子弟们只能隔窗一聆琴音、歌声,给自己属意的姑娘送上彩头。赛前已经过了初筛,不必说最后榜上有名的姑娘,便是有幸能参加盒子会的,都能一夜间扬名金陵、身价倍增。这一年,秦淮葛嫩点了花魁。葛嫩便是我,那年我十六岁。这之前已经薄有声名,之后更是“五陵少年争缠头,一曲红绫不知数”。我知道,我该趁着盛景,放出手眼来,挑选一位良人,带我脱离这风尘苦海。时光荏苒,又过了三年,我声名越盛,遇见的纨绔子弟无数,那个让我甘愿托付终身的人却始终没有出现。手帕交李湘真与我同气相求,她已得遇良人,一日向我力荐良人的好友。她说那人是几社清流,世家出身,文能下笔千言、倚马可待,武能开五石弓,善左右射,深通兵法,有鸿鹄志。我这姐妹是成名已久的花魁娘子, 眼光奇高,从未见她对什么人如此推重,我听了不由得郑重起来。所以当有一天,妈妈拿来一个名帖,上书“桐城孙临”时,我心内一动,面上却如同古井无波,让他等了比寻常略长两盏茶的时间。他出现在我的闺房门口时,我正兀自梳头,一任一头青丝如缎般流泻在地上。我一梳一梳慢慢地梳,却借着菱花铜镜把他端详了个仔细:一袭荼白儒衫,身姿挺拔如涧底青松,神情磊落如春阳绽雪,初看眉目平和,再看却有英气流转,是挽弓杀敌的男儿本色。待看清了,我慢慢转过脸正对着他,与他目光相接,我的心居然猛地跳了一下,听见自己掩饰一般地朗声说“请坐。”他对我揖了一揖,坐在了那把鸡翅木雕花椅上。我起身推开瑶琴,弹了一曲《梅花三弄》,我看似没有看他,心神意念却都在他身上,在他眼里,我看到了满满的欣赏与怜惜,心下于是被巨大的喜悦涨满。一曲弹罢,他鼓掌叫好。丫鬟送上香茗鲜果,我和他闲聊起来。开始不过是说些平康见闻、文坛趣事;渐渐说到如今世态浇漓、内忧外患、国事堪忧,他的神情严峻起来,剑眉拧成了“川”字,言语间满是愤懑压抑。在这风尘中,最不缺的就是浮夸子弟、轻薄儿男,可贵的却是这等有见识、胸怀天下、有心报国的血性男儿。我于是起身缓缓道:“小女子虽然身在风尘,却也读过几章圣人书、有家国之念,虽蒲柳弱质,不能像前代名姬梁红玉那样亲身上阵,但若遇报国时机,也不惜肝脑涂地。”他的眼里满是惊奇诧异之色,道:“姑娘能如此深明大义,已强过许多须眉男子也。”不知不觉,天色已经暗下来,窗外下起了小雨,檐前的雨滴慢慢连成一线, “滴沥”个不住,天然是留客天气。虽然我在他的眼里看到那样多的眷恋,我自己心中也有十二万分的不舍,但仍然微笑着起身送他出门。

过了整整十一天,他又来了。这次不再听我弹琴,而是径直走到我面前道:“孙临不才,流连欢场多年,见惯浅薄脂粉,不意遇到姑娘这样的红颜知己。不知姑娘是否也视孙某为知己?”我凝视他,他的神情无比郑重坚定,甚或还有一丝紧张。我心中有喜悦慢慢漾开,拨云见日般地。强忍下眼中盈盈的泪意,我轻轻点头。十二箱妆奁抬进来,金珠财帛映得妈妈欢喜的脸像一朵开得过分卖力的丽春花。院子里一连三天张灯结彩、大宴宾客,整一条秦淮河都知道清倌人葛嫩归了桐城孙临。在接下来的三十多个日日夜夜里,我和他根本没有迈出我的闺房一步。我们也吟诗作对,也度曲填词,也弹琴、也下棋,真是洞中一日、世上千年。只是每次谈起国事,他的脸色都会阴沉下来。我知道了他幼习骑射、惯熟兵马,志在御辱杀敌,然而如今世道黄钟毁弃、瓦釜雷鸣,他岳父方孔熠巡抚湖广,正直敢言,却遭谗下狱;长兄孙明卿为兵部尚书,督师北疆,边事不利,致函严嘱他“万勿从军从政,勿妄谈兵事”。长兄如父,他不敢不从。我听了暗暗叹息:这样一个人,难怪会在这秦淮河边盘桓风月、纵情声色,却原来是有心报国,无路请缨。再看到他写字、作画,便忍不住想:这原本该是一只挽缰射箭的手啊。有一天,他家童仆又送了银子和换洗衣物来,我试探着对他说:“这些时日颇多靡费,郎君也该回家去看看夫人……”说到后半句已声如蚊蚋,头也不敢抬起、怕眼底泪光给他看见。他似乎犹豫了一下说:“娘子说得有理,老母在桐城老家,我确有一些时日没有回去尽孝了。”我听得胸口滞痛,暗暗扶了梨花木书桌才站稳。他走近携了我手,一起走到窗前:“我俩心心相印,我怎会不知你所想。此去也是为了禀报母亲,为我二人谋个长远。你放心,我往返一月即回,届时为你赎身、落籍,随我去过寻常人的日子,从此你我二人长相厮守。只是有一件,内子是大家女子、十分贤惠,孙某万无停妻再娶之理,只能委屈你做如夫人,你可愿意?”他这段话,听到前一半我已泪如雨下——终于等到这一天,他愿意给我一个结果,我没有看错他。听到后一半忍不住破啼为笑——青楼女子,何尝都有柳如是、顾横波那样的好命、能做得夫人的;即使风华绝代如董小宛、寇白门,也不过做个侧室;更有芳名远播如马湘兰、卞玉京,却连做个侧室也不可得的。当下里我看着他的眼睛道:“三郎,你只道我嫌委屈,却不知只要是你,我连个侧室名分不要亦可的。今生今世,我是只跟着你了。你我相知相守一月,你让我等你一月,我愿等你两月,你若两月不来,”我拔下头上羊脂玉白兰簪,在青砖地上一跌做两段,“我便如这根玉簪了。”他急得也要拔簪立誓,我握住他手,深深看进他眼睛里:“我不要你诅咒自己。我,信你。”

