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长芬
我们全家六口人都住在由政府分给的一间半旧的木屋中,我们兄弟姐妹四人都在这间木屋中出生,全家人都叫它新屋。家里还有一间靠山木屋,是祖上留下的,历尽岁月沧桑,显得壁斑椽裂,我家叫它老屋。不知为什么,婆婆爱住在老屋中。听母亲说,父亲九岁、姑妈五岁时,爷爷就老了,孤寡一人的婆婆一直住在老屋中。
每当我们姐妹兄弟们在家相互争抢,搬弄着一根沉重的、有锈斑的三八盖大枪,或在舞弄着一把刀柄由兽骨雕成、外表颇为精致的短剑时,母亲便说:“这些东西是政府发给你爸的,是不能乱动的,别闹事了,到老屋去帮妈磨豆腐去。”
老屋是姐妹兄弟们都乐意去的地方,在那里可以帮母亲尽心地磨一段时间豆腐,还可以在后园中玩。玩累了,婆婆便把满满一镬又香又甜的杂米丸南瓜烧好,让我们姐妹兄弟吃,直到吃得饱饱的。
母亲可没时间留下来吃南瓜,她还要到新屋中做豆腐烧午饭,好让在田里干活的父亲回家吃。午饭烧好后,她还有许多许多的事要做:烧猪食、洗补衣服。至于卖豆腐,是用不着我们一家人太操心的事,只要把做好的豆腐包在豆腐布中,放在干干净净的圆形桌上,桌旁的板壁上放张手秤,要买豆腐的人便自切自称,把豆腐钱放到圆桌上。倘若夜里有人来买豆腐,便叫着我父亲的名字。我家夜里从不上锁,买者进厨房后,自切自称,留下豆腐钱便走。一大陶镬的豆腐,第二天便被这有着两千多人的村子买完了。
当然,我们在帮母亲做豆腐的过程中都会得到母亲的奖赏,豆腐做好后,姐妹兄弟们都会分到一碗没加白糖的豆浆。
老屋给我们带来的乐趣是永远难忘的。先说说磨豆腐,母亲对着磨柄孔安上了沉重的磨担,并调好了磨担两头绳索的高度,先是她自己一个人磨,姐姐在那头磨孔中添着已用水浸泡大的豆粒,随后是我兄弟俩人用手握住磨担柄,帮着母亲磨豆腐。白色的生豆浆顺着两扇磨盘的间隙缓缓流出,笃笃地落到磨床档上的弯捞上。这样磨了一会儿,姐姐添豆添累了,就叫母亲去添豆,又叫兄弟姐妹们闪开,自己双脚前后叉开,独自一人磨起豆腐来。其他兄弟姐妹在一旁数着磨盘转动的圈数。姐姐磨得汗水渗衣,气喘吁吁地下了磨担。我接着上,一门心思想超过姐姐磨的圈数,接着是姐妹兄弟一起上。小妹妹够不到磨担的高度,被婆婆叫到后园玩去了。
豆腐磨好后,姐姐帮助母亲把生豆浆抬到新屋去了,其余的姐妹兄弟便跟着婆婆到后园里去玩。婆婆领着我们去玩之前,总是吩咐我姐一声:“可别忘了到这里吃南瓜。”姐姐从不违约,当时我们都觉得肚里是饥饿的,时常吃不饱。
姐姐不一会儿就来到了老屋。婆婆领我们到屋后的后园去,这后园其实不大,只有二十来平方米,但其中有无限的乐趣。
它比老屋高两三尺,其实原是老屋和老屋后屋间开垦出的一片山地沃土,其中种着茂盛的苋菜、鸡冠花、指甲花。还有一株刚长出藤蔓的什么植物根桩,看那贴墙边的脚脖那么粗的根樁,少说已有几十年的生长期了,婆婆把它叫作凌霄花桩。
我们看了后花园后,心中老是不解:婆婆为什么舍不得把这长得乱哄哄的苋菜摘下给我们烧面条吃?后来我终于明白了,我们姐妹兄弟四人肠子都较薄,吃了苋菜都容易闹肚子。特别是我的弟弟,一九五九年那场全国性的自然灾害,饿出病根儿,从此吃油腥较多的菜类就闹肚子。记得我们新屋前开有全村唯一的南什店,一天,这南什店中有单角饼卖,买单角饼的村人队伍,从南什店一直排到我们新屋道坦中。这时我父亲已任村党支书,但我家生活比一般村人贫困,因我父亲虽是一个壮劳力,但他规定自己在村中干的非包工,都不允许任何人记他工分。我家没钱买单角饼,饿得我弟弟在买单角饼的队伍旁蹒跚着,突然他叉开双脚,呕吐起来,吐出的都是清水。村人们见此情景,同情地问:“这是谁家的孩子?饿煞了。”凡买到单角饼的人,也舍不得掰一点饼给我弟弟吃,他们也都饥饿着呢!
