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志强
县官贪赃,私吞巨款;东窗事发,脚底抹油。警察追踪,遍寻无迹;中秋探母,巧逢嫌犯。原来今朝地窖客,竟是昔日负心汉!携款“跑路”不为他,心含愧怍偿糟糠!走耶留耶?抓耶放耶?人生歧路间,何处求答案?
白永记做梦也没想到,周一一上班,他就接到了一个艰巨的任务:调查峰山县委书记刘家堂失踪一案。殊不知,这个失踪的县委书记,正是他多年不愿相认的亲生父亲。
这天,白永记像往常一样,在踏进省公安厅大门之前,抬头望了望头顶的天空,即刻想到今天可能又是个平常的日子。
一进办公室,女同事赵小婷就马上说:“白处,李厅长找您,请您来后,速去他办公室一趟!”
赵小婷是处里新进的大学生,人挺机灵,上班很积极,总是比别人早到一步。赵小婷的话令白永记一愣,他马上条件反射地抬手看了看表,心想,才八点钟,李厅长这么急着找我,不会是出了什么大事吧?他赶紧放下手里的公文包,前往厅长李子明的办公室。
李子明正在来回踱步,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白永记敲门进来后,李子明停下了脚步,示意他坐下。
白永记屁股还没坐稳,就听李子明说:“小白啊,听说过峰山县委书记刘家堂失踪这件事吗?”
白永记点了点头,说:“互联网上的消息铺天盖地,我当然知道!”
李子明说:“好,既然知道,那我就不兜圈子了!省委非常重视这件事,认为这是自解放以来,特别是改革开放以来,江南省发生的第一件县级以上干部失踪事件。省委的领导要求我们公安厅牵头,组成专案组迅速破案。专案组除公安厅外,还有纪委、检察院等单位的同志。上面说了,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一定要把这件事情调查清楚,给党和人民一个交代!”
白永记“哦”了一声,说:“厅里的意思是……”
李子明说:“经厅党组集体研究决定,由你来任这个专案组的负责人!你是我们公安厅最年轻的刑侦处长,又是法学博士,我想,你一定不会辜负大家的期望,对吧?”
白永记一时不知怎么回答。他一直在默默地听着李子明的讲话,表面上看起来很平静,其实心里早就打翻了五味瓶。对于峰山县委书记刘家堂失踪一事,他不仅有耳闻,而且一直关注着:一是因为自己的职业习惯,二是因为峰山县是他的老家,但凡老家发生的事,他都特别关心。更重要的是,那个刘家堂曾经是他的父亲。之所以用“曾经”一词,是因为刘家堂的确是白永记的生父,只不过还在白永记很小的时候,刘家堂就离开了他,和别的女人结婚生子去了。因此,白永记从小就恨透了刘家堂,一直不肯和他相认。现在,刘家堂莫名其妙地失踪,而省厅却把这个艰巨的任务交给了他这个失踪者的儿子,个中滋味谁人能知?
白永记没有急于表态,他的大脑陷入了痛苦的思考。这桩案子,他是接还是不接呢?他倒不是对工作有畏难情绪,作为年轻有为的刑侦处长,他破过不少大案要案,在厅里备受他人夸赞,不然,他也不会在这个年纪就当上了处长。问题是,他和这个案子的主角有“直系亲属”关系,按理是应该回避的。李厅长他们难道不知道其中的隐情?
想到这儿,白永记咳了一下,一脸认真地说:“李厅长,感谢领导和同事们对我的信任,就是不知道我是否合适担此大任……”
李子明打断了白永记的话,呵呵一笑,说:“小白啊,你的家庭情况我们早就知道了,不仅我知道,连省委的相关领导也都清楚!放心吧,既然组织上把任务交给了你,那就是充分相信你。你一定要排除私心杂念,秉公查案、断案,把刘家堂失踪的事情弄个水落石出。”
“好,我一定履行好自己的职责!”白永记站起来回答。
李子明走上前,重重地拍了拍白永記的肩膀,意味深长地说:“去吧,有什么困难就直接告诉我,我会全力支持你的工作的!”
几天后,白永记和他的办案专班就来到了峰山县。
峰山县是一个山区大县,南部是丘陵,北部是群山,县城位于南北交接处。面包车从高速公路下来后,还要跑一个多小时才能到达县城。
白永记坐在前排副驾驶位置上,望着车窗外徐徐后退的美丽秋色,心如潮涌,叹息连连。
事实上,白永记自参加工作以来,年年春节都要回峰山县,婚前是一人,婚后带着老婆,再往后就是一家三口。他的老家在峰山县最北部,母亲一人住在深山里,她身体不好,坐车晕车,过不惯城里人的生活,所以,白永记每年就像候鸟一样,在省城和峰山之间飞来飞去。前几年没当处长,他总是坐长途汽车回老家,在车上听到老乡们闲谈峰山的趣闻和发展变化,他就有一种亲切感。尤其是刘家堂升任峰山县委书记后,他本能地捕捉着人们对刘家堂的看法和评价,在听到一些不利于刘家堂的议论时,他心里往往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复杂滋味,尽管他早已把刘家堂视作一个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人。当然啦,刘家堂时不时地到省城去找他,他却从不跟他照面,他不想给刘家堂任何机会。
可这次不一样,自从在网上看到刘家堂失踪的消息后,白永记先是吃惊,后来竟有点儿幸灾乐祸,再后来又莫名其妙地担心起来。特别是接受任务后的这几天,他的这种担心就格外强烈了。
峰山县早年是全省有名的贫困县,那时北部山区一家几口共一条棉被,一日三餐吃野菜米糊是常有的事。改革开放后,峰山县的经济有了很大的发展,群众能够吃饱肚子了,日子渐渐好过起来,但峰山依旧没摘掉贫困县的帽子。只是最近几年,刘家堂主政峰山以后,峰山才有了质的变化,不仅摘掉了贫困县的帽子,而且还成了远近闻名的脱贫致富典型。在这里,野菜伴粮成了历史,老百姓安居乐业,官场政治清明,社会稳定,经济繁荣。
有关刘家堂带领峰山人民改革创新、脱贫致富的先进事迹,省报和省电视台曾多次报道过,刘家堂也理所当然地进入了全省优秀县委书记行列。由于他在县委书记当中年龄最大,因而在领导心目中更显得突出。“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省委省政府为表彰他的先进事迹,还专门发了红头文件,号召全省的县市委书记向他学习。但万万没有想到,就是这样一个如日中天的县委书记,竟然莫名其妙地失踪了,省委当然对此十分重视!
