纳博科夫(1899-1977),20世纪杰出小说家和文体家。布尔什维克革命期间,纳博科夫随全家于1919年流亡德国。他在剑桥三一学院攻读法国和俄罗斯文学后,开始了在柏林和巴黎18年的文学生涯。1940年,纳博科夫移居美国,在韦尔斯利、斯坦福、康奈尔和哈佛大学执教,以小说家、诗人、批评家和翻译家的身份享誉文坛,著有《庶出的标志》《洛丽塔》《普宁》和《微暗的火》等长篇小说。
他离群索居,住在一座石山中心深不见底的阴暗洞穴里,终日以蝙蝠、老鼠、霉菌为食。不过,偶尔也有探寻钟乳石的人或者好奇心重的旅行者钻进洞来,让他美餐一顿。
另有一些美好的回忆,其中一次是一个想逃脱司法审判的土匪,另一次是两条狗,被放进洞来探查此洞是否穿山而过。
洞穴四周荒无人烟,岩石上白雪点点,瀑布发出冰冷的吼声。他是在几千年前破壳而生的,也许当时碰巧,出生的那一夜风雨交加,一道闪电劈开了那个巨卵—正因为如此,这条龙后来变得生性胆怯,缺少生气。
还有个原因,其母之死也让他受到很大刺激……他母亲能口吐烈火,长期以来搅得四邻村庄惊恐不安。于是国王震怒,不停地派武士围剿她的老窝。她则经常吃掉他们,像咬核桃一般咬成碎块。
但有一次,她吞下王室的胖厨师之后,便躺在被太阳晒得暖烘烘的岩石上打起盹儿来。这时,大武士加农亲自上阵,一身铁甲,骑着身披银网的黑色骏马飞奔而来。可怜她睡意未尽,跳起身来,背上一红一绿两块肉团宛如篝火闪闪发光,有备而来的武士挥矛疾刺,穿透了她平滑雪白的胸口。她轰然倒地,顷刻间,那个胖厨师腋下夹着她那颗冒着热气的巨大心脏从那道淡紅色的伤口中滑了出来。
藏在岩石后面的幼龙看到了眼前的这一切,从此以后,只要一想起武士就忍不住浑身发抖。他躲进了洞穴深处,从此没有出来过。就这样过去了十个世纪,相当于二十个龙的纪年。
不久之后他突然心气郁结,无法忍受……其实是洞穴里腐败变质的食物屡屡向肠胃发出凶猛的警告,害得他肚子轰轰直响,疼痛难忍。他决心出去,犹豫了九年后,终于在第十个年头下定了决心。他聚起力量,展开盘缩起来的尾巴,小心翼翼地缓缓爬出洞穴。
一出洞口,他立刻感受到了春天的气息。黑色的岩石,经过最近一场大雨的冲刷,闪闪发光,阳光在满溢的山涧洪流中跳跃蒸腾,空气中弥漫着原野的芳香。他张大火红的鼻孔吸气,往下爬到山谷里。他的光滑小腹白得宛如一朵荷花,几乎挨着地面,两侧鼓起的绿色腰肌上满是深红色的疙瘩,背上坚硬的鳞片隐约如同一道锯齿形的火焰。背上突起两块红色的肉团,沿脊梁逐渐小下去,靠近抽动有力而又灵活的尾巴时,渐渐消失了。他头部光滑,透着绿色,长满疣痘的柔软下唇上挂满红肿的黏液泡,巨大的鳞爪留下深深的星状凹痕。
就在爬进山谷的那一刻,他看到的第一样东西是一列沿着岩石坡面奔驰的火车。他的第一反应是高兴,因为他错把火车当作了一个可以和他玩耍的近亲。更有甚者,他认为在火车看上去坚硬的闪亮外壳下肯定是鲜嫩的肉。于是他追着火车跑了起来,脚下踩出空洞、潮湿的响声。他眼看就要捉住最后一节车厢美餐一顿了,不料火车驶进了一条隧道。
龙停下脚步,将头挤进黑色的隧道,自己的猎物已经不见了,可是他怎么也钻不进去。他朝隧道深处打了两个火热的喷嚏,然后缩回头来,直腰坐下,开始等待—它既然进去了,说不定还会出来。等了好长时间后,他摇了摇头,继续前行。恰在此时,一列火车从黑暗的隧道里急驰出来,窗玻璃闪闪而过,一转弯便没了踪影。龙无可奈何地回头看了一眼,像举起一片羽毛一般抬起尾巴,继续前行。
夜幕降临,薄雾笼罩在草地上。几个回家的农民看见了这头巨大的野兽,像一座走动的山一般,吓得他们不敢动弹。高速路上飞驰的一辆小车吓得四轮爆裂,跳了几跳,翻进了深沟。可是龙照样前行,什么也没看到。