他不是儿女情长、英雄气短的人,两下里议定,当天他就打点了行装离开了。我没有下楼去送他,从窗户看出去,他的车马终于消失在街角,我全身的力气像被抽空了,倒在床上、用绣被蒙住泪脸,再也起不来。他走时正是仲春时节,院子里的杏花开得云蒸霞蔚。夜里一场大雨过后,清晨的枝头只剩下少许残红,而院中落花满地,一半掩在泥里,惨淡凄清、难以收拾如我的心绪。我勉力支撑着下床,每日里照常梳洗、装扮了,或弹琴、看书,或临习卫夫人法帖,然琴谱、书卷、法帖上都是他的面影,我只好努力收敛心神、装作一切如常。杏花谢尽,枝头长出一簇簇小青杏。他已经去了一个月了。湘真来看我,见我这般瘦骨槎枒、脚步虚浮,不由得又心疼又生气:“他这不过是回家看望老母亲,你便这般作践自己,若他日他果真负心,你又当如何呢?”我凄然一笑:“若有那一日,我还留着这命做什么?”湘真又惊又气,可是知我如她,明白已不可箴,终于只是叹了口气道:“愿孙君也这般心肠待你才好。”眼看着院子里杏树渐已成荫,青杏也长到大樱桃般大小。他去了五十天了。见我茶饭不思、日渐憔悴,妈妈有些着慌了,竭力引荐王孙公子给我。这天又拿上两个名帖来,我无意中扫了一眼:保国公朱国弼、中山王公子徐青君。我正色道:“妈妈已将我许嫁孙君,我与他且有两月之约,约期尚未满,如此是何道理?”她谄笑道:“我这不是怕姑娘独自闷得慌,想请他们来给你解解闷……”她还要啰嗦,见我面罩严霜,这才讪笑着出去了。那夜是十五,后半夜万籁俱寂后,北窗下的秦淮河流深水静,天上水中两轮明月照着,深碧的河面反射着幽冷的光,看得久了未免眩晕。再过两天,两月之期将届了。十七日清晨,空气中便弥漫着不寻常的气氛,仿佛将有大事发生。日将过午,一直在自己房中窗下看着远处东边路口的我,听到一阵喧嚣进了院子,我出得房门凭栏往下一看,强烈的日光突然刺得我睁不开眼睛、刺得泪水都流下来:那人箭袖皂袍,骑在一匹高头青骢马上,身后七八个童仆抬着箱笼,刚刚进得院门。黄金千两列于堂上,把妈妈的脸都映黄了。她神情别别扭扭,想是后悔了:早知这样容易,当初不如将价码再开高些、让他出不起,将这摇钱树再多留几年。她几次犹豫着要说什么,眼睛瞟见孙君一直按着剑柄的右手,终于把话咽了下去,点了点头。一乘四人抬的绿油布小轿将我抬出了假母的院子,春日明媚的阳光下,克咸骑马走在轿前,此情此景如在梦中。一顿饭的工夫,轿子停下来,轿帘掀开,克咸微笑着朝我伸出一只手,扶着那只手站定了,才发觉我们置身一座四合小院中,大门外就是桃叶渡。克咸道:“嫩儿,以后这里就是你我二人的家了。”我呆笑无语:只要是和你,怎么,都好。

许久之后,我仍然一遍遍佯嗔着追问:那天为什么会出人意外从西边的路口来?为什么要到两个月的最后一天才来?克咸呵呵大笑:家去老母高兴非常,多吃了两口,又家宴睡晚了、着了寒,上了年纪的人,第二天还欢喜地强撑着,第三天就上吐下泻、不支倒下。请了大夫来,只说是外感内滞,吃了药却又不见好。于是换大夫、换方子。母亲有恙,做儿子的即使不必亲自端汤侍药、但也再无拔腿走的道理。母亲的病症反反复复,等慢慢地好了,已经近一个月。和母亲说了想纳个房里人之事,老人家宠爱小儿子到十分、又兼渴望子孙满堂,再无不允之理。回到金陵,托朋友代为周旋脱乐籍之事,又是找房子、买房子、布置房子,不觉日子飞逝,险些失期。我听着,眼眶悄悄湿了,为掩饰只得笑出来。有两件他没提,可是我知道:大宅方夫人那里,是要费心思慢慢说通的;赎身的千两黄金,也是要花工夫腾挪筹措的。昔日要好的姐妹们知我落籍从良,八九个人约齐了来新居贺我。我支了克咸回大宅,在院中设席宴请她们,小院一时衣香鬓影、光华耀目。席间姐妹们喝酒、行令,玩得十分欢畅,湘真还嚷着“无曲不成欢”,撺掇着让姐妹们唱曲子,于是玉京唱了一支晏几道的《鹧鸪天》,香君唱了《墙头马上》里的《金盏儿》,婉容唱了《牡丹亭》中的《离魂》,都唱得响遏行云、荡气回肠。席散后,姐妹们各有表礼相赠,或字画,或古玩,然而暗地里,湘真、媚祖、沙才、尹文几位还带了首饰、银票给我,是我这些年寄存在她们处的。她们都是亲生女儿,只因身在乐籍才涉风尘,不比我被假母防备、搜刮,放在她们处比放在我处安心。克咸以千金赎我,我虽比不上杜十娘富有百宝,然亦有一份嫁妆随身。小院的日子宁静悠长,孙郎隔天来,一月总有半月在我处,另外半月在大宅陪夫人方氏,再也不曾涉足平康风月地。我也曾佯装不解问他为何要置别院安顿我,若接回大宅岂不方便,他轻抚我长发,只笑不答。其实他不说我也知道,他既不愿我执妾室礼受委屈,也不愿方夫人看见我与他两情缱绻寒心。他来时,若舞刀弄剑,我便在一旁看他身姿矫健、剑气如虹。他若读书,我便在一旁闲拈针线、做女红陪伴。快到饭时,我亲自带着厨娘下厨。克咸爱吃我做的食物,常说我做的熏肉有松柏味,全不肥腻;风鱼有麋鹿味,口齿留香;豆豉一颗颗历历可数,醇香沁人心脾。他不知我的厨艺得自董小宛姐姐真传,仅仅是做豆豉,就要一颗颗挑出亮而黄、大而圆的豆子,九晒九洗,手剥去豆瓣上的膜衣,在文火上细细地酿出豉汁来,再佐以生姜、桂皮、茴香、八角,最后盛在官窑骨瓷净白盘里,自然不是寻常市面上的滋味。克咸爱菊,我便在院中遍植菊花,菊花开时,一院清香。月亮好的夜晚,我便在花丛深处置一几一壶, 陪克咸品茶赏月,他爱皓月清波,我爱山高月小,总是流连到更深露重才回房睡去。他不来时,我便读书、习字、弹琴,带着丫鬟仆人侍弄院中花木,研习食经,试验糕点、菜肴做法。我的生活如此充实安闲,门外的繁华喧嚣再也与我无关了。虽然听闻世道很不太平,北边盗寇蜂起,满人鞑子在关外虎视眈眈,我只暗暗祈祷:愿天佑百姓,岁月一直这样恬静美好下去。

