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摇啊摇，疍家船》

洪永争

出版社：人民文学出版社 天天出版社

内容简介：作品用质朴的白描手法描写疍家人没有色彩的生活，他们卑微、贫穷、历经磨难，但又善良、勤劳，充满人性光辉。作品力透纸背，深接地气，读来让人落泪，在看似“其貌不扬”的外表下蕴含着朴实厚重的力量。这可能是第一部深刻周密地描写广东疍家漁民的小说，作者有着深厚的生活积淀与宏阔的美学视野。

1

疍家仔杨水活坐在河埠头上，嘟着小嘴。

漠阳江不停地向前奔流，江水是那么澄澈、干净、清凉，在正午阳光的照耀下，仿佛双捷镇玉石铺里挂的那些翡翠一样，活色生香。忽然，杨水活那双黑不溜秋的小脚蹬进水里，狠狠地撞击着滔滔的江水。溅起的水花狼狈成斗败的公鸡，落荒而逃。水活不能让它们随心所欲，他必须毫不留情地把它们打散、击碎……

许是累了，厌倦了，过了一顿烟工夫，水活双脚安静下来了。不知不觉，两行清泪从他红扑扑的脸颊滑下来。天蓝得高且远，白云像一叶叶没有抛锚的疍家船，没有方向，也没有目的，任意漂流;又像一个个摇摇晃晃的醉汉，时笑时哭，分明在嘲笑水活是一个野孩子——跟那些经常冲他指指点点的人一样，让人憎厌。十岁的水活又来气了，双脚在水里不停地蹬起来，溅起的水花更白了，跳得更远了，一群群顺流而下的小鱼儿被吓得魂飞魄散，四处逃窜。

“水活——水活——”

远处有人在叫水活，他听得出来，这是阿姐杨水仙。他装作听不见，还故意闪在河埠头那棵高大的苦楝树旁。

“水活——水活——”

水仙的叫声越来越近，水活仍旧无动于衷，挨着苦楝树一动不动。他不想搭理阿姐，因为阿姐不要他了，要跟一个陌生的男人过日子了。这件事事前没有一点迹象，阿姐也经常说这辈子都陪着他，看着他长大，可是一觉醒来似乎什么都变了，阿姐变了……

2

阿姐杨水仙十八岁了，虽然皮肤黑了点，但她脸蛋圆圆的，比双捷镇百货部货架上摆放的苹果还要好看。那双乌黑的眼睛一闪一闪的，像两块熠熠发光的宝石。可美了！难怪镇上的人都叫阿姐“黑牡丹”！

水活和阿姐从小相依为命，从另一个意义上说，阿姐是他的半个母亲。水活的阿妈体弱多病，水活来到这个家时她就已经病瘫在床上，照顾水活和母亲的重任就落在阿姐的肩上。白天还好，最难熬的是晚上，小时候水活贪玩，经常迟迟不肯睡觉。一次阿姐打瞌睡，他居然用火柴把草席点着了，吓得哇哇大哭。阿姐从梦中惊醒，慌乱中拿起那个喂水活吃饭的碗，从江里舀水，好在火不算大，两碗水泼下来，火就灭了。望着阿姐狼狈的模样，水活反而笑了。阿姐指着他的鼻子骂道：“你呀，你这个顽皮鬼！”

水活四岁那年，阿姐带他进百货部，有人从姐弟俩的打扮看出了门道，当中一个人问：“你爸是不是疍家佬？”

水活抢答道：“我阿爸不叫疍家佬，叫杨永寿。”

那人哈哈笑了：“那不一样吗？你俩就是疍家仔疍家妹了。”

3

水仙讨厌这些人说话的那股冲劲儿，没有搭话，接过售货员递过来的一包盐，把钱搁在玻璃柜台上，转身往外边走去。她背上的水活说：“我们有大号，我叫杨水活，我阿姐叫杨水仙。”

那些人见水活一张脸天真无邪，全都哈哈大笑。水活要阿姐买瓜条吃，阿姐不依，他就哭起来。水仙解开襁褓，把他抱在怀里，轻轻地拍着他的后背，耐心地哄着：“水活乖，水活是个好男孩，水活乖，水活是个好男孩！”

水活渐渐安静下来，可眼睛还望着货架上的零食。水仙笑着说：“阿姐给你挠痒痒。”水仙的手指还没伸到水活的胳肢窝，他便笑着扭动身子躲避起来。百货部里洋溢着姐弟俩清脆的笑声。

4

“水活——水活——”

甜美的往事被阿姐又尖又长的叫声吓跑了，水活觉得悲哀极了。这个比母亲还要好的阿姐即将被一个男人带走，他以后很难听到她温柔清脆的笑声了，很难吃到她烧的香喷喷的菜了，甚至连她的模样也会逐渐模糊起来……一想起这些，水活的心里就堵得慌，他恨那个男人，恨阿爸，恨水生伯，甚至连阿姐也有点恨……

身后已经响起阿姐的脚步声，水活还是动也不动一下，像一根打在河埠头的石柱子。阿姐走到苦楝树下，摸着水活的头，柔声问：“好阿弟，你怎么了？”

水活赌气地扭头看向别处，一句话也不说。

水仙又柔声问：“阿弟，你哪里不舒服？”

水活的小嘴巴嘟得长长的，一副要哭的样子。

水仙有些蒙了。这时，微风送来熟悉而动听的咸水歌声：

漠阳江上绕云烟，

有家妹子赛神仙，

船上后生屁颠颠，

靠近江边看一眼，

从此甘心攒大钱，

攒呀攒大钱，

好把你娶来过大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