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当代新儒家唐君毅、牟宗三致力掘发先秦、宋明儒学的内圣学特色,如何进一步思考内圣学与外王学的关联,实为重要课题。本文拟以陆九渊、王阳明心学的外王观为题,考察陆、王系统下的外王学特色,进一步思考继唐君毅、牟宗三、徐复观之后当代新儒学外王学的可能发展。唐、牟着重陆王的成德之教,另外针对时代问题提出新外王学。随着时代变迁,时代议题已产生变化,在功利价值盛行的今日,有必要重新思考外王学方向。陆、王承自孔、孟的事功观是德业的理想,迥异于世俗功利的事功观。对现今社会带来的启发是,吾人应以成为现代君子为志向,重视道德价值,不问功利利害,正视当下所处分位,本于道德动机,为所当为,随时自省,功成不居,不计较个人得失与世俗评价。回到儒家道德事业的事功观,正是陆、王事功观对现今社会的重要启发。
关键词:陆象山 王阳明 当代新儒学 牟宗三 唐君毅
作者杨自平,台湾“中央大学”中文系主任、教授(台湾 桃园 32001)。
一、前言 [见英文版第34页,下同]
自1949年后,两岸儒学分道扬镳,港台主要是以熊十力(1885—1968)、唐君毅(1909—1978)、牟宗三(1909—1995)、徐复观(1904—1982)等一系,加上方东美(1899—1977)、钱穆(1895—1990)等為代表。大陆儒学早期以唯物思想为主,郭齐勇提出以李泽厚、汤一介、张立文、蒙培元、牟钟鉴、陈来五位学者为代表,指出早期的这批学者关注“文革”及市场开放后社会的反省,一方面受西方思潮影响,另一方面又承接儒家传统,期以儒家资源应对时代挑战。又指出:“不同程度地受到唯物史观的若干影响,往往肯定食衣住行,社会实践。”“他们还受到现代西方哲学‘拒斥形上学‘反本质主义的影响,……把真实的‘情放在最高地。”
随着两岸开放,两岸儒学学者密切交流,近年虽似出现港台新儒家与大陆新儒家的蒋庆、陈明、康晓光、余东海、秋风等人的对垒,但这批学者只能代表近期大陆儒学发展的一部分。这五位学者,致力上溯清代公羊学,呼吁重新建立儒教中国,并出版了《中国必须再儒化——“大陆新儒家”新主张》一书。书中蒋庆大肆倡议重建儒教。对于该书主旨,葛兆光指出:
全面提出当下大陆新儒学的政治诉求与文化理念,不仅试图给执政党重新建立合法性,而且提出关于未来中国的“通盘构想”,据称这是“儒家自‘文革后第一次集体发声,吹响了复兴儒学,回归道统,儒化中国的集结号”。
亦即这批学者致力将儒家的政治思想与中国当代政治接轨,欲建构未来中国政治的理想蓝图。
对于两岸儒学的发展该如何看待,李明辉质疑港台新儒家与大陆新儒家的区分,颇值得参考。李明辉指出:
1949年以前的新儒家、1949年以后的港台新儒家,以及改革开放以后的大陆儒家所面对的问题都不一样,因此关注的问题焦点有所不同,这是很自然的。在某一意义下,出现“大陆新儒家”的说法似乎也自然的。
亦即港台新儒家与大陆新儒家的区分并不是身份标签的对立,而是关注议题的不同,故李明辉认同方朝晖“大陆儒学新思潮”的说法。
葛兆光曾指出2014年到2016年大陆儒学发展有三大特征:第一,“大陆新儒学已经脱离港台新儒家的影响”;第二,“大陆新儒学关怀的中心,已经从文化转向政治”;第三,“大陆新儒学的领袖们,不再甘于在寂寞的学林中‘坐而论道,而是要从幕后走到台前,挽袖伸臂参与国家政治与制度的设计。”其中第三点似针对港台新儒家强调内圣学,尤其牟宗三的“良知坎陷”说,外王学需由内圣学转出。