远远传来人群聚集的强烈气味,这正是他要去的地方。
蓝色夜空下,工厂的黑色大烟囱影影绰绰耸立在前方,镇守着一个工业重镇。
镇上有两位重要人物:
奇迹烟草公司的老板和大头盔烟草公司的老板。
两人势不两立,明争暗斗为时已久,以此为题足以写成一部宏大史诗。他们的竞争无处不在—广告颜色、销售技巧、产品价格、劳资关系,不过没人说得上谁更胜一筹。就在那个令人无法忘记的夜晚,奇迹烟草公司的老板在办公室里待到很晚。不远处的办公桌上堆着高高一摞刚刚印出来的新广告,准备天一亮由合作社的工人们拿到城里四处张贴。
忽然,一阵铃声划破了黑夜的宁静。不一会儿,进来了一个面容苍白、身形憔悴的人,右颊上长着一个牛蒡模样的瘤。老板认识此人:他是奇迹烟草公司在郊区开办的一家招牌酒馆的业主。
“都凌晨两点了,我的朋友。我能想到的你此行前来的唯一理由就是发生了闻所未闻的重大事情。”
“情况正是如此。”酒馆老板说道,声音还算平静,但右颊上的那个瘤一直在抽动。以下便是他的报告:
他刚才打发走了五个喝醉了的老工人。他们肯定看到了外面有个什么特别奇怪的东西,因为他们一齐大笑起来—“哈哈哈,”其中一个粗声说道,“我肯定是喝多了,要不怎么会看到九头蛇怪,和传说中的一样大—”
酒馆老板还没来得及报告完,就听见一阵恐怖而沉重的嘈杂声音,还有人在尖叫。酒店老板走出来一看究竟。一个怪物,黑暗中像座潮湿的大山闪着微光,正在仰着头吞食一个大东西,吞咽时它发白的脖颈上依次堆起了层层小山。它吞咽完毕,舔舔嘴,全身摇摆,轻轻地躺在了大街中央。
“我看它肯定睡着了。”酒馆老板说,一根指头按住右颊上抖动的瘤。
奇迹公司的老板站起身,他的金牙闪动着灵感之光。一条活龙的到来所激发起的内心感觉只是一种时刻引导着他的强烈欲望—那就是一心要打败对手公司。
“有啦!”他叫道,“听着,我的好伙计,还有别的目击者吗?”
“我觉得没有了,”对方答道,“人人都在睡觉,所以我才决定不叫醒任何人,就直接找你了。这样也省得引起恐慌。”
老板戴上帽子。
“太好了。拿上这个—不,不要都拿上,三四十张就够了—还有这个罐子,刷子也带上。走,你在前面带路。”
他俩出门走进沉沉夜色,很快就来到一条寂静的街上,据酒馆老板称,怪物就躺在这条街的街头。借着一盏街灯发出的幽幽黄光,他们先是看见人行道中央一个头朝下倒立的警察。后来才知道,此人夜巡时路遇怪物,惊恐之下一头栽倒在地,到現在还没有回过神来。奇迹公司的老板,块头力量赶得上大猩猩,将警察扶正,让他靠在灯柱上,然后朝龙走去。
龙睡着了,这也没什么奇怪的。他刚才吞下去的人碰巧都是灌满酒水的醉汉,在他的牙关下噗噗冒汁,酒进了空肚子里便直接冲上了他的头,他也就带着幸福的微笑耷拉下了薄薄的眼皮。他前爪蜷缩在肚皮底下,街灯照在他隆起的双脊上,分外鲜明。
“架起梯子,”公司老板对酒馆老板说,“我要亲自贴广告。”
他在怪物发黏的绿色侧腹上选了几块平整之处,不慌不忙地在生着鳞片的皮肤上刷浆糊,然后贴上了大量的广告招贴画。带来的所有画片贴完后,他意味深长地跟勇敢的酒馆老板握了握手,咬着雪茄回家了。
第二天清晨是一个迷人的春天清晨,柔柔薄雾给它蒙上了一层淡淡的紫色。突然街上变得热闹起来,人声嘈杂。大门窗户噼里啪啦纷纷打开,人群拥到街上,又汇入匆匆奔向某个地方的人流之中,还边跑边笑。
大家看到的是一条活生生的龙,全身贴满了五颜六色的广告,无精打采地在沥青马路上啪啪漫步。有一张广告甚至贴在了他光秃秃的脑门上。
“要抽就抽奇迹牌。”
广告词蓝红相间,颇有创意。“只有傻瓜不抽奇迹牌。”“一抽奇迹烟,空气如蜜甜。”“奇迹,奇迹,真是奇迹!”
