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进平
那年冬天,父亲突然回来了,并且天天都在家里。这种变化并没有像我预想的那样为家里带来欢喜,相反家里却总是笼罩在不可言说的压抑气氛里。
那个时候,父亲所在的石灰厂倒闭了,企业红火的时候,应该是他人生最光辉的时候。如今回来了,他成了一名普通的农民,心情郁闷到了极点。恰在那个时候,奶奶从梯子上摔了下來,经抢救才保住了性命。还有弟弟在一棵树上玩耍,树枝插进了眼角,在省城大医院里动了手术,差点瞎了。
这突如其来的一系列打击,特别是经济上的打击,让整个家庭笼罩在巨大的阴影当中。我们不知道以后的日子该怎么过,我们兄弟几个每天都是小心翼翼的。
直到有一天下午,我放学回家,还没有进家门,就听到父亲与母亲那熟悉的谈笑声,这声音非常悦耳。我一进门,父亲就指着地上一堆莲藕给我看。这天,父亲去挖湖藕了,这相当于他临时给自己找的工作。
这以后,每当天色渐渐暗下来的时候,父亲就挑着一担藕回来了。即使再累,他也会凑到秤杆边看斤两,再用粉笔头在墙上写下数字,他很得意,犹如自己拿到了一张满分的试卷。
许久,我们都不知道父亲挖藕的地方,更不知道他是先将冰块敲碎,弄干湖里的水,再用工具一点一点地掀铲淤泥,越挖越深,掀到上面的泥越堆越高,不一会儿就看不到人影了。没过几天,父亲就直不起腰来了,后来就开始贴膏药,后背贴满了,再后来就吃止痛片。
周末的中午,由我给父亲送饭菜和酒。第一次给他送饭,寒风刺骨,天空阴沉,湖里全是黑泥,很难发现父亲的身影。我跑到湖堤的高处,只望到黑茫茫的一片,我大声地喊“爸爸”,声音一下子就消失在宽阔的湖面,没有一丝回响。我沿着湖堤来回地跑,不停地呼喊,心里焦急万分,害怕在严寒的冬天里会有更可怕的事情发生,我一边“哇哇”地哭了起来,一边爬上了一个干枯的泥堆,四下望。
我突然看见在几百米的地方有一丝微弱的亮光从某一个泥坑里散发出来,内心一下子振奋起来,快步地朝那个方向跑去。
我多么希望父亲就在那里,哪怕他是睡着了,或是受点小伤。当我的呼喊声已经足够传到那个泥坑的时候,从里面钻出来一个人影,正是父亲。刚刚止住的眼泪一下子更汹涌地淌了下来,我蹲了下来,抹干了眼泪。他一边打开饭盒,一边要我坐下,问:“你是怎么找到我的?”我说:“这边有一丝亮光。”父亲挖得太深,四周的泥堆得太高,里面看不见,他开着一个矿灯。
那一年冬天,父亲挖了65天藕,一天都没有间断过,挖到了家里过年的费用,挖到了我们来年的学费,同时也戏剧性地戒掉了几十年的烟瘾。
这么多年,我一直不敢忘却那盏灯的亮光。在父亲人生最为灰暗的日子,作为家中的顶梁柱,父亲挺了过来,他像一盏灯一样,在我们最惶恐、最无助、最没有方向的时候,教会我们怎么去做。
(余长生摘自《思维与智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