在我们家生活最困苦的岁月,母亲始终支持父亲的工作,没拉父亲的后腿,只是有时暗暗地在流泪,说得最多的一句话是:“咱家在吃着菜头溏,别人还以为我们在吃着猪肉呢!”
然而,老屋的后园给我们带来了无穷的乐趣,无限的希望和无尽的力量。
春天里,婆婆在一条小山泉形成的水涧前的后园墙孔中栽上两三株南瓜秧。南瓜们因背阳而栽,长得特慢,我们期盼着南瓜秧快快长大,便拿起水涧边的瓜瓢给南瓜浇水。这时婆婆总是吩咐说:“对南瓜要少浇水,只要早晨浇一点,要不它长得慢。”
后园中的凌霄花藤显示着蓬勃的生命力,原来它像爬山虎,最早是一根软藤沿着后园围墙爬到墙头。后来又有好多根藤从根桩伸出,附着那根大藤而上。它们爬到墙头,毫不犹豫地爬上婆婆用稻草编结成的由围墙到屋檐间的绳网,在绳网间一边向屋瓦上方逍遥而上,一边在绳网间蔓延开来,迅速布满了绳网。
然而它们只是布满绳网,在绳网上铺满一层毛茸茸的绿毯。这时,围墙中的两三株南瓜藤,像经过凌霄花藤的鼓励似的,蹿上围墙,毫不顾忌似的爬上绿毯,直向屋檐蹿去。
当南瓜秧蹿上屋檐时,凌霄花藤开出了初夏第一朵花。它大如牵牛花,在夏风习习中的绿毡上徐徐晃动着。看着这朵凌霄花,我们姐妹兄弟仿佛听到了美好未来的召唤。
我们欣赏着这朵凌霄花,花冠分五瓣,赭黄色,有细点,其中有五枚花蕊。这时,我们才细品着它的叶子,每根叶柄上长着奇数复叶,顶端的叶子较大,然后三对、四对,甚至五对,呈卵状披针形,羽状复叶,所以枝叶甚为葳蕤茂盛。
在屋檐头开了第一朵金黄色南瓜花时,我们姐妹兄弟到老屋中先向婆婆问早安,然后在屋前小溪边用瓜瓢为每棵南瓜浇了一瓢溪水,又为园中的苋菜、鸡冠花、指甲花洒了几瓢溪水。这几乎已经成为我们姐妹兄弟的日课。鸡冠花带给我们最多的是期待,因为它长时间地长着长长的花萼,而不开出惹人注目的鸡冠花。
指甲花长着白色、红色的小花,却很鲜艳夺目。婆婆告诉我们,把指甲花采下,捣碎,敷在指甲上,待两三天后,就可以把指甲染成红色。我们回新屋时,想把凌霄花浇一次水,婆婆说:“它从不需要灌溉。”我们又想把南瓜浇一遍水,婆婆说:“傍晚时我会浇的,你们去新屋读书去吧。”
姐姐偷偷地把指甲花带回新屋,捣碎,敷在指甲上,第二天把碎末去掉后,发现指甲变成红色的了,被学校老师发现后挨了批评。姐姐回家后洗不掉指甲,急得直哭,母亲在繁忙中腾出时间,用剪刀把姐姐指甲上的红色一下下地刮掉,她才破涕为笑。
时已入秋,我们姐妹兄弟帮母亲磨好豆腐后,母亲同姐姐抬着豆腐汁回新屋去了。婆婆叫我们两兄弟和小妹妹到老屋后园中垫南瓜垫。我们帮婆婆把一张竹梯扛到后园,婆婆把一个早已打好的稻草蒲团拎上屋檐头,把压在一个小南瓜下的凌霄藤条移开,然后小心翼翼地把稻草蒲团垫放在这个小南瓜下面。这一切的动作是如此地仔细而真挚。这时,我们发现鸡冠花的花冠已榴火欲喷似的开放了,开出紫红色的花朵。婆婆下了竹梯后,同我们一起欣赏着蓬勃地生长在南瓜藤蔓下的凌霄花藤条。它们在阳光下,没有一点被阳光烤蔫的样子,不像南瓜叶那样地稍稍挂下,却是每串枝条把花朵开齐。早开的花还是那么鲜艳,一丛丛的花朵成了棕红色,瓦檐上的花都是努力地挤出南瓜叶隙,一律朝上开着。南瓜花朵大,却开得东一朵西一朵的,凌霄花在南瓜叶稀疏处都开得连成一团,就像燃烧的火焰,特别耀眼。老屋瓦檐是甚少有人问津的地方,它们甘作南瓜秧的陪衬,默默地展示自己的风采,也不管有没有人来光顾。