两岸儒学的未来发展,各自有必须突破的课题。就港台新儒学而言,对陆、王思想多重视内圣学层面,外王学方面则思考如何契接西方的科学知识,唐君毅反省的是知识过度扩张对人类社会造成的危害,牟宗三则提出道德理性“曲通”开出观解理性。就现今而言,吾人已普遍接受西方的民主、科学的知识体系,如何正视现今过于强调知识分化,及重视功利价值的商品化社会,实为重要课题。现在有许多学者关切儒家的事功学,但多偏向强调实际致用,或建立制度,功利倾向愈发明显。随着时代课题的转变,重新正视儒家道德事业的事功观恐有其必要性。本文以陆九渊(1139—1193,字子静,学者常称其为“陆象山”)、王守仁(1472—1529,字伯安,世称阳明先生)的外王观为题,考察陆、王心学外王学特色,进一步思考继唐、牟的新外王学的可能发展。
二 、唐君毅、牟宗三论陆王心学 [35]
唐君毅对象山思想的理解,认为象山承继孟子,主张先立本心、扩充心量,不断提升境界,最终实现吾与宇宙为一体的理想。唐氏云:“应先立其大本,立大本即是扩大心量,提升心境,最后达至‘宇宙即吾心,吾心即宇宙的境界。这即是孟子万物皆备于我、浩然之气充塞天地。”
牟宗三的象山学则有三项特色:一是确认象山学是孟子学,并深切掌握象山辨志及明本心的重要观点。牟氏云:“象山先令人辨志,先明本心即理,盖其经典的宗主在孟子,而实事实理之宗主则在道德的实践也。”二是指出象山学重在立本,并非不重视思维表现或不能展现分析性。三是指出象山将孟子性善说加以开展,将心即理发展成绝对普遍性。但牟氏认为象山这种圆教思想,早已见于孔子的践仁知天及孟子的尽心、知性、知天的观点中,并声称:“此种圆教只允许一道德的形上学,而不允许一形上学的道德学,它复亦不是气化宇宙论中心。”又云:“乃是绝对普遍的‘本心即理‘本心即性之心体中心、性体中心,故心外无物,道外无事也。”
至于唐氏对阳明的理解与评价,唐氏认为阳明的观点虽近于象山,但却由朱子学发展而来。与象山同处于“心即理”“圣贤与愚夫愚妇之心同理同”“学贵反诸心”等观点上。至于从朱子学转出,主要是就阳明初期及致力诠解《大学》“格物致知”而言。唐氏云:“由钱德洪之年谱,可知阳明初治朱子学。……阳明之所以不满于朱子之‘格物穷理与‘心及理之论,皆正由先治朱子之学出来。”又云:“阳明之格物致知之论,则由朱子之格物致知之论发展出……阳明之论心之体用、未发与已发、天理与人欲、存养与省察、戒慎恐惧等内心修养工夫问题,皆是承朱子之说而出。”唐氏认为此与象山强调先立本有关,与罕言体用、已发未发等问题有关。故唐氏断言阳明思想与朱子关系较密,与象山关系较疏。
综观上述,唐氏对阳明定位的分判,着重的是渊源层面,即此认定阳明与朱子关系较近,而非义理系统,认为阳明与象山同属一系。关于阳明与朱、陆的关系,牟氏的看法是:“其主要问题是对朱子而发则无疑……其学之义理系统客观的说乃属孟子学者亦无疑。”唐氏、牟氏对阳明学与朱、陆之关系,看法一致,就渊源而言阳明对朱子学有所反省,提出不同见解;但在义理系统与象山同属孟子一系,皆主张心即理。然明显可见的是,唐氏治阳明学较偏重如何由朱子转出,牟氏则偏重阳明学义理本身,关注阳明论良知本体及对《大学》“格物致知”之诠释。