省委重视的案子无疑给白永记带来了巨大的压力,同时也给他带来破案的动力。作为江南省刑侦破案高手,在接到任务后,他就一直在琢磨破案的突破口。好在他是峰山本地人,又与刘家堂有这层关系,彼此之间的认知,无疑会给掌握案情带来有利条件。白永记寻思,或许这就是厅里要他挂帅查案的主因吧?
说起刘家堂与白永记的关系,表面上看,清楚得很嘛,不就是父子关系吗?但要往深里究,可不那么简单,如果真要把他们之间的关系理清,就得从白永记的母亲白秀娥说起。
那是上世纪七十年代初,白永记还没出生。当时,刘家堂作为右派的儿子被下放到峰山县北部山区白云寨,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
白云寨是峰山县最偏远最穷困的一个小山村,坐落在大山深处,是江南省与邻省的交界地。白云寨虽然穷,却是峰山县有名的“红旗大队”,担任支部书记的正是白永记的母亲白秀娥。当然,白秀娥成为白永记的母亲还是后来的事,在当时,她还是个黄花大闺女。
白秀娥虽说是个黄毛丫头,却已经成为一个类似大寨党支部书记郭凤莲式的人物。她被峰山县树立为全县回乡知青典型,在峰山县家喻户晓,远近闻名。那时,峰山县委打出的口号是“远学郭凤莲,近学白秀娥!”白秀娥率领红旗大队的父老乡亲向穷山恶水宣战,创造了许多可歌可泣的动人事迹。
她不仅入了党,还在老支书退休后,被公社党委书记吴正确提名,破格当上了红旗大队的党支部书记。
出了名的白秀娥什么事都好,唯一不遂意的就是婚姻。俗话说,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二十好几的姑娘还没找到如意郎君,按现在的说法就是剩女一个。
吴正确身为公社党委书记,几次为白秀娥介绍对象,却都没成事。不是人家看不上白秀娥,就是白秀娥瞧不上人家。直到刘家堂作为知青被下放到白云寨,白秀娥还是孑然一身,没有真正谈过恋爱。
二人第一次见面是在大队部的知青点。当时,刘家堂正在知青点睡觉,突然有人喊:“刘家堂,你快出来哩,大队书记看你来了!”
迷糊中的刘家堂连忙爬起来,拉上裤子,披上外套,扶了扶眼镜,鞋都顾不上穿,摇摇晃晃地冲出里屋,恰好与进门的白秀娥撞了个满怀。
白秀娥连忙后退了一步,微笑着打量着刘家堂。只见他高挑瘦削,面庞白皙,挺直的鼻梁上架一副金丝眼镜,镜片后面的眼睛大而明亮。在明亮的眼睛里,白秀娥能明显地感觉到其中闪烁着忧郁、惊惧和不安。显然,这是一个稚嫩、斯文、柔弱的大男孩,抢眼看过去,就像是一棵被人剥了皮的春笋。
白秀娥这样想着,突然感觉到心里像有一只虫子在咬,一股热流迅速传遍全身,脸上没来由地升起久违的红晕。
与此同时,刘家堂也在偷偷端详白秀娥。虽然他的眼睛一直在躲闪,但他仍然把白秀娥看了个真切。眼前的女人成熟而老练,玉盘似的脸上点缀着几颗细微的雀斑,眼睛细眯但异常清澈干净,仿佛能从中看到一汪荡漾的春水;乌黑光洁的头发梳着辫子,一根垂在前胸,一根垂在脑后;身板很是厚实丰满,给人一种稳重的安全感。
刘家堂突然间有了一种奇怪的感觉,觉得眼前的女人浑身上下散发出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温情和慈爱。他顿时脸红起来,心里仿佛也有虫子在爬咬。
有了这样的“一见钟情”,又经过几次深入的交往,很快,两颗年轻的心就贴在了一起。不久,他们勇敢地互相表白了。
谁知白秀娥和刘家堂的恋情传到吴正确的耳朵里后,吴正确非常生气。他打电话把白秀娥叫到公社,要她马上与刘家堂分手,断绝一切关系。
白秀娥不服气,说:“吴书记,我和家堂是互相爱慕,互相喜欢,我们为什么不能在一起?”
吴正确毫不客气地说:“刘家堂是右派的兒子,出身不好,和他谈恋爱,会影响到你的政治前程,我不希望自己亲手树起来的先进典型就这样被葬送了。”
白秀娥依旧不领情,说:“我觉得家堂是上天赐给我的真爱,是我迟到的婚姻里一个不可多得的机遇!他是一个可以改造好的青年,我要用自己的真爱去帮助他,让他获得一个更好的天地。”
吴正确非常失望,说:“秀娥呀,没想到你这么固执,你迟早会后悔的!”
若干年后,白秀娥才知道,当时老书记吴正确正在办理退休手续,他向县委推荐的公社党委书记接班人选正是她。但白秀娥并不后悔,只是每每想起吴正确对自己失望的表情,心里没来由地就会泛起一丝丝歉意。不管怎么样,吴正确对自己有恩啊!
吴正确正式退休了。公社党委书记的职位白秀娥没能接上。在退休前,吴正确仍然没有忘记帮助白秀娥。在他的力荐之下,县里破例多给了鹞鹰岭公社一个招生指标,推荐白秀娥上江南大学。
这真是一个诱人的前程,白秀娥接到通知后,激动得好几个晚上都没睡着。她思前想后,决定把刘家堂找来商量。
当刘家堂听说白秀娥要上大学,而且是江南大学时,他既高兴又羡慕,直喊“乌拉”!
面对刘家堂的兴奋和无条件支持,白秀娥反而显得出奇的冷静。她想,自己走了,他这个文弱书生还得呆在这儿,谁来照顾他呢?没有自己的照顾,他在这个鸟不拉屎的穷地方呆得下去吗?
看着孩子般兴奋的刘家堂,白秀娥眼前一亮,突然就有了个新想法:把上大学的指标让给刘家堂。她随即把自己的这个“灵感”告诉了刘家堂,没想到刘家堂一听,竟坚决反对她这么做。
可白秀娥主意已定。这次,她又一次辜负了老书记吴正确的期望,直接找到县委书记王政策,恳求把自己上大学的指标让给刘家堂。她的理由很简单,刘家堂年纪轻,有很扎实的文化功底,是个读大学的苗子,让他去上大学,有利于给那些成分不好的知青一个好的念想。
王政策知道白秀娥与刘家堂之间的关系,并不急于表态,而是找来吴正确和县知青办主任梅正新。他们在小会议室里扯了半天,最后居然同意了白秀娥的请求。
白秀娥欣喜若狂,她没想到这件事会这样顺利。她哪里知道,王政策和吴正确之所以同意让刘家堂顶替她的指标,真实意图是要把她和刘家堂分开。他们想,既然白秀娥不愿意离开白云寨,那就让刘家堂离开好了。只要刘家堂走了,白秀娥这面旗帜还是可以高高地举下去的。
双方考虑的角度不一样,但结果一样:刘家堂可以上大学了!
