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光照
科技的发展把我们拉得越近,也越远,但人与人的关系、人与世界的关系,我相信最基本的,就在展望公园这片草地上展现:在这个神奇时刻,我们感受到不只是可见的、可听的、可嗅的,还有整个不可化约的当下。
我的好朋友Jennifer三伏时节就要举家迁居智利了,趁她还在纽约的时候,我赶紧调整日程买了张机票,径直地飞去“大苹果”。虽然谈不上说走就走的潇洒,决定起来却也没超过一星期,颇符合这些年来自己旅行前置的节奏:出发前,不及掩耳;抵达后,慢条斯理。
这一快一慢的起心动念都是因为朋友,不只是散布世界各地的朋友,甚至同城之中,好久不见的也所在多有。正所谓相聚有时,时间都是要赶紧偷来相见的,尤其在分分秒秒、零零碎碎的城市生活里。现代科技实现的即时短信、视频直播、虚拟现实,对我来说还是略显不足,仿佛百万音响没拆泡泡纸就奏起了音乐,闷声不响、闷闷不乐。于是同城的,大家常约吃饭、蹦迪寻兴;海外的,便搭着喷射机把探亲访友的版图扩容到全球范围,不失尔志。
初夏的纽约阳光透着大西洋的爽利,在出了肯尼迪机场的路上,夕阳深深地把黄昏拉长。纽约还是一样的一分钟120拍,但每个节拍之中沉淀了一些发酵的神思,有些温热,有点几年纪,自私地说,恰恰适合我现在的年龄,于是有了回家的错觉。或许不完全是错觉,因为Jennifer待我如家人,让我每次来纽约都感觉是回家,就好比人生所有真正重要的事得落在了见面分享的人情维度上才踏实。出生在阿拉斯加的她在纽约工作多年,从WestVillage住到Williamsburg,遇到现在的法国老公Gael,生了可爱的小女儿Zoe,去年主动提议帮公司瘦身,拿了笔优渥的遣散金,便研究世界地图,盘算着哪里可以探险、可以落脚、可以重新想象三个人的生活,最终选择位于安第斯山脉的智利首都圣地亚哥——因为没去过、有外侨、政治稳定、有山有海……
正回憶着,她的信息便来了,说我的运气好,通常这个时候纽约潮湿得黏,一天得冲上好几次澡,这次赶上好天气,我们来个公园野餐,地点就在布鲁克林的展望公园( Prospea Park),设计公园的弗雷德里克·劳·奥姆斯特德和卡尔弗特·沃克斯两位建筑师也设计了曼哈顿的中央公园,据说展望公园是他俩的最爱。
我是周五晚上到的纽约,住在布鲁克林的历史红砖小楼的三楼民宿,带壁炉(窃喜),夏天不管用(但是好看啊)。在曼哈顿住过很多次,布鲁克林只有两次。除非有另外非私人的安排,最近我大都选择落脚布鲁克林,虽然对比曼岛有点儿像是上海浦东对比浦西的概念,却不是拔地而起的新区,与纽约开埠的历史一样长远,在过去就是脏了些,穷了些,低端人口多了些——19世纪的纽约指南就警告过广大的访客说:“离这个狭窄肮脏、讨人厌的地方越远越好。”这几年布鲁克林翻红得厉害,先是Williamsburg变成潮地,房价翻涨,接着东河岸边的老旧厂房改建,造就了更潮的Dumbo区,气势一路飙高,2016年终于诞生了一部同名电影,证明有头有脸,不是暴发。
周日下午四点,我们约在展望公园里的长草坪上野餐。真是一片大草坪,从北侧入口漫步进来,将近十分钟才来到几棵大树面前,长草坪还有另一半在后头呢。一路上绿草的如茵气息醒脑舒身,随着每一个步伐,像挤海绵一般地轻轻冒了出来。弯身仔细看,草叶中散落了不知名的小花,追逐着蜜蜂、小虫,跟着我及Jennifer-家三人一同徜徉,简直就是一场草原白日梦,只缺牛羊。大树下,Jennifer的两个晚辈早已铺垫妥当,等着我们到来加入游牧行列,接着小心翼翼地拿出水瓶给大家斟上,原来公园有禁酒令,不好直接买酒进来,事先偷装在水瓶里带来。我们边喝边环顾四周,大家都很有默契,各式水瓶喝得不亦乐乎,气氛高飏,相视莞尔。
时间就在满眼葱茏间不觉流逝,空间就在微风习习中无限拓展。长草坪似乎一望无际,其实触及了布鲁克林的天际线;夏黄昏仿佛永不落幕,即使人影已经拉到竹竿子那般长。虫鸣低低地窸窣响起,从草地四周传来,忽而被一串单车铃声打断。我们散漫地交流,即兴地追逐,感到绝对地轻松与自在。我不禁怀疑这是不是草坪原始的魔力,唤醒人类最本源的感官与感受,是远古在大草原里狩猎采集的千万年回忆,是一种身心回家的喜悦。
当然这喜悦(或是微醺)不足以说服我自己及他人,干脆晚上在草地扎营;我们是城市游牧,不是流浪。但我也不是喝了酒胡言乱语,对于草原翠绿的魅力,19世纪美国大文豪亨利·詹姆斯( Henry James)也赞叹不解过,提出“论景物青翠之必要”(The argument of the verdurus vista),那时他刚从欧洲游历回到美国,满怀新世纪的兴奋,赞叹铁路的进程、机器的进步,却发现白己不能白已地望着青翠的田野着迷。21世纪的田野肯定比19世纪更少、更小,科技的发展把我们拉得越近,也越远,但人与人的关系、人与世界的关系,我相信最基本的,就在今天这片草地上展现:在这个神奇时刻,我们感受到不只是可见的、可听的、可嗅的,还有整个不可化约的当下。
“你觉得展望公园好,还是中央公园好?”Jennifer问。我说:“有你一起野餐的公园最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