牟氏的阳明学亦有四点特色:一是确认阳明学是孟子学,牟氏云:“孟子之槃槃大才确定内圣之学之弘规,然自孟子后,除了陆象山、王阳明外,很少能接得上者。”又云:“王阳明之言良知乃自始即是道德的,故必然是孟子学。”
二是阳明学的重心所在是透过对《大学》的重新分解,提出致良知以对治朱子顺取的格物穷理。
三是牟氏指出阳明对孟子思想的开展处有四点:其一,将孟子的四端之心提升代表本心。牟氏认为:“阳明依此义而把良知提升上来代表本心,以之综括孟子所言的四端之心。”其二,诠解道德本心为当下即是的良知本体。牟氏云:“凡此皆是就超越的道德本心展转引申。……本心具有种種实性,每一实性皆是其当体自己。……本心并没有一个隔离的自体摆在那里。”“良知本体就在当下感应之是非之决定处见。……分解地言之,言良知本体,言超越的道德本心,具体地言之,则言‘当下即是。”其三,强调良知的绝对普遍性,具有形上实体义,是一切存在的存有论依据。牟氏云:“良知不但是道德实践之根据,而且亦是一切存在之存有论的根据。”“良知亦有其形而上的实体之意义……‘道德的形上学……乃是实践的形上学,亦可曰圆教下的实践形上学。”其四,在致良知的工夫实践上,“致”除了有孟子推扩的涵义,尚有“复”的涵义,牟氏称之内在的逆觉体证。牟氏又解释“逆觉体证”只是“那良知明觉随时呈露时之震动,通过此震动而反照其自己。故此逆觉之觉就是那良知明觉之自照。”
四是牟氏指出阳明对《大学》的“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作出创造性诠释。其一,阳明认为良知能使意念及意念所向之事物得其正。牟氏云:“(良知)它本身的真诚恻怛,就具有一种不容已地要实现其方向(天理)于意念乃至意念之所在(物)以诚之与正之之力量。”其二,阳明认为良知能完全作主,一切意念都是良知天理的流行,事与物皆出于良知明觉之感应。其三,阳明所说的事与物不是就客观外在对象而言,而是强调事、物乃良知本体的流行作用。牟氏云:“物亦不是对感性知性而为对象的物,即不是作为现象的物,必是作为“物之在其自己”的物……但可是明觉感应之非对象的如象,亦即智的直觉之所照之非对象的如象。”
唐氏亦进一步指出陆、王学在现今学术的意义,他认为陆、王学肯定圣人所以为圣是在成德不在博学多能,这样的观点有两个意义:一是使读书人不自恃知识多寡,而重成德,二是使读书人,或一般人了解所禀受之心性与圣人同,不可自暴自弃。唐氏云:
陆王之言圣贤不尚多知多能,一方面使学者不以知能相矜,而通体是道义;而在另一方面,则使学者自知其知能不及世所谓圣人者,其心其理之未尝不与圣人同,而免于自暴自弃;又一方面则使天下人皆可知“此心此理”之未尝不与圣人同。
顺此,唐氏更指出其积极意义在于:“让成德之学,不为世之学者所得而私,以为天下之愚夫愚父所共有……亦皆各就其知识技能之相近者以为学,以成就其异业而同道之至治之世而已。”
因此,唐、牟二子对于陆、王的学术定位、渊源、特色及现代性皆深入说明,明确揭示陆、王对孟子学的承继与开展,及陆、王思想的异同,深切掌握陆、王成德思想的特色。以下将进一步探讨,在心学系统下的事功学的现代意义。
三、陆王进德修业的事功观及具体实践 [37]