就在刘家堂要去省城上大学的前夜,两人相约来到了白云寨水库,偷尝了禁果……
“白处,想什么呢?该下车了,到啦!”坐在车后排的赵小婷见白永记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来了个及时提醒。
白永记一怔,就见自己所乘的车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稳稳地停在了峰山县公安局的院子里。
院子里站满了前来“接驾”的人。白永记连忙打开车门,跳下车,同在场的人一一握手寒暄。
白永记一行安顿下来后,并不急于召开案情分析会,而是把专案组分成若干个小组,连续几天到各地摸排调查。
白永记、赵小婷,还有检察院的周明分为一组,他们调查摸排的对象是报案当事人王惠姝。
在县委办公室主任范华的陪同下,他们前往王惠姝的家,准确说也是刘家堂的家。王惠姝是刘家堂的妻子。
乘车从山脚下的县公安局出发,沿着铺着沥青的蜿蜒山路,不到一袋烟的工夫,他们就到了刘家堂家门前。
这是一栋具有现代风格的三层楼别墅,门前的空地上铺着浅灰色的碎石,给人整洁淡雅的感觉。白永记目测了一下,在铺有碎石的场地上最少能停七八辆小车。他想,在这个山城小县能有这样的庭院,应该是很不错的了!他继续观察,只见别墅的后面是一道坚实的山壁,山壁上长满了青藤和绿萝。山壁顶上可以见到一丛丛矮壮的枫树,树叶泛着红光,在风中摇曳,仿佛是一团团燃烧的火焰。
绕过别墅,顺着来路向上望去,还能依稀见到一栋栋别墅掩没在树丛里。如果说,弯曲向上的山路是一棵瓜藤,那么这一栋栋的别墅就是藤上的瓜果。
范华介绍说:“县四大家班子的私宅都建在这山上,一来嘛不与农民争地,二来嘛也图个安全,便于管理。再说这山是城中山,更图个闹中有静哩。”
白永记听了,不禁心生感叹,县官也就是个处级,自己也是个处级,但完全不一样啊!人家到底是封疆大吏、一方诸侯,住的是雕梁画栋,沐浴着四季山风,享受的是景区美色,外带山脚下还有公安人员把守。当然,感叹归感叹,白永记并没有忘记自己此行的目的。于是,他整了整衣襟,在一侧裤兜里摸出“福尔摩斯”烟斗叼在嘴里,又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支香烟塞进烟斗里,再从另一侧裤兜里摸出打火机把烟点燃。做完这一切,他才示意范华去敲门。
朱红色的大门上有两个铜色吊环,范华握着吊环欲撞击,又觉不妥,便放下吊环按门铃。
铃声响起,很快,大门哗的一声开了,一个身材高挑、颇有几分姿色的女人出现在门口。
范华见了,连忙后退一步,客气地说:“嫂子,专案组的人来了!”
被称作“嫂子”的女人显然已知来者为何人,她迅速扫了大家一眼,便面无表情地“嗯”了一声,做了一个“请进”的手势,顺势退回客厅。
范华向白永记等人介绍说:“这就是我县刘书记的爱人王惠姝同志,在县税务局任副局长。听说专案组要来,她专门请了假在家候着。”
其实不用范华介绍,白永记就已猜了个八九不离十。他虽然从没见过王惠姝,但经常听人提起。
接下来,范华郑重地向王惠姝介绍了白永记一行。
白永记自始至终表情冷漠。
王惠姝老早就知道刘家堂有个亲生儿子,也知道他这个儿子在省公安厅工作,但因双方从不来往,更未谋面,所以她并不认识白永记,更不会想到眼前这个英俊傲慢的年轻人就是刘家堂的亲生儿子。事实上,在场的除了白永记自己,其他人都不知道他和刘家堂的关系。
范华介绍完后,白永记便提示王惠姝谈谈刘家堂失踪的情况。
王惠姝认真地叙述了刘家堂失踪的情形,但都是白永记来时就已掌握的东西,并没有什么新情况。
王惠姝在谈完事情的经过后,明确地提出要求: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她说:“一个堂堂的县委书记,不能说没了就没了,组织上要给我们母女一个交代。”说着说着,她的眼圈就红了,不停地拿手帕抹泪。
范华在旁帮腔说:“刘书记只有一个女儿,现在美国读研,还不晓得她爸出事了。嫂子为了女儿安心学习,一直都瞒着。但时间长了,怎么瞒得住!”
白永记咬着烟斗,耐心地听完王惠姝和范华的讲述,并不答话,只是示意上楼到各个房间去看看。
王惠姝说房间没有什么好看的,但还是很听话地在前头引路,带着大家由一楼到二楼再到三楼,逐个房间查看。
在走进三楼的书房时,白永记在一面墙壁前站住了。他凝视着墙壁上的一个位置,说:“这上边应该有个东西吧?”
赵小婷连忙凑过去细看,原来,在墙壁一人多高的地方,好像有个正方形框架的印痕。整面墙壁都装饰着华丽的墙纸,如果不仔细看,倒真难发觉。
王惠姝也凑过来,看后感到很蹊跷,吃惊地说:“这地方一直挂着一幅照片的,怎么不见了呢?”
白永记问:“什么时候不见的?是刘家堂失踪前还是失踪后?”
王惠姝回答道:“我也不晓得是什么时候不见的。”
白永记又问:“照片上是些什么内容?”
王惠姝回答:“一张全家福!”
白永记的喉结动了一下,吸了一口烟,继续问:“相同的照片还有吗?”