甲申年春的一天,一大早有人叩门,仆人开了院门,原来是香君,神色惨淡,不似寻常。我忙迎进内室,不待坐下,她便嘤嘤啜泣起来,我越发着急,只道她与候公子闹了别扭,一边安抚一边探问究竟,许久,她才略平静下来,一开口就把我震呆了:“候公子从复社得来的消息:闯贼攻入北京,万岁爷崩了,朝廷没了。”我跌坐在椅子上,半天才回过味来,复社的消息,那是千真万确了,不禁口中喃喃道:“老天爷啊。”不想我葛嫩居然生逢末世,就要眼看着万姓流离、黎庶蒙难了。自己这安定下来才没多久的小日子显是过不成了;乱世中,人命如草芥,克咸又是那样的铁血男儿,我们这些人都不知将来会怎样……一时心事如麻,滴下泪来,香君本已止泪,见我这样,不禁拉着我手又哭了,两人于是抱着哭成一团。送走香君,见门外依然车水马龙、金陵旧都繁华不减,浑然不觉大变故已然发生,显是还没有得到消息。想着日后的颠沛流离、哀鸿遍野,心下越发凄惶。午后时分,克咸回来,一脸严峻、直入内室,坐定后竟伏案嚎啕大哭起来。男人的号哭分外撕心裂肺,我何曾见过他这样,只能轻抚他背,陪他一同落泪。半晌,他收泪问我:“莫非你已经知道了?”我含泪点头,告知香君一早来告诉了。他一拳擂在案上:“不想你我都做了亡国之民。”他执了我手郑重道:“嫩儿,这一生,本拟相守到老。然国家有难,男儿不能只求一己安宁。若真到了那一刻,孙三要舍生取义、为国尽忠,便不能护得你周全,你须自寻活路,莫怪我才好。”我决然笑道:“你我二人相知一场,三郎是知道我的,虽然出身勾栏,但并非商女不知亡国恨,三郎有报国之志,这也是我敬佩你的地方。他日你若为国尽忠,我决计相随就是了,葛嫩岂是惜死之人,说什么自寻活路的话。”克咸看向我的目光又是惊讶、又是感佩,想说什么却没有说,只是将我揽入怀中。在这前途未卜的时刻,我们只能用体温温暖彼此。京城陷落、天子殉国、贼寇即将南下的消息渐渐传开,金陵城里有了人心惶惶的味道。一时流言蜂起,市肆关门的很多,王孙公子、富商巨贾纷纷携家眷、细软逃往城外乡下。五月初三,福王在南京监国,十五日登基,民心少定,然未几又闻满人军队已大败李闯,正挥师南进,金陵城重又陷入惶惶不安中。有盗贼趁机作乱,至强抢民宅、越货杀人,城内气氛越发诡异不安。克咸从大宅增派了家丁来,又嘱咐我千万小心门户。此后孙家又发生一件大事,之前明卿兄长因腿疾已从外任上调回,并从桐城原籍迎养母亲太夫人至金陵。弘光新朝,一帮宵小之辈攀附权臣马士英,他们各怀私心、蝇营狗苟,原东林党清流与之不共戴天。兄长因德高望重、素有清名,被目为桐城左光斗公之后第一人,清流诸君子遇事常常寻求荫蔽,兄长一次次以身犯险、有求必应,惹怒了众小人,扬言必除之而后快。兄长考虑上有老母,下有幼子,且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何况国事如此、难有作为,索性挂冠归去、携老母往浙江避居。克咸担心世道动荡、母兄路途安全,我只能时时好言安慰。两个月后的一天,克咸来,说有事与我商量,将我叫到内室道:“昨日得兄长捎书,道已在浙江仙居安顿下来,诸事顺遂,唯母亲年事已高,整日忧心在金陵的小儿子,逢此乱世,更盼望骨肉团圆。言下之意望我们一家也一起去往仙居。我已与夫人商量,夫人言一切听从我安排。现不知嫩儿你意下如何?”我想了想道:“嫩儿自然与夫人一般,一切悉听三郎安排,嫩儿誓死跟随、服侍便是。只是嫩儿觉得太夫人所虑不无道理,看如今局势,保不定满人南下,金陵旧都首当其冲;与其那时仓皇避难,不如现如今从容去仙居乡下,且又能合家团圆、大慰母怀,三郎以为如何?”克咸拊掌道:“嫩儿真真是我解语花也。与我心下所想一模一样。”于是即日知会家下人等打点行李,准备与户部街大宅一起迁向浙江。三日后的清晨克咸来接,我们主仆一行出了大门,这座承载我一生最好时光的院子已卖掉,临行前我看了它最后一眼,便登上了雇来的小轿。到了大宅,只见四辆青油车在大门前一字排开,看来是等我们来便要启程。在克咸指引下,我先去头一辆车前拜见夫人。丫鬟打起车帘,我朝里面的人跪了,五体投地叩伏下去,口称:“嫩娘见过夫人。夫人万福安康。”一个柔和的女声从车里传来:“起来吧。”我谢过,依言站起,垂头看自己裙脚。那个柔和的声音说:“抬起头来。”我这才抬头,第一次看到方夫人。大约三十来岁年纪,脸庞秀丽端庄,穿着大红缎子袄,端坐在车中。方夫人将我从头到脚打量了,笑得有一丝怅然:“果然生得天仙一般。”又问了我年纪、籍贯、可曾读过书,我一一答了。克咸便在一旁道:“启程吧。来日方长,夫人以后慢慢问嫩娘。”方夫人对我点点头道:“上车吧,此行仓促,你与我同车。”我便福了一福,上车坐在夫人旁边。