婆婆患有老年高血压病,每年南瓜成熟,凌霄花结黑荚的时候,婆婆便不能叫我们扛着竹梯,她自己上竹梯去摘瓦檐上的南瓜了。这一事情便由我父亲来做。他上了竹梯,把一个个七八十斤重的金黄色的南瓜從屋檐上扛下来。长得稍远些的南瓜,父亲按照婆婆的嘱咐,从上间角拿来一个长柄的谷耙,把南瓜蒂敲断后,缓缓地把南瓜从瓦檐上移下,再把它们一个个地背下竹梯。这两三株栽在老屋后园墙窟窿中的南瓜藤,总共结了七八个南瓜,少说也有五六百斤。扛下南瓜后,父亲又照婆婆的吩咐把已落叶的南瓜藤和凌霄花藤从屋檐头小心地扯下来,把南瓜藤埋在后园;把凌霄花藤切成段,在老屋窗头晾干后,放在老屋楼上摆放南瓜的窗台边的酒瓮中。父亲对我说:“你别看我们家的凌霄花这样嫩弱,如果任它生长,准会覆盖整个老屋,阻塞住屋檐头的流水槽。”
母亲对父亲说:“我们虽然日夜服侍着婆婆,让她喝下凌霄花根,但还不见效,看样子,婆婆这次是顶不过去了。她平时最疼凌霄外甥女,别瞒凌霄了,叫她来服侍婆婆几天,也尽她的一份孝心。”
听婆婆说过,她有一个面肉白皙的女儿——我的姑妈。姑夫在解放前加入了闹革命的游击队——三五支队,在国民党实行“缓靖”政策时,姑夫被反动派枪杀在一个山岗上。从此,姑妈患了心脏病,出现了淋经现象。当时他们的女儿凌霄刚出生,一次姑妈闹肚子疼,一时找不到凌霄花来服用,情急之下,吃下了棕榈树上长的棕鱼籽,就这样死了。凌霄父母亲死后,凌霄由她的婆婆带大,我们姐妹兄弟都叫她大姐。
凌霄是一个十八九岁的姑娘,扎着一双齐脖长的辫子,长着富态的瓜子脸。服侍婆婆睡下后,她就到上间帮助我们磨豆腐。单独一人把着磨担,一口气磨了好长一段时间,一双辫子有规律地前后晃荡着,直到豆腐磨好后,她的脸上呈现出红润,但始终不见笑容,只是对着我们翘了翘唇角,矜持地表示她内心的快意。她照例是跑回婆婆房间里,换下内身红肚兜,在小溪边洗好后,晾晒在后花园前的竹篁上;解下小辫子,洗了一遍头发;随后拢了拢头发,头发在微风中漫散着,映衬得瓜子脸似凌霄花一样美丽。
婆婆过世后不久,大姐以烈士子女身份被政府安排进了温州陶瓷厂工作,我的姐姐、我和弟弟都先后考上了大学。从此,我们姐妹兄弟同凌霄大姐碰面的机会就更少了。听说她现在已嫁给了温州陶瓷厂的厂长,只有她在正月里来我家拜年时,我们才能见面。
姐姐、我和弟弟,都是七十年代时考的大学,也都是初中毕业就考的大学。至于我的小妹妹,因家庭经济条件关系,小学毕业就辍学了,后来,她当了几十年的护士。现在我的母亲念叨得最多的一句话是:“我们要像老屋后园的凌霄花一样,有进取心,才能干好工作。”
在大学读书期间,我们知道了凌霄花的药用价值。据《本草纲目》记载:它的花、根可主治妇人血膈游风、崩中带下,茎叶可凉血生肌,治妇人血崩。因此,也弄清了我姑妈的死因——《本草纲目》中说:[珣曰],棕榈笋及子花,温,有大毒,不堪食。[时珍曰],棕鱼,皆言有毒不可食,而广、蜀人蜜煮、醋浸,以供佛、寄远,苏东坡亦有食棕笋诗,乃制去其毒尔。
凌霄花,只因为你的美丽,舒婷在她的《致橡树》诗中用凌霄花来衬托英雄树!
凌霄花,只因为你具有一种不甘落后、努力向上的精神,陈硕在《为凌霄花“正名”》一文中,以牛顿公布的万有引力为例,赞颂了凌霄花的精神。
凌霄花,不管人们用什么角度托情于它,它都坦然面对,开放在祖国的百花园中,填补着一种别具一格的美丽,坦荡地贡献着自己的功效,并给人们一种永远向上的启迪。(责任编辑 象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