王惠姝停頓了一下,像是在回忆,然后回答说:“那张全家福照片一共有三幅,除了挂在墙上的这一幅,女儿出国时带走了一幅,家里应该还有一幅。”
白永记说:“找来看看。”
王惠姝瞟了白永记一眼,便到二楼卧室里去寻找。
趁这空当,白永记让赵小婷、周明用照相机和凸印纸,把墙上的印痕进行了拍照和凸印。
一会儿,王惠姝走上楼来,交给白永记一张已经过塑的彩色照片。照片上果真是刘家堂、王惠姝和他们女儿的合影。白永记看过后又还给了王惠姝,自此无言。
首次摸排调查,没有什么大收获,但接触的目的已经达到。白永记决定打道回府。
一行人从刘家堂的家里出来后,乘车径直回到了山下的公安局驻地。
临行前,赵小婷按照白永记的意见,代表专案组交代王惠姝,要求她在办案期间不得离开峰山县,即便离开,也要向专案组报告。同时要求她,如果发现了什么或者有什么想法,应迅速与专案组取得联系。两人还交换了联系电话。
一旁的白永记什么都没说,自始至终冷着个脸。
王惠姝对专案组对待自己的态度不是很满意。尤其是白永记,年纪轻轻的却一副冷若冰霜的表情,好像是谁欠他钱似的。王惠姝想,我丈夫虽然失踪了,但他毕竟是这个县的县委书记,自己不说是书记夫人,就是普通当事人家属,也该听到几句安慰的话吧!你作为专案组长,不但没有一句安慰的话,还一副不以为然、颐指气使的样子,叫人时连个称呼都没有!
王惠姝心里不高兴,但嘴上不说,她仍然客气地把白永记一行送出了家门。
白永记坐在前排副驾驶位置上,从倒车镜里看到王惠姝站在秋风里孤独的身影,一股说不出的滋味涌上了心头。
是啊,面对这个抢走自己的父亲、夺走自己的父爱、导致自己的母亲一生痛苦的女人,他在心里该有多么憎恨,该有多么仇视和厌恶啊!刚才在她家里,当他看到那张全家福照片里,刘家堂、王惠姝和他们女儿一家三口亲密无间、幸福无比的模样,他真想把照片撕个粉碎,然后一巴掌拍在王惠姝俊俏但灰暗的脸上。但是,他不能!他是个警察,是肩负使命的共产党员,他必须抛开私情,用平静的心态去面对复杂的感情。他不能辜负组织的期望啊!
于是,白永记把视线从倒车镜上移开,转向了车窗外。窗外还很茂盛的林木拥抱着半青半黄的枝叶徐徐向后退去,漫山的秋色还是那样美丽庄重。他的心情终于平静了下来,不再去想王惠姝了。他想起了白云寨,特别是想起了还住在那儿的母亲。
那年秋天,白秀娥如愿以偿,把刘家堂送进了江南大学。
刘家堂走了,白秀娥的心里好长一段时间都是空落落的,像丢了魂似的。白天,她组织生产不去想他,到了晚上,思念就像一头怪兽撕咬着她的心灵。她甚至怀疑自己千方百计地把刘家堂送进大学是否明智?只要闭上眼睛,她的脑海里就尽是刘家堂身影。好在时间并不长,刘家堂就寄回了第一封信。
白秀娥捧着刘家堂的来信,读着信上那滚烫的话语,所有的思念和顾虑都烟消云散了。
在以后的日子里,白秀娥每个星期都会收到刘家堂的信。信的内容除了日常学习生活情况,写的全是刘家堂对白秀娥的思念之情。白秀娥感到从未有过的幸福、欣慰和平静。在信中,她似乎看到了刘家堂那颗金子般的心。她坚信,自己为心爱的人所做的一切比什么都值!
这天早晨,她像往常一样,在灶台上拣起母亲为她蒸熟的红苕,准备到大队部去开会。突然,一阵头晕袭来,她一个趔趄险些栽倒在地。她连忙扶住灶台的一角,喊了一声“妈”,便干呕起来。
母亲刘细妹正埋头在灶间烧火,闻声起来,一把扶住女儿,急慌慌地问:“秀娥,你是怎么回事?”
白秀娥说没事,缓过一阵后就要往外走,却被刘细妹拉住了。刘细妹对着女儿有些发福的身体瞅了半天,然后狐疑地问:“秀娥,你那个怎么样了?”
白秀娥一怔,马上明白过来。是啊,自刘家堂走后,自己每月的例假好像就没来过。
明白过来的白秀娥,脸刷地就红了,接着又变白了。她瞅了瞅自己的身子,突然像泄了气的皮球,一屁股跌坐在地上,无助地望着母亲。她想,自己该不是怀孕了吧?
未婚先孕,在那个年代,又是在闭塞落后的小山村,那可是天大的事情!何况白秀娥还是个模范支书,一旦被人知道,更是罪加一等!
惊恐的白秀娥这天破天荒地没有去大队部,她在母亲的陪同下,偷偷摸摸地跑到邻省一个乡下诊所做了检查。检查结果很快出来了,不出所料,白秀娥怀上了孩子。慌了手脚的白秀娥在母亲的安慰下,连夜给刘家堂写信,征求他对自己怀孕的处理意见。
很快,刘家堂回信了。他在信中毫不含糊地表明了自己的态度,那就是为了两人的政治前途,务必尽快把孩子做掉!刘家堂在信中还特别叮嘱,要悄悄行事,千万不要让外人知道。
读着刘家堂的回信,白秀娥不禁悲从中来,拉着母亲的手,哭得很伤心。她不是不知道未婚先孕的后果,她只是没想到刘家堂会是这个态度。一想到要把孩子打掉,她心里就有一千个不情愿,一万个不甘心。她想,要是刘家堂能退学回来,孩子就有救了,两人就可以名正言顺地结婚生子。但这可能吗?好不容易上了大学,什么结果都没有就跑回来,那不是疯了!理智告诉白秀娥,刘家堂的决定是正确的。试想,一个未婚搞大了人家肚子的大学生,他能够在学校里呆下去吗?何况他还是一个成分不好的学生。同样,一个未婚先孕的大队支部书记,还能呆在那个耀眼的位子上指挥别人吗?
但白秀娥就是白秀娥,她那永不屈服的铁姑娘性格,使她在关起门来想了一天一夜后,就有了确切的决定。她抚摸着自己已经隆起的小腹,想象着肚子里的小生命,决定无论如何也要怀下去并且生下来。那是她和刘家堂的爱情结晶啊!她一定要保住这个结晶,让爱情之树开花结果,再长出参天的大树。她想,自己已是近三十岁的人了,过了这个村就没那个店,既然上天给了自己孕育生命的机会,她就不能错过。
白秀娥先是穿大衣、用布带勒紧肚子遮掩,后来,她索性装病不开会不上工,可谓吃尽了苦头。但是,纸终归包不住火,随着肚子里的孩子越来越大,白秀娥未婚先孕的事到底还是让人看出来了。这可不得了,真是奇闻加丑闻!很快,她的大队支部书记的职务被撤,党籍被开除。一夜之间,她就从一个闪闪发光的先进人物,变成了一个普普通通的村妇。而且,落毛的凤凰不如雞,有的男社员在路上见到白秀娥,不是挤眉弄眼的嘲笑,就是不屑一顾的鄙视。有的女社员见到她,则故意往地上吐唾沫,走过去老远了,还要回头骂上一句:臭不要脸的女人!