孙家两所宅子、三十多人口,只留了一房家人看着户部街大宅,其余全部随行。我与夫人一辆车,家中丫鬟婆子十多口共乘一辆大车,又有两辆大车装着衣物箱笼,笨重家什全部留在金陵,克咸骑马带着罗盘,十多口家人壮丁各自骑乘骡马,一大家人浩浩荡荡离了金陵,向南而去。我于方夫人面前本来拘谨小心,但旅途漫长、整日无聊,夫人便主动问我一些话,渐渐便闲谈起来。方夫人是大家闺秀,温柔敦厚,并不拿正室的架子。我也始终保持谦恭有礼的侧室本分。整日同行同卧,两个尊卑不同的女子很快熟悉起来。我们一行晓行夜宿,为周全只走阳关大道,绝不为抄捷径走小路。此时满军未到,江南尚算太平,加之克咸与家丁俱是执兵器的练家子,一路倒也顺利平安。有时遇到路窄路险,马车难以通过的,家丁们就一起拉车、甚至于抬着车前行,克咸两手一左一右搀着夫人与我,我俩俱是三寸金莲,行走缓慢,克咸总是很有耐心、从不出声催促。有一天天已黑定,却前不着村后不挨店,路旁只有一土地庙,便只好在庙中打地铺住下,丫鬟、婆子将夫人与我围在中间,克咸与家丁就在庙外席地而卧,内中有两人轮流值宿,彻夜睁着眼睛以防不测。另有一次一整天都在林间行走,天黑了,路边连土地庙也没有,便只好就地停车,女眷们在车上草草歇了,家丁们就在路边草丛里胡乱睡了一夜,两人点着火把值宿,防野兽也防人。每当这时克咸就叹息:“似这般艰难,不知当初母亲和哥哥怎么过来。”整整走了二十多天,终于到了仙居县城。兄长得信骑马出城迎接,他们兄弟见面自是十分亲热。县城很小,很快到了孙家新居,克咸、夫人与我见过太夫人、大嫂,大嫂是左光斗公侄女,名门之女、雍容和气,太夫人十分慈爱,夸赞了方夫人,又拉了我手戴上眼镜上上下下看了半天,末了点头道:“好个十全孩子,以后好好伺候你家爷和太太。”我忙点头称是。孙家仙居的房子是买的在杭州府做官的人家的旧宅,一共三进,老夫人住着头一进,兄长家住了第二进,最里边一进空着给我们。我们三十余口忙打开行李、布置铺陈起来。傍晚,一家子其乐融融地领了太夫人的接风宴。是日人困马乏,大家早早歇息了。我住东厢房,克咸当夜歇在正房。第二天整理、铺陈行李,一切妥当,克咸自去打赏一路跋山涉水的家丁们,方夫人打赏家下丫鬟婆子。仙居偏僻小镇、民风尚未开化,朝廷的巨变似乎完全没有影响到这里,县城的人们照常作息,仿佛世外桃源。我每天跟着方夫人与大嫂左夫人去太夫人处晨昏定省,太夫人和蔼,不要我们立规矩,多是坐着陪她说一会儿话就让我们散了,然后方夫人也不要我伺候,我便回我的东厢房读书、写字、做女红。克咸或练武,或与大哥一起讲谈时事、兵法,也有许多时候在我处,只有听他说到大哥又收到东林党人传递来的邸报,清军又陷了哪里哪里,我才切身体会到身处乱世。看他中夜起长叹,我唯有陪着他而已。冬去春来,清军已一路南下攻至扬州,兵部尚书史可法率兵奋力抵抗,然将士血肉之躯终不敌红夷大炮,扬州城陷,史尚书不屈殉国,清军亦损失惨重,于是在扬州城大肆报复、屠杀十日,百姓死难八十万,尸骨成山、血流成海。随后,清军渡过长江,京口军民亦惨烈抵抗,最终不敌,京口亦沦陷,弘光帝从金陵出逃。五月十五日,金陵众大臣献城降清,二十二日弘光帝在芜湖被俘,送往顺天,大明弘光朝没了。生灵涂炭,噩耗连连,克咸男儿泪干,唯有起坐徘徊、拔剑击柱而已。又岁尽春来,这一天,孙宅来了两位客人,家人送上名帖,大哥和克咸在前厅有请,来的是一身戎装的武官。相谈了几盏茶工夫客人才离去,克咸与大哥又在厅中商议许久,然后克咸就往夫人上房去了。我听克咸贴身小厮说了这等情形,正狐疑间,帘子一挑,克咸已进了内室。我忙迎上去道:“客人走了?”克咸将我扶在椅子上坐好,自己也坐下,方徐徐说:“来人是苏松巡抚杨龙友的副使。龙友本是复社中人,与我们兄弟素有旧交。去年六月,唐王在福州登基,国号隆武,龙友兄在新朝效力。现清军一路南下,不日将至浙,龙友兄原本镇守衢州,现奉上谕移师助仙霞关守将郑鸿逵将军。仙霞关是入闽必经之途,守住仙霞关就是保住了福建,就是保住了朝廷。故杨巡抚特意派了副使来,希望我们兄弟能出山助他一臂之力。”听到这一句,我全身血液已凝住,果然,克咸接着道:“国家有难,大丈夫决不能龟缩不前。我与兄长商议,兄长有腿疾,孙氏也不能绝了后,更兼有老母在堂,故只孙三一人去上阵杀敌可矣。”听到这里,我感觉一阵虚脱、几乎在椅子上坐不住,克咸看见忙扶住我。我示意我没事,克咸才接着说道:“嫩儿,保家卫国男儿事,万一孙三不幸殉国……”“守关非一时一日,军中应可带得家眷?”我绝无仅有地一次打断克咸,声音中有种不顾一切的沙哑。克咸大概没想到我会一下子想到这上头,想了想说:“承杨兄高谊,孙三此去任参将,高阶军官带家眷分属当然,但阵前刀箭无情,嫩儿不必身履险地,只与夫人一起,在家替我服侍好堂上老母为是。”