清初遗民反省明朝灭亡,常以心学盛行、士子空谈心性,无力承担家国重任为重要原因,故清初顾炎武及颜李派强调经学及事功之学以救正时弊。致使后人常误以为心学空谈心性,不重事功。然考察象山、阳明生平事迹实非如此,且二子亦重视事功。
此外,阳明学传到日本,发展出具有日本特色的阳明学,强调行动、革命。虽然异于两岸阳明学的发展,但也意味着阳明学亦有事功这个面向。吴震曾就日本儒学探讨日本阳明学的发展,并以三岛由纪夫为例,指出:“这是将阳明学说成是行动哲学、斗争哲学,而且是‘日本化‘本土化了的‘革命哲学。”
到底陆、王是否只有内圣而不谈事功?若亦谈事功,则陆、王的事功观及具体实践为何?以及陆、王思想体系的事功学特色为何?以下将予以考察。
关于陆、王是否只有内圣学而不谈事功这点,答案是否定的。象山曾明确指出:
岂儒者之道,将坐视土地之荒芜,府库之空竭,邻国之侵陵而不为之计,而徒以仁义自解,如徐偃王、宋襄公者为然耶?不然!则孟子之说,亦不可以卤莽观。而世俗之蔽,亦不可以不深究而明辨之也。世以儒者为无用仁义为空言,不深究其实,则无用之讥,空言之诮,殆未可以苟逃也。
象山认为儒者并非空言仁义,然时人却误解儒家不关心世事,对此不可不辨。可见象山认为儒家不是只谈内圣,亦关注外王事功。
但陆、王对于事功的认定有三点特色极特殊:一是主张事功并非只有施政表现,圣贤的修身、齐家亦是事功。象山云:
至于帝王之德之仁,岂但如匹夫见于修身齐家而已之说,愚窃以为不然。夫所谓修身、齐家者,非夫饰小廉,矜小行,以自托于乡党者然也。颜子视听言动之间,曽子容貌颜色辞气之际,而五帝、三王、皋、夔、稷、契、伊、吕、周、召之功勋、德业在焉。故《大学》言“明明德于天下者”,取必于格物、致知、正心、诚意之间。
二是强调圣贤不会标榜建立事功,只谈进德修业,一切事业皆依于本心,当为而为。阳明认为圣贤并非无功业,其境界远超过世人所说的事功。阳明云:“圣贤非无功业、气节,但其循着这天理,则便是道,不可以事功、气节名矣。”又云:
君子之事,敬德修业而已。虽位天地、育万物,皆已进德之事,故德业之外无他事功矣。乃若不由天德,而求骋于功名事业之场,则亦希高慕外。后世高明之士,虽知向学,而未能不为才力所使者,犹不免焉。
三是主张有道德心,无事功心,不计较得失利害,方能坦荡自在。吾人身涉世间,难免面临各种人事利害干扰,只有彻底植基于道德,方能不受各种毁誉干扰,问心无愧。阳明曾有一段名言:
我在南都已前,尚有些子乡愿的意思在。我今信得这良知真是真非,信手行去,更不着些覆藏。我今才做得个狂者的胸次,使天下之人都说我行不掩言也罢。
既然陆、王亦不废事功,陆、王事功学的特色为何?关于事功学,不宜只有特定谈法,例如只关注执行面,而是可以有不同面向的探讨,理论层面、执行层面,价值观、动机论、结果论等。
首先,在理论层面,陆、王的事功学有五大要点:一、强调事功学的开端需先确立人生价值观,并确立志向,抉择成为君子或常人。二、若立志成为君子,则一切行事依于道德价值。三、随时自省,保持动机的纯粹。四、依所处分位,为所当为,彻底执行。五、用心面对所接下的责任,认真学习,时时自省。
象山在第一点及第二点,乃承继孔、孟的义利之辨。虽然象山亦承继孟子人皆有道德本心,但人易受欲望所影響。故象山云:“义也者,人之所固有也;果人之所固有,则夫人而喻焉可也。然而喻之者少,则是必有以夺之而所志习之不在乎此也。”因此,象山首重辨志、立志,所辨、所立是指君子、常人,及道德价值、功利价值的抉择。