突如其来的打击,让白秀娥想死的心都有。她在床上躺了几天几夜,最后到底还是挺过来了。她那倔强不服输的性子,以及对刘家堂真正的爱,帮助她战胜了屈辱,让她艰难地接受了残酷的现实。可是,她的父亲,一个把面子看得如大山般重的老实农民,却怎么也接受不了女儿的变故,他倒在床上苦熬了一个多月后,最终撒手人寰。好在她母亲刘细妹也是个十分坚强的女人,她怀着悲痛的心情,同女儿一起送走了老伴,又开始照料起肚子日渐变大的女儿。而这一切,白秀娥对刘家堂只字未提。
冬去春来,又春走夏至,白秀娥分娩了,生下了一个儿子。
转眼到了第二年的深秋。这天傍晚,就要沉没的太阳把西天烧得像炭火似的彤红透亮,整个白云寨都沐浴在夕阳的霞光里。
白秀娥收工回来,正在大门前的院子里逗着兒子玩耍,突然,一个人来到她跟前,二话不说,咚的一声跪到他们母子面前。白秀娥吓了一跳,本能地护住儿子,然后去看下跪的人。这一看不打紧,惊得她倒吸冷气,差一点儿背过气去。
跪在眼前的人脸色苍白,面额瘦削,一副金丝眼镜在夕阳下闪着血色的光芒。虽然他双腿跪在地上,却昂着头向着白秀娥,一脸的悲戚和无奈。原来是刘家堂!
白秀娥想过与刘家堂重逢的各种场景,就是没想到会以这种方式见面。惊愕过后,她连忙蹲下去,一把搂住刘家堂,想要把他扶起来。但刘家堂仍长跪不起,仰首望着白秀娥,镜片下不断地流着泪水。
白秀娥见状,吓得不轻,哆嗦着说:“家堂,别这样,有什么事你就站起来说嘛!”
刘家堂说:“不,秀娥,你得首先答应我一件事!”
白秀娥说:“什么事?你说。”
刘家堂停顿了一会儿,然后用沉重的语调说:“秀娥,我对不起你,你一定要原谅我!”
白秀娥听了,一种不祥的预感迅速传遍全身。她本能地感觉到刘家堂这句话的严重性,顿时惊骇地僵在原地,脑海里一片空白。
正如白秀娥所言,刘家堂可真是个读书的料子。
在大学里,刘家堂如鱼得水,如饥似渴,不仅什么书都看,什么东西都学,而且一看就懂,一学便会,因此学习成绩始终名列前茅。刘家堂不仅会读书,还风流倜傥,气质过人,只是在白云寨那种艰苦条件下,他未能表现出来罢了。他戴着金丝眼镜,手里捧着课本或其他书籍,迈着轻快优雅的步伐在校园里穿过时,身后总少不了一群女生的指指点点、含羞而笑。白秀娥绝不会想到,白云寨那个需要女人帮助关怀的文弱知青,居然在大学里出落成了女同学们公认的白马王子。
白马王子刘家堂很快引起了同年级一个女生的关注。这个女生叫王惠姝,是学校副校长王有计的千金。王惠姝身材高挑,婀娜动人,不仅人长得漂亮,还写得一手好字,弹得一手好琴,可惜就是性格霸道,占有欲强,是个想什么就要什么,要什么就必须得到的主儿。
王惠姝不久就和刘家堂“认识”并且“联系”上了。当然,往往都是王惠姝主动,刘家堂被动。王惠姝不仅常常给刘家堂送书,还把家里好吃的东西往刘家堂的宿舍里带。刘家堂初始时还推辞,时间长了就慢慢习惯了。
刘家堂的生活费,过去每月都是白秀娥准时给他寄来,后来竟被王惠姝代交了,白秀娥寄来的生活费就变成了刘家堂的零花钱。
虽然王惠姝对刘家堂越来越好,好到刘家堂都不好意思与她见面了,但在刘家堂心里,始终固守着一道底线,就是不和王惠姝谈情说爱。他只能把她当作自己的一个知己,一个不谈情说爱的红颜知己罢了。在他的心里,白秀娥才是真正的爱人。
随着时间的流逝,刘家堂与王惠姝的交往似乎越来越亲密了。在教室里,在操场边,在图书室,在窄窄的林阴小道,在滔滔奔流的长江边,到处都能看到刘家堂与王惠姝在一起的影子。虽然刘家堂仍然守着底线,且对白秀娥的忠诚和承诺依然没变,但不知不觉间,他写给白秀娥的信却越来越少了。
王惠姝并不满足刘家堂的表现,她主动地一次次地向他发起了爱情攻势。面对王惠姝多次的主动表白、催问甚至挑逗,刘家堂不是笑而不答,就是装作不懂,一次次地搪塞着王惠姝。这种局面维持了很久,王惠姝想了很多办法也没有取得突破,但最终却被她的父亲王有计打破了。
王有计发现女儿王惠姝对刘家堂有意思后,就暗中调查刘家堂的背景,这一查不打紧,刘家堂的父亲竟然是个右派,他插队的白云寨竟然还有个挺着大肚子的未婚妻。
王有计大怒,将王惠姝叫回家,铁青着脸告诉了女儿关于刘家堂的一切。王惠姝听后,不禁目瞪口呆。可是,已经痴情了的她非但没有打退堂鼓,还对刘家堂追得更急,爱得更深。她觉得,刘家堂和白秀娥并不般配,刘家堂对白秀娥的感情那不是爱,只是一种感恩,或是一种责任,自己和刘家堂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虽然刘家堂的成分不好,但他有水平,有文化,有才能,王惠姝相信,只要父亲愿意给刘家堂提供帮助,刘家堂将来一定会出人头地。
王惠姝每每想到这里,就会喜不自禁,挥泪而泣。但是,现实中的刘家堂似乎又是离她那么远,虽然他们仍然朝夕相处、花前月下,但刘家堂从不提两人相恋和婚约的事。王惠姝哭过、闹过,但刘家堂一如既往,依然没有一个承诺。
王有计见拗不过女儿,便转而施压刘家堂。他逼着刘家堂对王惠姝好,说如果刘家堂不对王惠姝好,他就将他的情况反映给学校,让刘家堂身败名裂,失去前途。
无奈之下,刘家堂只好老老实实地呆在学校里,再也没回白云寨。
由于工农兵学员的大学学制很短,刘家堂很快就面临毕业分配的问题了。何去何从,成了刘家堂生活中的头等大事。
就刘家堂而言,毕业后到哪里去,他并没有过高的奢望,自己出身不好,这是个不争的事实。因此,在毕业分配志愿申请表上,他毫不犹豫地填报了“峰山县鹞鹰岭公社”。刘家堂想,自己只能回到峰山县,回到白云寨与白秀娥团聚,毕竟那里有他的亲骨肉(他也是通过王有计之口,才知道白秀娥并没有将孩子处理掉)。
王惠姝不同意刘家堂填报的志愿,但也没办法让他作出改变。无计可施之下,她只好去找父亲王有计。王有计当时在学校分管政工处,学生毕业分配的大权就掌握在他手里。
王有计听了女儿的哭诉后,只说了三个字:“知道了。”就虎着脸不再出声,直到女儿抹着眼泪离去。
女儿走后,刘家堂就被王有计叫到了办公室。
王有计关上办公室的门,一脸严肃地责问刘家堂:“听说你还是要回去?”
