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雯
农历七月初七是中国传统的七夕节,也有些地方称之为乞巧节或女儿节。七夕坐看牵牛星、织女星,给这个节日平添了很多浪漫色彩。牛郎织女的传说更可谓家喻户晓。但这一天,在福州市晋安区宦溪镇鹅峰禅寺对面的一个小山村里,正在展演的却又是另一种颇具地方特色的习俗——做半段。
何谓“做半段”?访当地民众,既不知其始,对其因亦无确切的说法。我们只能根据当地的历史遗迹和民间传说,来进行一些大致的推算。自明万历年间创建以来,鹅峰禅寺已有逾四百年的历史。站在鹅峰顶上,远眺层峦叠嶂,宛如“振羽天鹅面向南海、仰首击空”,更有“天凤衔珠”之象,而寺院恰建于鹅喙处,便因此得名。寺院發展的历程,屡有当地人的各种记忆相伴。而据此地移民的传说来看,他们从北方迁到当地更是超过四百年。做半段既为沿袭祖上之习俗,也应有数百年的历史了。
根据福州民俗专家方炳桂的说法,半段即为“半丈”,表示一年过了一半,做半段的意旨则是为庆祝上半年的丰收,兼有答谢农忙时亲友的“换工”帮助等意。晋安之外,在福州城郊的马尾、仓山等区以及闽侯县大部分平原乡镇都有做半段的习俗。其具体时日,在每一个村落,哪怕是相邻的村落之间,都可能存在差别。如闽侯上街一带流传着“九月起,不买米”的说法,说的就是这一地区从农历九月份起,就天天有村庄做半段,村民们可以轮流请吃,不用在自家吃饭。
由于掌握的资料极少,笔者原以为做半段仅为福州所独有,其时间跨度也是从农历的七月到来年春节前夕。但偶然翻阅甘湖柳的文章《甘氏六月做半年》后,才发现做半段和做半年可能是起源相同的民俗。甘氏文章所记述的屏南甘氏家族聚居于闽东北翠屏山之南,做半年习俗对他们来说,是仅次于春节的重要节日。“田家少闲月,五月人倍忙。夜来南风起,小麦覆陇黄。妇姑荷箪食,童稚携壶浆。相随饷田去,丁壮在南冈。足蒸暑土气,背灼炎天光。力尽不知热,但惜夏日长……”到了农历六月,夏至一过的某一天,一年差不多也过了一半,带着丰收的希冀,甘氏族人们相邀到仙奶殿里,抛“阴阳板”确定做半年的日子。
甘氏族人的做半年习俗,据说缘于他们的祖先从浙江老家搬到屏南后,一部分人因思念故土,就又回家省亲,省亲之后还是要远行。眼看亲人们分隔两地,不知何时能聚,于是大家决定提前过年,让远行的亲人们过了这个夏日的新年后再走。盖古代物质生活极为贫乏,人们把好吃好喝的东西都留在过年这一天享用,过年也是合家团圆、最为热闹的时候,所以才会有人想出这种主意。
屏南甘氏做半年习俗起源的这种说法,为我们研读福州做半段习俗提供了一种可资参照的思路。不同的是,据现有材料看,福州做半段习俗有庆祝上半年丰收的意蕴,屏南甘氏做半年则包含祈求上半年劳作丰收的意愿。这是他们在时间节点上的不同,也是相似习俗在功能上的差异。
但两种习俗都带有明显的宗教色彩,则是不争的事实。屏南甘氏六月做半年,所共同祭祀的是马氏天仙,俗称马仙奶。作为闽浙民间女神,马仙奶以其辛勤耕作、纺织持家、侍母孝姑、和谐邻里等品德,在殁后受到民众信奉。相传,该神祗的生日是农历六月,所以屏南甘氏大都定在这个时期做半年。福州做半段的村落每村也都有自己祭祀的民间神祗。考诸各村做半段习俗时间上的差异,也许正是由各个神祗的生日不同所决定的。
如笔者在访谈闽侯的一位中学教师时,她谈到他们村七月十五做半段,祭祀的是三麻相公,为闽越国时的一位地方官,邻村则有信仰齐天大圣的,和他们村做半段并不是同一个日子。这位教师也据此认为,做半段就是过神诞,是在神灵生日这天专门举行的具有祭祀性质的节日。
当然,福州做半段习俗还有很多说法。如有人认为,做半段一般不供神,不祭祖,虽也有结合“菩萨诞”烧香、供礼仪的,但这不是主要内容,其中心内容则是宴请、吃喝,求得“又饱又醉”(福州俗语)。诗人郑大枢在《风物吟》中曾这样描写做半年:“六月家家做半年,红团糖馅大于钱;娇儿痴女频欢乐,金鼓叮鼕嚷暑天。”福州本地民俗专家也有人称:“做半段其实是做半丈,福州话常根据读音说成‘做半旦。‘半丈即‘五尺,‘五尺在福州方言里是‘有吃有喝的谐音。”