至于第三点,象山认为确立志向后,则需就切己处随时自省,反省是否陷溺于物欲,是否知不善而不能改。象山云:“而或至于戕贼陷溺,颠迷于物欲,而不能以自反,则所可耻者亦孰甚于此哉?”又云:“不善之不可为,非有所甚难知也,人亦未必不知,而至于甘为不善而不之改者,是无耻也。”此外,所习之事亦必合于义,从动机到所知所为皆依于道德价值。象山云:“夫子言‘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孟子谓‘欲知舜与跖之分,无他,利与义之间也。读书者多忽此,谓为易晓,故躐等陵节,所谈益高而无补于实行。”又云:
苟不切己观省,亦恐未能有益也。某平日读此不无所感,窃谓学者于此当辨其志,人之所喻由其所习,所习由其所志。志乎义则所习者必在于义,所习在义,斯喻于义矣;志乎利,则所习者必在于利,所习在利,斯喻于利矣。故学者之志不可不辨也。
至于第四点,象山则强调行事当依于道德价值,不断精进,彻底执行。象山云:“大端既明,趋向既定,则明善喻义,当使日进,德当日新,业当日富。”
关于第五点,阳明强调正视所接下的责任,用心面对。阳明的致良知便是在责任中落实。曾就回应一官员的看法,阳明云:
有一属官,因久听讲先生之学,曰:“此学甚好,只是簿书讼狱繁难,不得为学。”先生闻之,曰:“我何尝教尔离了簿书讼狱,悬空去讲学?尔既有官司之事,便从官司的事上为学,才是真格物。如问一词讼,不可因其应对无状,起个怒心;不可因他言语圆转,生个喜心;不可恶其嘱托,加意治之;不可因其请求,屈意从之;不可因自己事务烦冗,随意苟且断之;不可因旁人谮毁罗织,随人意思处之;这许多意思皆私,只尔自知,须精细省察克治,惟恐此心有一毫偏倚,枉人是非,这便是格物致知。簿书讼狱之间,无非实学。若离了事物为学,却是着空。”
阳明认为他的良知学并非只是谈修身,就司法官员审理案件,便须让断案程序、结果公平公正,不可以私意妄断。
世俗谈事功,常将内圣、外王分裂为二,谈事功则依于功利价值,强调事理原则。阳明曾评论世人所推崇的春秋五霸,及苏秦、张仪的纵横事功,点出世人只见其外功效,却见不到未能出于道德本心。阳明曾评五霸云:“如五伯攘夷狄,尊周室,都是一个私心,便不当理。人却说他做得当理,只心有未纯,往往悦慕其所为,要来外面做得好看,却与心全不相干。”五霸建立尊王攘夷的大业,但阳明点出一切出于功利心,未以道德心为依归。至于苏秦、张仪,阳明评道:
苏秦、张仪之智也,是圣人之资。后世事业文章,许多豪杰名家,只是学得仪、秦故智。仪、秦学术,善揣摸人情,无一些不中人肯启,故其说不能穷。仪、秦亦是窥见得良知妙用处,但用之于不善尔。
世人徒慕苏、张的才智,但阳明认为二子擅长揣摩人心,口才高明,甚至可能也窥见良知妙用,但没有善用,而用在功利事功。
从阳明对谦逊才敏之人的不同认定,亦可见出其间差异。阳明云:
夫谓逊志务时敏者,非谓其饰情卑礼于其外,汲汲于事功声誉之间也。其逊志也,如地之下而无所不承也;如海之虚而无所不纳也。其时敏也,一于天德,戒惧于不睹不闻,如太和之运而不息也。
意即一般谦逊才敏之人,看似表面谦恭,实则为求功求名,真正的谦逊才敏之人是表现谦虚之德,顺应本心,敬谨而勤奋。
陆王事功观的独特处在于,二子认为儒家并非将内圣、外王割裂为二,而是视为一体,即当修身则认真修身,当齐家则用心齐家,当治国则尽心治国,完全依于本心,依道德天理而行。象山曾云:
凡动容周旋,应事接物,读书考古,或动或静,莫不在时。此理塞宇宙,所谓“道外无事,事外无道”。舍此而别有商量、别有趋向、别有规模、别有形迹、别有行业、别有事功,则与道不相干,则是异端,则是利欲为之陷溺,为之旧窠,说即是邪说,见即邪见。
象山主张道事不二,道在事功显,离事功外无道。阳明亦曾言:“良知只在声色货利上用功,能致得良知,精精明明,毫发无蔽,则声色、货利之交,无非天则流行矣。”又云:“但圣人格物,便更熟得些子,不消费力。如此格物,虽卖柴人亦是做得。虽公卿大夫以至天子,皆是如此做。”不仅面对事情须用心处理,合于道德天理,圣人则甚至到熟稔的地步,即从容中道,不逾矩。
因此,当阳明面对违背亲情的诉讼案,处理方式便异于一般人,不是审判父子谁是谁非,而是透过智慧以道理开导,化解父子争讼,维护亲情,避免人伦悲剧。
综观陆王的事功观,承继孔、孟的义利之辨,主张依所处分位,基于道德本心,当为则为,以道德价值为权衡,不考慮功利价值。这样的事功观,是圣贤理想的事功观,非一般出于功利价值的事功观,内圣、外王一体,差别只在所处分位,当慎独则慎独、当齐家则齐家、当治国则治国。从动机、过程、结果皆强调合于道德天理,无私人利害考量,故不会出现有才无德、内外不一、以私害公的现象。因此,若有人认为陆王只重内圣不重事功,则应如此理解,陆王不谈世俗的事功,他们所重视的是德业的事功。
四、结论 [41]
唐氏、牟氏对陆王思想的诠解,着重陆王的成德之教,强调良知的发用,这确实是陆王学特色所在,然也容易让后人误以为陆、王只重视内圣,不重视外王。但这不是唐氏、牟氏诠解的问题,回到陆、王学本身来看,这确实是心学着力所在。透过重新思考陆、王如何承继孔、孟的事功观,便可面对后人对唐、牟诠解的质疑,或象山当时面对时人质疑儒家空言仁义,甚至清初学者质疑王学空疏的现象。
陆、王关注的目标是成为圣贤,强调先立志,若抉择成为圣贤,便走上异于一般人的人生道路。这条圣贤大道,是以道德本心作为行事根源,以进德修业作为努力方向。内圣、外王的区分只在所处分位的不同,依不同分位,修身或经世。
现今欲发展儒家事功学,需留意三件事:一是事功观有不同认定标准,二是需肯定儒家亦重视事功,三是儒家的事功学有不同进路。陆、王进路的事功学是承自孔、孟的事功观,重视德业的理想,迥异于世俗功利的事功观。对现今事功学的启发在于,以成为现代君子为志向,重视道德价值,不问功利利害,正视当下所处分位,本于道德动机,为所当为,随时自省,功成不居,不计较个人得失及世俗评价。这种意义下的事功,才是儒家理想的道德事业。若不明于此,可能产生陆、王不重事功的误解,抑或即便肯定陆、王重事功,而发展出即知即行的革命事功观,皆与陆、王本旨不符。
现今事功学有重功利价值的倾向,重新正视陆、王事功观有其必要性。综合陆、王事功观对现今儒家事功学有四点重要启发:一是确立志向,确认价值抉择;二是勇于担当,面对当为之事或不当为之事,毅然承担;三是发展事功需时时自省,检视是否完全出于道德本心;四是事功完成后能真正放下,不居功、不恋栈。这样的事功学,是完全基于道德价值,不计个人私利,甚至不以公利作考量。这正是重新回到陆、王事功学的必要性所在。
(责任编辑:张发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