刘家堂毕恭毕敬地站着,小心翼翼地回答说:“王校长,我的情况您是知道的,不回去行吗?”
王有计沉默了一会儿,然后缓和了一下情绪,改用商量的语气说:“我就不跟你兜圈子了,你看这样行不行?惠姝对你是一条路走到黑,我这个当父亲的就她一个女儿,只能依着她。如果你能确定和她的关系,我就把你们都留在省城。”
这个条件太誘人了,刘家堂做梦都没想到。在那个年代,工农兵大学生基本上是哪里来哪里去,能分到县城就不错了。留在省城,那基本上是不可能的事。
刘家堂瞪着眼睛望着王有计,脑子里一片空白,竟不知道怎么回答才好。
王有计冲着刘家堂疑惑的眼神,又肯定地点了点头。
刘家堂终于清醒了过来,他意识到这是王有计在拿条件与自己交换。他捋了捋思绪,大脑里又迅速作了一次权衡,便理智地回答说:“多谢王校长的厚爱!我的客观情况摆在那里,不能不回去!”
王有计听了,满脸不高兴,立刻改变了态度,逼视着刘家堂的眼睛,用威胁的口气说:“你的情况我当然晓得,也一直替你瞒着!你们未婚生子是不受法律保护的。再说了,你读了几年大学又回到那个穷山沟去,有什么意义?”
刘家堂低下头来,沉默不语。
王有计又说:“整个学院都晓得我女儿和你的事情,你不答应,惠姝怎么办?”
刘家堂的头低得更低了,但依然不语。
王有计突然提高语气,恶狠狠地说:“如果你不答应,我只能代表组织取消你的分配资格,遣送你回去!”
刘家堂依然不作声。
王有计见状,继续用生硬的腔调说:“当然啦,在档案上必须加上一个内容。”
刘家堂小心翼翼地从牙缝里挤出声来,说:“什么内容?”
王有计扫了刘家堂一眼,一字一板地说:“道德败坏,玩弄女性,终身不得任用!”
王有计的话犹如一枚重磅炸弹,把刘家堂骇得身子直抖,差点儿吓出尿来。
在那个年代,领导的话就是法律,具有无上的权威。如果在档案里添上那么个内容,刘家堂一辈子就真的完了。不仅自己从今以后无出头之日,还会连累白秀娥跟他一起过苦日子。
“不!不要!”刘家堂终于退却了,他哆嗦着声音说,“王校长,别别,千万别那样!您让我再想想!”
王有计一见,知道这个白面书生已经投降了,便改用缓和的语气说:“既然你有这个态度,那什么事都好说。至于你那边的关系,用什么方法去解决,你是个聪明人,就不用我教了。”
刘家堂连忙回答道:“我晓得!我晓得!”
于是,在那个落日的黄昏,刘家堂回到了白云寨,跪倒在了白秀娥面前,乞求她的原谅。
那一刻,刘家堂再一次痛恨自己的软弱,悔恨自己的变节,希望白秀娥能把他掐死在她和儿子面前。
白秀娥在惊愕中听完刘家堂的分手告白后,竟没有任何反应,只有死一般的沉默。
那个晚上,白秀娥破例没有留刘家堂在白云寨过夜。
当刘家堂摸索着下山的时候,他终于听到了白秀娥撕心裂肺般的哭声。那哭声绝望、凄冷、无助,一声赶一声,在白云寨漆黑的山谷中久久回荡,犹如狼嚎一般。在白秀娥凄厉的哭号声里,刘家堂跌跌撞撞地离开了白云寨,从此多年没有再回来。
处于极度痛苦之中的白秀娥并没有倒下去,但她的母亲刘细妹却承受不了女儿又一次致命的打击,在一个昏暗的雨夜倒在了床上,合上了眼睛。
白秀娥含泪埋葬了母亲,开始一心一意地抚养儿子白永记。
白永记从小就很懂事,读书刻苦用功。十几年后,他不仅考上了大学,还读了硕士、博士,毕业后被省公安厅录用,成为了一名高学历的刑侦人员。
在刑侦处,白永记不负众望,凭着渊博的理论知识和不怕吃苦的精神,很快成了省公安厅破解大案要案的高手,职务也一升再升。没几年时间,他就当上了刑侦处处长,成了厅长李子明的得力干将。
俗话说,寒门出孝子,逆境出天才。白永记的成功无疑印证了这句古话。但在白秀娥眼里,儿子的成功远不止这句话那么简单。在她看来,儿子之所以一直这么努力,除了要改变命运,为受苦的妈妈挣脸尽孝,也是在做给那个抛弃他们母子的父亲看。
恨和爱相互交织,深深地浸透在白永记的骨髓里。其实,在白永记上大学和工作期间,刘家堂都试图接近他,但都被“记仇”的白永记拒之门外。虽然父子二人从此再也没有谋面,但对刘家堂的过去和现在的情况,白永记逐渐有所了解。
刘家堂自那个黄昏与白永记的母亲白秀娥痛苦地分手后,回到学校就与王惠姝结婚了。王有计果真没有食言,在女儿结婚后不久,他便通过关系,把他们都留在了省城。王惠姝在省财税学校当老师,刘家堂则留在母校团委当团干。团委那可是储备干部的摇篮,刘家堂能进到那里,可高兴了!在岳父大人的关照下,刘家堂进步很快,几年后,他不仅入了党,还提了干,很快就做到了副处级。只是后来,随着改革开放的深入,加上岳父王有计退居到二线,知识分子情怀太重的刘家堂不怎么适应官场,不怎么适应新形势,所以在副处的位置上一呆就是好多年。直到后来省委组织部到他们学校挑选干部去基层任正职,他才有机会重振仕途。他选择去了偏远穷困的峰山县,担任了峰山县的县长。几年后,他又当上了县委书记。
王惠姝为了陪伴刘家堂,主动从省财税学校调到了峰山县财税局,先当科员,后在财税局分家时,当上了税务局副局长。
刘家堂和王惠姝育有一女,也很会读书,前几年考托福进了美国的一所知名大学。
应该说,刘家堂的一家还是很幸福的。
按照老后台王有计的设想,女婿刘家堂做县委书记只是一个过渡,最终目标还是要回到省城的,或者在哪所大学任副校长,或者去哪个厅任副厅长。孰料,正当刘家堂在峰山县干得有声有色时,他却突然不见了。
不见了丈夫,王惠姝终日以泪洗面,埋怨做父亲的当初就不该鼓动丈夫到这么一个偏远的县里任职。
到底出了什么事呢?一个堂堂的大活人,说不见了就不见了,连个招呼都没有打一个,这可是过去从没有过的事呀!王惠姝想不明白。
开始几天,王惠姝不敢告诉任何人。有人来找刘家堂汇报工作,她都搪塞说刘家堂出差了或开会去了。她想,没准过几天刘家堂就会回来。直到好多天后,省里、市里、县里都在找刘家堂时,王惠姝才真的急了。她打电话告诉父亲王有计,在父亲的劝说下,她终于选择了报案。
究竟出了什么事呢?白永記也在思考这个问题。是什么原因使得刘家堂官也不做了,家也不要了,甚至连招呼都不打就不见了?他还在世上吗?要是在的话,他又在哪里?如果不在,又是怎么回事?