我扑通跪倒他面前,攥着他袍子前襟,仰脸嘶声道:“当初发誓一生相守,生则同衾死则同穴,说什么阵前险地,就是水里火里也要一起,今日三郎为何弃我?”他还欲说服我,我只膝行一步,死死抱紧他双腿,整个上半身都贴上去,再也不肯松开半分。我的泪湿了他前襟,三郎见此也流下泪来,他长叹一声道:“好,咱们生同衾死同穴,水里火里总在一起。”说罢扶起我来,两人紧紧搂做一团。当天,克咸便去上房禀告了太夫人,不想太夫人虽足不出户,却见识高远,将年迈之人的舐犊之情置诸脑后,慨然应允。想到清军不日将陷浙,克咸又忧心家人,但全家已从金陵避至仙居,还能再避向何处?好在仙居穷乡僻壤、绝非要塞,清军应不至祸害这里。大哥一再让克咸放心,道家中诸事有他。事到如今,克咸也只能听兄长的、不放心也得放心了。于是立即着手打点行装准备向仙霞关而去。启程那日,我们在前厅拜别家人,好个太夫人,居然未露伤感,且一再让克咸不要挂念家里。方夫人在旁悄悄拭泪,低头不忍看克咸,大嫂搂着她肩以示安慰。克咸和我对着太夫人重重磕下头去。太夫人再也忍不住,当下老泪纵横。大嫂和方夫人上前安慰,克咸忍泪站起往外就走,我急忙跟上。大哥已将他的大宛宝马送与克咸。我不大会骑马,便与克咸同乘一骑。大哥送我们到城外,兄弟俩不免洒泪而别。我们一路向西,日夜兼程,五天后到了仙霞关。

洪浩昌 红土地No.1,80x160cm,2015年

克咸向守关兵士报上姓名,不等递名帖,兵士便行礼如仪,十分恭谨道“杨大人已等候多时,孙参将有请。”兵士带路,很快到了巡抚大营,杨巡抚亲自迎出来,与克咸十分亲厚。两人不及阔叙寒温,便说到满军已逼近浙江境、军情紧急上来。杨巡抚眼风扫过一直在旁低头垂目的我,道:“孙贤弟还带了内眷来,那么先安顿下来再谈军务不迟。”杨巡抚安排给克咸的营房就在他自己的大营旁边,以方便往来议事。我们稍事修整,克咸便去了巡抚大营,临出门时嘱我好生歇息。我一人在这陌生的地界,免不了四处探看。我们住的营房建在半山腰隐蔽处,俯瞰正好看见关门顶。这仙霞关位于闽浙交界处的保泉山中,保泉山南北绵延百里、俱是崇山峻岭。唐末黄巢开辟的七百里浙闽官道穿山经过,仙霞关就建在官道之上,共有五关,每一关都在两峰夹峙的隘口之中,故有“两浙之锁钥,入闽之咽喉”之称。我们的营房在东北第一关关内,关墙以条石砌成,长不过百步,厚丈余,高两丈,若两层关门紧闭,确实万夫莫开。傍晚,营外守卫军士来报“孙参将有请夫人移步巡抚营中”,我便随着引路将士来至旁边杨营。克咸正与杨大人对坐小酌,克咸见了我笑道:“今夜杨兄为我们接风,此间有你旧相识,你且去内室看看。”我一时茫然,忽见屏风后一女子对我嫣然招手,竟是昔日秦淮姐妹马婉容。我惊喜交集,随她进了后院花厅。厅内另有一女子款款站起,语笑晏晏,是秦淮姐妹朱玉耶。原来我早年嫁克咸,她俩是知道的;然她们归了杨巡抚,乱世之中,我却并不知道。今日她们听说克咸来投军带着内眷,就疑惑是不是我,于是杨巡抚问了克咸,才知果然是我。他乡遇故知,都十分欢喜。内室设了一桌小席,三人说些旧人旧事、存亡兴废。她二人久在金陵,熟知旧人的去处:道是钱牧斋到底做了清人的礼部侍郎,柳如是苦劝无果,坚拒同夫君一同赴京上任。钱侍郎出门那天,柳夫人着一身朱红,钱侍郎一见脸色惨变,知夫人这是在提醒他:他们终是朱明的人。顾横波的夫君龚芝麓也出仕清朝,顾横波性喜繁华热闹,自然安之若素,倒是原配童夫人在老家持节、坚持不受清朝封诰,都让了顾夫人。最意外的是香君的良人侯朝宗居然也应清朝试,令香君失望不浅,抑郁难平。大家说一回感叹一回,都有世事无常、白云苍狗之感。菜未多吃,不知不觉坛子里的花雕酒却下去不少。第二天,克咸跟着杨大人去第三关内见郑将军,回来便有些挹郁之色。我一边温柔开解,一边引他将心事说出来,却原来是那郑鸿逵将军有些古怪傲慢,杨大人与他商议攻防准备之事,他竟漫不经心。对杨兄特意举荐的参将克咸,他也只是敷衍。克咸绝非在意上司荣宠之人,但他担心主帅若是这样的态度,恐将对日后战事不利。我也只能好言相劝:“也许那郑将军只是身体不适、或者另有心事而已。还好有杨巡抚,一看便知是赤胆忠心之人,只要他与你同心,加上仙霞关天险,定能安保无虞。只要守住了仙霞关,咱也算是上对得起国家社稷,下对得起福建百姓了。”克咸听了点头,脸色稍霁。不久探马来报,清朝贝勒博洛已率军进入杭州,仙霞关一战近在眼前了,关里的气氛越发凝重起来。克咸白天都与杨大人一起,操练兵士,查看、巩固防御工事,深挖壕堑,厚备弓矢箭簇、滚石滚木。杨巡抚不知从何处请来能工巧匠,做了一种无人机括,演练一次,将士只需在关内操作,机括发动,木石自关内由滚轮传送,再如雨般从关顶向外滚落下去,当此际,除非神仙,否则再也休想闯关。克咸回来,兴奋得转着圈子走,道:“本来担心满人鞑子善挽强弓,一旦打起来我军要伤亡不小。如此这样好了,他们根本看不见我们,便被阻于关外。”可是不久又犯愁:“机括到底不比人工准头好,一旦开启,滚石漫天,原先备的木石便不充足了。”