大家笑着说这的确是奇迹,怎么做成的?这怪物是一架机器?或是机器里藏满了人?
这么热闹的场面并非龙之所愿,他觉得很不自在。吞进去的廉价酒此刻让他胃里难受,浑身无力,再不可能想到早餐。再说,他现在觉得很是丢人现眼—任何一种生物初次发现自己围在人群中间,难免心虚胆怯。坦白地说,他很想赶快回到自己的洞里去,但那样一走了之他会觉得更加丢人现眼—于是他就无可奈何地继续前行,从镇上走过。有几个人背部贴了标语,沿途保护他,以防好奇心重的人或者调皮的孩子们钻到他的白肚皮下,或者爬上他的高脊梁,或是拨弄他的鼻口。
一路上音乐高奏,每一个窗户里都有人探出身来,看得瞠目结舌。龙身后是车队,排成了一条纵队,其中一辆车上瘫坐着这一天的英雄—奇迹香烟公司的老板。
龙谁也不看,只管往前走。这么热闹的场面因他而起,他想不明白,很是郁闷。
与此同时,在一间阳光明媚的办公室里,奇迹公司的对头—大头盔公司的老板双拳紧攥,在一张柔软似苔的地毯上大步走来走去。在一扇打开的窗前,站着他的女朋友,一个娇小的走钢丝杂技演员,观看着游行队伍。
“岂有此理!”大头盔公司老板反反复复地粗声喊道。他是一个秃顶的中年男人,眼下垂着青灰色的松软眼袋。“这般胡闹,警方应该管管了……他用什么办法拼凑起这么个填充玩意儿的?”
“拉尔夫,”杂技演员突然拍手叫道,“我知道你该怎么做了。我们杂技团有很多骑马武士,还有—”
她瞪着一双玩具娃娃一般、涂了厚厚睫毛膏的漂亮大眼睛,压低声音,热切地讲了她的计划。大头盔公司的老板听后眼前一亮,立马给杂技团经理打了电话。
“妥了,”老板说道,挂上听筒,“那东西是用充气橡胶制成的。我们倒要看看,狠狠刺它一下会留下什么东西。”
与此同时,龙已经过了桥,过了集市,过了让他想起一些痛苦往事的哥特大教堂。他沿着主干道一路向前,正要横穿一个大广场时,人群突然分开,一名武士出其不意地朝他冲来。这武士一身铁甲,头盔拉低护面,上插一支阴森森的羽毛,骑着一匹身披银网的笨重黑马。两旁走着手持武器的人—扮成男侍卫的女子—打着仓促设计的别致标语,上写“大头盔”“要抽就抽大头盔”“大头盔所向披靡”。
装扮成武士的杂技团骑手手握长矛策马而行。但不知为何,马匹突然口吐白沫,连连后退,接着猛然后腿直立,重重地瘫坐在地。武士跌落在水泥路面上,发出哗啦一声响,令人想起好端端的盘子被全部扔出窗外的响声。可是龙没能看到这一幕。就在武士刚一动弹的时候,他就猝然停住了,接着急速转身,尾巴因转身一甩打倒了站在一家阳台上看热闹的两位老太太,然后踩踏着四散的人群落荒而逃。
他一个跳跃就到了镇外,飞过田野,攀上岩石陡坡,一头扎进了他的无底洞穴。
他全身瘫软,仰面躺倒在地,脚爪蜷缩,那颤栗不止的柔软白肚皮冲着山洞黑色的拱顶。他长长出了一口气,闭上惊恐的眼睛,死去了。
(摘自上海译文出版社《纳博科夫短篇小说全集》一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