一连串的问号在白永记的脑海里冒出,他一路苦思,不知不觉已经回到了驻地。其他人都下车回房间了,只有他还呆在车子里,如同雕塑一般。
接下来的日子,专案组马不停蹄,又是内查又是外调,又是明查又是暗访,终于在一个星期天召开了进驻峰山以来首次案情碰头分析会。
会议是在县公安局保密室里进行的,峰山县政法委书记和县公安局局长列席了会议。
会议由白永记主持,开得很热烈。大家发言积极,特别是专案组各调查专班,根据各自掌握的情况,进行了深入浅出、有理有据的论证分析,使得刘家堂失踪案有了比较清晰的眉目和头绪。
最后,白永记根据大家的发言和掌握的情况,对案情进行了归纳和推论。
“有人说,刘家堂被害了,死了,已不在人间了。如果刘家堂死了,那么他的死只能有四种情况:仇杀、情杀、误杀、自杀,不可能是自然死亡。根据大家掌握的情况,刘家堂在峰山县干部群众中口碑一直很好,作风务实,平易近人,各方面关系都处理得不错。虽然在城建拆迁方面动作大了些,但他能做到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很少得罪人。在用干部方面,他基本上是循序渐进,论资排辈,顺势而为,因而很少树敌。至于在项目工程招投标方面,尽管有人对他不按常理出牌、不太遵循招投标规则、常常插手工程的一些做法不满意,但他事后对那些因他干预而未中标的企业或不满意者,往往能及时安抚,常常是堤内损失堤外补,使得这类人对他也没有过多的怨恨。很显然,仇杀是可以排除的。对于纪检老王这个组提到的刘家堂与县电视台娱乐栏目主持人李娟之间的情人关系,经调查,也够不上杀人动机和杀人条件。李娟爱人中风多年,一直瘫痪在床,完全丧失了语言和行走能力。如果没有李娟和她母亲的允许和帮助,李娟的爱人见不了任何人,更谈不上雇凶杀人。而李娟和她母亲得到刘家堂的关照不少,暗地里一直把他当作自己的靠山,更不可能去杀他。不错,王惠姝是知道刘家堂与李娟的情人关系,并多次在家里与刘家堂发生过激烈的争吵,有可能谋杀他。但大家不要忘记,王惠姝是个非常势利和虚荣心极强的女人,爱惜自己的羽毛胜过他人,像她这种知识分子,不可能为私情去杀人,即便刘家堂要离婚,依她的个性和她父亲王有计的人际关系,她不离,刘家堂就没有办法。不管怎样说,只要刘家堂活着,她就是书记的夫人,她怎么会去谋害刘家堂呢?有同志说,刘家堂有可能被误杀,然后被私密掩埋,我看这不太可能。理由就是,刘家堂身为县委书记,在电视里经常露面,上至县领导干部,下至平民百姓,没有人不认识他,作为峰山县家喻户晓的大人物,车进车出,亲信随从不离左右,有误杀也轮不到他。据王惠姝交代,刘家堂在失踪前的那个晚上很晚才回家,而且喝得醉醺醺的,一身的酒气和烟味。刘家堂对王惠姝说是省里来人陪客去了,据我们调查,那天的确有客,是省交通厅副厅长万河山同志来峰山县调研,刘家堂作陪。因为他们是同学关系,多喝了些酒,然后又到歌厅里唱歌,所以回晚了。这些都是事实,并没有什么异常。根据检察院老徐这一组对通讯的调查,刘家堂打的最后一个电话是打给李娟的。据李娟说,那天刘书记打电话,是这样说的:‘李娟,我们不会有什么结果的,我不希望背负太多的孽债。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我们还是分手吧!接着他就挂断了电话。为此,李娟哭了一夜,她以为是她们母女常找刘家堂要这要那,把他惹烦了。她很自责,认为自己过于贪婪,现在很后悔。她原打算次日就去找刘家堂认错赔不是,把关系缓和过来,没想到第二天她就再也找不到他了。她以为刘家堂是在有意躲她,便终日以泪洗面,直到全县都传开了,才知道刘家堂原来是出事了。”
白永记停了停,继续说道:“大家可能要问,既不是仇杀、误杀和情杀,人又不见了,有没有可能真的是自杀了?那么请问,他为什么要自杀?哪里是自杀现场?尸体在哪儿?显然,这更没有根据。可恰恰有证据表明,刘家堂的失踪可能是有预谋的,有计划的。证据在哪儿?证据就在赵小婷同志手里。我们在搜查王惠姝的家时,没有发现什么可疑的东西不见了,只发现三楼书房里的相框不见了。据王惠姝讲,那个相框里是他们一家三口照的全家福,在他们住进那栋新房时就被刘家堂挂在墙上,也就是说已有好几年了。王惠姝说,她并不晓得那个相框是什么时候不见了,因为她不常到刘家堂的书房去。她还说,刘家堂的书房一般人是不许进去的,照片的丢失她确实不知情。根据赵小婷用特定仪器对墙上印痕的鉴定,推断出相框是在半个月前就被摘走了。鉴于当时搜查的状况和王惠姝说话的表情,特别是后来赵小婷用测谎仪对王惠姝的测试,我们相信王惠姝说的是真话。”
白永记喝了一口水,继续说:“同志们,根据以上分析,再加上赵小婷手中关于相框丢失的证据,我们是不是可以大胆地推测,刘家堂是知道自己要失踪,或者说知道自己会被失踪,于是提前取走了相片?至于目的,无非是儿女情长,睹物思人,刘家堂要带着它作为自己今后感情的寄托。大家可以想象,一个死人是不会也没法要这类东西的。因此,我们可以得出结论:刘家堂没有死,他还活着!”