于是第二天与杨巡抚一道去郑将军大营,请他迅速筹措经费置备木石,回来便又郁郁出神,我小心翼翼问:“可是置备木石的事不顺利?”克咸叹气道:“那姓郑的直接回‘朝廷补给一直未到,军饷都堪虞,哪来银子置备木石?’竟是一点口风也没有。气得杨兄当场道 ‘我已是连内人的头面、首饰都变卖了。你郑家富甲西南,资可敌国,就不能出一点吗?’那姓郑的只是装聋作哑。我看这小子其心有异。”我沉吟道:“原来杨大人这样无私。怪不得这些天婉容和玉耶两位都衣饰简素,那婉容从前最喜富丽装饰的,还以为是跟了杨大人、爱雅静了,又在这边陲之地,懒于修饰的缘故呢。”于是我回身从壁橱中取出一只檀香木匣,捧至三郎面前道:“这是我全副陪嫁了,原指望家人逃难时用作不时之需,现如今国事为重,用之于民,更得其所哉。”克咸疑惑接过,打开看时,却是厚厚一叠银票,共有两万两,汇通天下的大号,即便清军占了杭州,仍能支取。克咸握着我手,感动得凝噎:“嫩儿,这大恩我替福建百姓、仙霞关将士记着你的。”我娇嗔道:“你我之间,说什么恩不恩的。便是用于军费,也是嫩儿一点报国赤诚。难道只许你们男儿有报国之心不成?”克咸忍不住一把揽我入怀,轻吻我鬓角,我合目享受这风雨欲来中的静好瞬间。片刻后,克咸便捧着木匣往杨营去了,那边杨大人自会着人快马加鞭去往杭州汇兑。白银两万两,解决了守城木石的问题,余者充作军费。据克咸说,杨巡抚对我赞叹不绝,说我明大义、有报国心,怪不得克咸视我为如意珠。此时博洛已盘踞杭州多日;五月二十九日夜,监国鲁王弃绍兴、经台州逃往海上;六月初一,博洛陷绍兴……此后更如入无人之境般,飞速直扑向仙霞关。探马隔天来报:三百三十里、两百里一十里、一百一十里……这一天终于来了。

我从北窗向东北望去,黑压压一片全是清军。仙霞关顶上却看似一个人也没有,死寂的对峙。清军发起了总攻,一队轻骑兵先出,数骑并行,踏着宽不满六尺的浙闽古道向关门掠过来。前面十多骑在离关门还有一箭之地时,突然连人带马掉入陷坑。克咸他们之前在陷坑里密密竖了矛头、利刃,这一掉下,即便不死,也不可能再有余力作战了。可惜古道狭窄,敌人队列亦很窄,杀伤力有限罢了。骑兵队列稍滞,立即向两旁闪开,后面有一组骑兵扛着长长的云梯和木板冲出来,到了陷坑前翻身下马,也不管陷在陷坑里的同袍,将云梯架在坑上,横向铺上木板,后面的骑兵便能通过了,但势头已减。走不远,前面骑兵又掉入陷坑,这次他们有了经验,迅速架好云梯和木板、鱼贯通过,势头更缓了。关顶看似没有人。清军主将在关下犹豫了片刻便下令攻城。于是先头队兵士开始架云梯,大队人马弓箭上弦、向着空无一人的关顶严阵以待。待他们架好云梯、最前面的士兵几乎快要爬上关顶时,滚石和滚木突然如潮水般从关顶泻下来,云梯上的士兵被裹挟着滚落下地,非死即伤。清军大部队被逼着退了数丈,滚石、滚木才停下来。手持弓箭的清军将士在马上极力仰望,关顶还是没有一个人,刚才那阵木石雨竟有如天降。鞑子大概是恐惧了,主将下令撤兵,兵士迅速回撤。这时背后突然杀声震天,伴随而来的是一阵箭雨,明军天兵天将一般出现在关顶,弓箭手弓矢连发射向清军,清军迅速分层,走在最后面的掉转头用盾牌、刀剑格挡,紧贴着的一层向关顶射箭反击,但毕竟不占地利,很难射到城垛后的明军,只能虚张声势而已。有不少清军中箭滚落下马,被自己的人马踩死,但大部队在掩护下飞快后撤,很快就撤得远了。我军也并未打算追出关去,待清军去得远了,打开关门清理敌尸、俘虏伤员而已。初次交锋,我军小胜,歼敌过千。是夜郑将军与杨巡抚吩咐各处严加防范,并不敢掉以轻心。唯杨大人与克咸在营中置下酒菜对饮、庆贺初战告捷。杨巡抚微醺道:“只要清军一日不出动红夷大炮,仙霞关天险我们便能守得一日。若是动了大炮,五道关门也够鞑子攻一阵的,我们便是粉身碎骨,也要鞑子血流成河才是。”克咸亦笑道:“虽无成功之把握,确有成仁之决心”。是夜中天月明,表里澄澈,远处青黛色群山巍峨迤逦,我与婉容、玉耶在屏风后听了,都默默无语,心下悲慨。次日,清军仍是在二里外安营扎寨,并不急着进攻,却派了几名将士来关外骂阵。只听他们大声说的是:郑鸿逵、杨文骢,今天下已属我大清,尔等逆天悖运,负隅顽抗,做困兽之斗,实非明智之举。有道是识时务者为俊杰,相时投诚的,大清许你们封妻荫子、富贵绵长;顽抗到底的,袁崇焕、史可法便是你们的下场……”克咸正陪着杨巡抚巡关,听了这番混账话,克咸犹可忍耐,杨大人早已悲愤填膺,弯弓搭箭就朝中间那个将士模样的人射去,那人应声落马。杨大人怒道:“回去告诉博洛,杨某人只可杀,不可降。要取仙霞关就得拿命来换,舍此 别无他途。”见主官落马,旁边几个清兵立刻噤声,跳下马背将人抬起,又翻身上马一阵风似地逃了。回到营房,克咸告诉我:“杨兄生平最敬袁公、史公,尤其一提起袁公因鞑子离间被先帝冤死就悲愤难抑。偏偏今天鞑子犯了他的大忌,便顾不得两国交兵不斩来使了。”第二天,有探马来报:骂阵被杀之人是博洛的胞弟,抬回清营后已不治身亡。博洛发誓要为弟弟报仇,血洗仙霞关,活捉杨文骢。杨大人听了抚须大笑道:“我等他来活捉。”接下来的几天,清军按兵不动,连骂阵的也不曾再来。杨大人与克咸商议,很可能是清军前面吃了小亏,去请援兵、或者就是去调红夷大炮了,于是又加强了关防。