本来过年过节宴请吃喝,就是中国人固有的传统,这不足为奇。但笔者还是认为,无论是做半年也好,还是做半段也好,它们的起源决不仅仅是宴请吃喝这么简单。如有些上了年纪的人就讲,他们从前做半段时,村里常常要请戏班子演戏。这种民间文艺活动和民俗节日的融合,无疑承载着很多宝贵的非物质文化遗产在里面。但是今天福州地区的做半段,却日益演化为以宴请吃喝为中心,这才是我们的忧心之处。
世易时移,古风不再。现在做半段这一天,很多村落里面上演的浪费、攀比、赌博之风,逐渐使做半段失去了它本来的面目。过去福州做半段尽管也很热闹,但吃喝很节俭,大抵以“鱼丸扁肉燕,切面豆腐芋”之类民间小吃待客即可。方炳桂先生也曾讲道:“民国时期至解放初,做半段招待都比较简单,吃的拌面扁肉,喝的自家酿的青红酒,同样其乐融融。”今日的做半段,文化成分少了,带有攀比性质的请客风气却逐年高涨。有记者曾经采访闽侯县上街镇的一位村支部书记,他们村一般人家做半段少则两三桌,多则数十桌,每桌菜都要置办很多价格昂贵的海鲜,最普通的农民每年做半段都要花一两千元,但为了习俗还是咬牙坚持,一个一千八百多户的村庄每年投入做半段的钱至少达一百二十万元。
这种节日铺张浪费现象的形成,其社会心理动机为何?这使笔者联想到了经典民族志中所记载的“夸富宴”现象。夸富宴(potlatch),过去有人根据其发音,曾将其译成中文“保特拉吃”,也有人根据其含义译成“散财宴”。音译、意译都和国人潜意识里面崇拜的大规模宴饮契合。人类学家博厄斯、鲁思·本尼迪克特、马文·哈里斯等人都曾经在他们的作品中描述过千金散尽式的夸富宴行为。还发展出复杂的元素,比如印第安人的夸富宴,积累财富,办非常夸张的宴席,把临近几十个村子的人叫来供吃供喝,连吃十几天,实在吃不了就放把火烧了。这给我们一个启示,文明发展以定居农业作为重要的转折点,但从这个例子来看,定居比农业本身更重要。这种行为不仅存在于西北美洲和北美洲的一些部落,而且也可见于波利尼西亚、美拉尼西亚和新几内亚等地。
作为原始部落中常见的一种普遍现象,举行夸富宴的首领或富裕群体通过大量的财富换取名声与威望,从而让接受群体感知自己的卑微。举凡原始社会一切重大的活动,包括经济交换、婚姻、政治生活和宗教习俗等,都必须在举行夸富宴这种重大的场合下才能进行。因此,法国社会学人类学家马塞尔·莫斯称之为“竞技式的总体呈献”。在《礼物》一书中,莫斯认为,这种“总体呈现体系”具体表现在五个方面:第一,夸富宴是宗教的、神话的和萨满的;第二,夸富宴也是经济的;第三,夸富宴还是一种社会形态学现象;第四,夸富宴具有法律的特征;第五,它又具有道德的性质。
虽然“炫富”好像是最近几年才开始流行起来的新名词,但是,它所指的那些行为与现象却十分古老,古老到打从有富人开始,便有了种种利用财富去区分人我之别的做法。今天,大家去意大利膜拜文艺复兴时期大师的杰作,其实就是在欣赏当时意大利富商和权贵炫富的结果。较之今日福州做半段习俗中出现的具有夸富宴性质的宴饮现象,我们不能不说,人类在很多方面还未走出他的童年心态。而做半段习俗是否也像原始部落的夸富宴一样,表现出经济上的合理性?我們还不敢贸然下结论。毕竟社会性质变了,今日商品世界的繁华与原始部落物品的匮乏已不可同日而语。
原始部落的夸富宴具有物质再分配的性质,原始部落的首领只是暂时集中了很多人的生产成果,然后在夸富宴上以不同的数量对不同的人进行再分配。类似福州做半段习俗这样的节日夸富宴,尽管在社会形态学上也有它合理的一面,但是民众间的攀比、物质上的极大浪费,间或伴有的赌博、酗酒、斗殴等现象,却是断断不能提倡的。
本尼迪克特曾经描述,夸库特耳人的夸富宴带有“自夸狂”的集体心理特征。在社会阶层断裂更加明显的今天,福州做半段习俗中宴饮规模最为奢华的,则常常是那些村中的实权人物,或者是掌握大量社会资本,在城中拥有广泛社会关系的乡村精英。这一天,人人都以能有城里朋友的光临而感到荣幸,通往乡村的道路上车辆络绎不绝,谁家门前停的车多,也顿觉门庭生辉了。至于以往的祀神祭祖,似乎已经不再是最重要的,做半段也就只剩下夸富宴。远处的鹅峰禅寺,已经笼罩在朦胧的夜色中,神灵无语,唯有觥筹交错中人的喧哗。又饱又醉的城里人,已经有人驱车返回。明年这个时候,鹅峰禅寺边的村子,也还会上演这样的浮华。
(作者单位:福建省文学艺术界联合会)(责任编辑 刘月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