这日清晨,克咸照例天不亮便与杨大人去巡关,走时为我掖好锦被,嘱咐我多睡会儿,我闭着眼握了他的手好一会儿才松开、放他去。又接着睡到日影透过窗棂照进来,明晃晃地刺眼,早该起床了却仍觉身子困倦,索性翻身把脸埋进克咸的枕头里继续赖着不起。想着今晚就告诉他这喜讯,他一定很欢喜吧:自来关上,月信一直不来。初始以为水土不服,因嫁了之后求子不得、把心灰了,此番就不敢往有孕上想。后来渐至晨起呕吐,便背着克咸请营中的军医来把脉,居然说是喜脉。不敢相信,换了随军的其他郎中来,仍说是喜脉,这下确凿无疑了,忍不住喜极而泣。想要寻个好时机告诉克咸,让他乐一乐,他近来为战事忧心太重了。又赖了一会儿,想着如今不能由着性子来了,要起床吃点东西,不然会饿着肚子里的孩子,便勉力起了床。梳洗毕,还没来得及用兵士送到外间的早膳,忽听外面一阵脚步嘈杂,竟仿佛有万人之众似的。从窗前往外一看,这一惊非同小可:只见关门洞开,关内外全是清军服色、手持兵刃的兵士。东北边目力所及黑压压一片,无数清兵仍经过官道自天际源源不断涌来。我吓得一时呆在原地动弹不得,几疑身在噩梦中。突见克咸从外回来,向我急道:“郑鸿逵突然撤军、弃关逃了,仙霞关已破,我们快走。”这下我知不是梦了,于是跟着他快步出了门。门外便是克咸的大宛马,他抱着我一跃上了马背,双腿一夹,大宛马箭一般冲了出去。克咸一路高喊:“大明监军参将孙临在此。” 清兵立刻围上来,刀剑一齐朝我们砍过来,克咸招架还手,只见剑光闪闪,剑影很快织就一张剑网,将我俩笼罩其中,鞑子的兵器近不得我们的身,不时有血花溅起,清兵惨叫、倒地。清兵渐渐怯阵、后退,克咸瞅准机会,纵马冲出重围。身后箭矢如雨,克咸拥着我俯下身紧贴马背,用他的身体将我整个包住,耳边是嗖嗖的箭簇破空声。大宛马几个腾跃,便在清军的弓箭射程之外了。我们重新从马背上直起身子,回头一看,远处大批清兵追来,然而他们的马匹哪里及得上我们。大宛马奋起四蹄一路向南。待追兵看不见了,克咸才在我耳边说:“杨兄誓死抗清,又射死博洛的弟弟,博洛恨他入骨,若被俘定无生还之理。杨兄已向西边撤了,我们此番引追兵向南,也许杨兄便有机会逃生。”我连连点头,这才明白克咸为何要自报家门引来清兵。我们两人一骑奔走在仙霞山麓的树丛里,林间苍苍莽莽,耳边风声呼啸,不知走了多久,人和马都忘了乏累。突然马儿一个颠踬、摔倒在地,我和克咸被狠狠摔下,克咸双臂从身后紧紧抱着我,两人沿着斜坡滚了两滚,停下时有两把尖刀分别抵上了我们的咽喉,我暗道声“不好”,心知是中了清军的埋伏。周围脚步杂沓,更多清兵围上来,兵刃纷纷架上我们的脖子,很快在我们的脖颈周围形成一片刀剑丛林。因为我被控制,克咸不能反抗,剑被缴没,我们被从地上拎起来,粗壮的绳索将我俩五花大绑,直直地塞入一辆车中。车帘放下,车内一片昏暗。车子颠簸前行,颠得后脑、身上的每一寸骨骼都疼。克咸虽不能动弹,却利用车子的每一次颠簸努力一寸寸挪向我、紧挨着我,柔声道:“嫩儿,你怕不怕?”我也努力挨着他,在周围的昏暗中给他一个温柔笑颜:“和三郎在一起,不怕。”两人更紧地靠在一起。小腹内有冷冷钝钝的疼,如钝刀子搅动。疼痛迅速积攒,很快便难以忍受。我死死咬住下唇,不让自己呻吟出声。有热流从身下喷涌而出,密不透风的车里一下子弥漫了血腥气。克咸一惊,急切道:“嫩儿,你受伤了?”我深吸口气,尽量让自己声音平稳:“没有,是月事。”克咸这才不言语了,只是更紧地挨着我、想要将体温与力量传递给我。黑暗中泪水盈满眼眶,又无声滑落。克咸与我盼了那么久的孩子,就这样离开了我。不过也好,很快连我与克咸都要不在了,这个孩子不过是先父母一步而已。既这样,克咸不知道也罢,免得徒然伤心。颠簸了好久,终于平稳了,大概是上了官道。完全看不见了,天黑了。车子吱呀前行,黑暗中有骑兵大部队的马蹄敲打大地的声音。随着血液从身体里流出,体内那撕裂般的痛渐渐平缓,最后只剩若有若无的一线。过了很久很久,有曦光从车帘的缝隙射入,天又亮了。又过了很久,车子停下来,车帘挑起,上来两个清兵给我们下肢松了绑、押着我们出来,对车厢里满地的血只是视而不见。克咸疑惑地看着我血污渗透的月白绫子湘绣裙幅,关切道:“嫩儿,你还好吗?”我给他一个鼓励微笑:“放心。”血红的夕阳下,我们身在一所官衙之内,牌匾上有“浦城”二字,原来到了浦城县衙,离开仙霞关已经一百多里了。

我们被押入县衙后厅,只听克咸惊呼一声“龙友兄!”我也一眼看见杨大人和婉容、玉耶已经在里面,都被绑着,身侧是手握兵刃、神情警惕的清兵。杨大人脸容疲惫,婉容和玉耶面无人色。看到克咸和我,杨大人叹气道:“克咸,你本不必来此的,这又是何苦。”克咸笑道:“你我兄弟一心,赴死自然也一起。”杨大人长叹一声,看向克咸的目光里满是感激、酸楚。克咸又笑:“龙友兄一向是洒脱之人,为何做儿女之态呀?”杨大人这才爽朗道:“也罢,大丈夫生天地间,如你我总算俯仰无愧。且我有你这般同生共死、肝胆相照的兄弟,九泉下也该含笑瞑目了。”说罢与克咸相视大笑。“汉人还真是不通得很,死到临头居然还能笑得出来。”随着这一声,一个鹰钩鼻的满人将领慢悠悠踱进来,身后跟着一群执兵刃的鞑子武士,厅堂里气氛更加紧张肃杀。那将领目光巡视一圈,婉容、玉耶和我都拼命低着头。他走到杨大人面前,逼近了脸仔细看他,眼中闪着摄人的寒光。杨大人毫无惧色,目光冷冷迎上去与他对视。旁边的婉容、玉耶不安地看着他们。许久,鞑子将领才收回目光,一字一顿地说:“果然是条好汉。虽然你射杀了我幼弟,使我大军在仙霞关损兵折将,但如愿意为我所用,我大清可网开一面、既往不咎,仍然许你巡抚之职,决计强如做亡明小朝廷的官。”他有意停了停,突然目露凶光,“如若不识抬举,明年今日便是你的祭日不说,你的妻妾也便要没入军中为奴,受万千人荼毒了。”说罢一手一个、猛地抬起玉耶和婉容下巴,鹰鸷一般的目光在她们脸上逡巡。婉容极力镇定,目光不与博洛相接,玉耶的眼里满是惊惶无措,几近哭出来。杨大人只看了一眼,便转过脸、闭上眼不忍再看。克咸也是一脸愤慨,无奈被反绑双臂,虽近在咫尺却相助不得。博洛收手看着杨大人道:“给你时间考虑一下?”杨大人并不看他,眼望着虚空淡然道:“不用考虑了。杀我可以,要我投降万万不能。”博洛似乎没有想到杨大人居然如此决绝,探究地看了他一会儿,喃喃道:“可惜了两位绝色佳人。”于是向身后使个眼色,立刻上来两名大汉,拖拽着婉容和玉耶就要带走。婉容、玉耶一齐哭喊,杨大人只双目紧闭、充耳不闻。婉容哭着被带离,玉耶几乎瘫软不能行走,被清兵抬出。杨大人始终闭着眼,脸色灰败已极。博洛又走到克咸面前,我将头垂得更低,心知这一刻终于来了。我早有打算,绝不活着受辱、令克咸蒙羞,听说咬舌能自尽,于今之计,也只有这一条路可走了。于是牙齿默默咬住舌头,猛一使劲,一阵钻心的疼,有腥咸的汁液涌出,口中多了一团活动的血肉。我一口一口将血液咽下,将那一小团舌尖含在口中。博洛看着克咸道:“孙临,我佩服你对朋友肝胆相照。为朋友尽义,你做到如今已经很够了,不用定要陪他去死。以你文武全才,杨文骢不过让你做一个小小参将,也非真心爱重。如投靠我,即日便可做大将,其中分别,你自己权衡。”克咸哪会理会他的挑拨,冷笑道:“孙临岂是贪慕权势富贵之人。不必多费口舌了,动手吧。”博洛狠狠看了克咸两眼,将目光转向我。这是我第一次与博洛对视。我看着他,神色冷漠如雪。他的眼中有光焰腾起,是我过去常在无数男人眼中看见过的。那张线条冷酷的脸瞬间柔和下来,语声也骤然带了炎夏般的热度,仿佛喃喃自语:“这才是绝世佳人啊。”说着竟亲手来解我身上的绳索,一时哪里解得开,旁边的亲兵先是看呆了,过了会儿才反应过来一齐上前帮他解。克咸暴怒跳起、眼睛血红,嘶吼道:“不许碰她!”却被一群清兵奋力按住。而我面前这群人像聋了一般,连解绳索的动作也没有滞一下。杨大人向着他道:“克咸……”便说不下去,眼中是深深的哀苦绝望。我含着一口腥咸的血,看着眼前这一幕流水般发生,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我很快就要离开这个世界了,不会令克咸和自己受辱。博洛眼中带着淫邪的笑,右手轻抚上我面颊,黏腻的手如同肉虫蠕动一般,我一阵反胃,牵动这两个月晨吐般的恶心,本能地往后就退,背后却是墙,根本无路可退。想要掌掴他,双手腕仍被反绑着还没解开,大急之下,口中一团血肉向他脸上喷去。博洛不防,被我端直喷了一脸。我看见那一小截舌尖如同弹弓的子弹,射向博洛少肉多骨的脸,在他突出的颧骨上弹了弹,才不甘心地顺着他的领口、衣襟滑落地上。满屋的人都呆住了,空气有瞬间的凝结。博洛半张脸猩红得刺目,另半张脸却又青又白,形如恶鬼,诡异而狰狞。鲜血从他脸上淋漓滴下,他死死盯着我,眼神冰冷似铁,猛然抽出腰间长刀刺向我左胸,我只觉肋间一凉,有薄而锐利的痛猛然弥散开来。我听见克咸凄厉如狂的吼叫:“嫩儿!”热血从胸前衣衫破洞中汩汩涌出,跌落在裙幅上、地上,盛开出大朵大朵鲜红的牡丹。在巨痛的眩晕中,我眼前浮现起十多岁时,在秦淮河畔曾见柳如是的情景:容颜如朗月出云的她,身旁是玉树临风的他。他们走在众人的仰慕中,素衣胜雪,不染凡尘。她停下来拈起枝头的梅花轻嗅,他在旁边负手驻足,微笑地看着她,渊渟岳峙一般,气度高华得难以言表。那一刻,金陵城所有的梅花都失了颜色。我知道,他是陈子龙,复社清流,词坛盟主。人人都羡柳如是艳名满天下,十三岁的葛嫩独羡她得遇良人。似这般文韬武略、胸怀天下、心系苍生的男儿才是女子的良人啊。后来,金陵失陷,陈子龙果然矢志抗清、慷慨殉国。自秦淮河畔初见柳、陈,我从此勤习琴棋书画,只为了那样的良人出现时能配得上他。而我竟真的遇到了,克咸他胸怀家国、有义有节,我没有看错他。这样想着,笑意浮上唇边,我最后看了一眼我那如痴如狂的良人,意识渐渐模糊。三郎,嫩儿先走一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