与会的人都点着头,表示认同白永记的分析。
白永记停了下来,从口袋里掏出烟斗,然后不慌不忙地从另一口袋里摸出一支烟,塞进烟斗的空槽里。马上有人递过打火机,但白永记又把烟斗放下了,他记起来这里是会议室。
他又喝了一口水,继续说道:“既然我们认为刘家堂没有死,还活着,那么他的失踪意味着什么呢?换句话说,刘家堂为什么会失踪?这,就是我们下面要回答的问题。大家都知道,刘家堂的女儿刘莹莹在美国上大学。据查,她上的是美国的贵族学校,每年光学费就要五十多万元,还不包括生活起居等费用。几年下来,不是一个小数目。刘家堂夫妻俩所住的别墅是他们的私有财产,经查实,他们前后付给建筑商一百多万元,也是一笔不小的数目。他们哪来那么多的钱?当然,这些钱的来源我们还没有取得足够的证据证明它是非法的,也没有证据证明它与刘家堂的失踪有什么关系,但起码可以断定,刘家堂是有重大经济问题嫌疑的。我们这个推论对不对呢?我可以负责任地告诉大家,那是肯定的!”
会场开始有了小声的议论,但很快又安静了下来。
白永记继续道:“大家可能记得,一个月前,省检察院在省城临江市办了一个经济大案,涉及的老板是个私营业主,名叫伍福禄,是个建筑商,峰山县天河大桥这个亿元项目就是由他承建的。据伍福祿交代,为了得到这个项目,他在银行给县委书记刘家堂办了一张银行卡,并往卡里打了五百万元人民币。事后,他亲手将银行卡交给了刘家堂,并告知了他卡的密码。省委非常重视,立即指示迅速将此情况通报我们专案组,并要求我们并案调查,追回赃款。”
峰山县政法委书记和县公安局局长一听,都愣住了,这个消息可是他俩刚刚才得知的。
白永记接着往下说:“检察院老徐已介入调查,经侦查,伍福禄通过银行卡贿赂刘家堂的情况属实,只是这五百万巨款已经被人取走。通过银行提供的证据显示,钱是分几次提取的,用的都是刘家堂的身份证。密码是刘家堂手机号后几位数,但提款人并不是刘家堂本人,经调取摄像头资料对比查看,确认取款人是县委办公室的小陶,也就是刘家堂的秘书。老徐几个专班人员对小陶进行了讯问,他承认先后6次提取了现金五百万元,都是刘家堂要他办的,身份证也是刘家堂给的。小陶说,自己当时很害怕,刘家堂说不用怕,是一个老板捐助的,取出来就没事了。刘家堂还叮嘱小陶注意保密,也不要告诉王惠姝。小陶说,自己每次把钱取出来后,都是去书记的办公室里交给刘家堂本人。据小陶交代,他把最后一笔钱交给了刘家堂后,就再也没有见到刘家堂本人。”
白永记有些忍不住了,便拿起没有点燃的烟斗吸了吸,继续说:“经赵小婷几人核实,刘家堂拿到最后一笔钱的时间,正是他失踪前的一天。这一天,远在临江市看守所的伍福禄还没有交代到他头上。伍福禄把刘家堂扯出来的时间,是在专案组进驻峰山县以后。由此可以进一步作出结论:刘家堂得知伍福禄被捕后,怕自己东窗事发,便有计划有预谋地携巨额赃款出走。拿现在的行话说,就是携赃款‘跑路。”
案情分析会结束后,白永记立即给大家布置了新任务。他要求老王带着纪检的同志,重点调查刘家堂有可能出逃的藏匿点或路径;老徐带着检察院的同志继续摸排资金的进出走向,寻找五百万赃款的蛛丝马迹;他和赵小婷这一组则重点对伍福禄、王惠姝、李娟、小陶等有关人员作进一步讯问,以期获得进一步的线索。
安排完工作后,白永记并没有轻松的感觉,相反心情更加沉重。他想,现在的任务不仅要尽快找到刘家堂的下落,还要如数追回巨额赃款。五百万呐,那可不是一个小数目,责任重大啊!
散会后,白永记专程回了趟省城,向李子明作了详细汇报。同时,他建议省公安厅对刘家堂进行通缉,以达到打草惊蛇、引蛇出洞的目的。
李子明听了汇报后,对专案组的前段工作进行了充分肯定,同意专案组得出的结论,要求他们迅速写出专题报告上交省委。李子明还同意待省委作出批示后,迅速对刘家堂予以通缉,以尽快结案。
从省城回来后,白永记、赵小婷便迅速对王惠姝、李娟等有关人员再次进行了传讯。他们还专程返回省城,到临江市看守所提审了伍福禄。遗憾的是,均未得到有用的线索。
老王和老徐他们两个组也没有查到什么有价值的东西。特别是老王这一组,甚至把刘家堂失踪前后整个县城进出的街道和路口上的交通监控录像都调了出来,无论怎么样查看,都找不到刘家堂的踪迹。
刘家堂好像从人间蒸发了!白永记感到从未有过的压力。
就在专案组一筹莫展的时候,一个偶然的情况使白永记看到了希望。
这天中午,白永记在县公安局食堂埋头吃饭,不经意间听到邻桌两个从基层回来的民警在悄悄对话。
年长的说:“真他妈的邪门,一辆警车居然开到水库里去了,害得我忙了一整天,以为车里有人,好不容易捞上来,却发现人影子也没一个。”
年轻的说:“王叔,警车开到水库里去了,我还是头一遭听说,不会吧?”
年长者凑到年轻者耳边说:“怎么不会?还是我们局里的车哩!”
公安局的警车开到水库里去了!职业习惯使白永记眼前一亮,他连忙端起饭碗凑过去。问了问情况后,他便匆匆放下碗筷,招呼坐在身旁的赵小婷,起身离开食堂,坐上专用警车,出了公安局的大门。
白永记一行要去的地方,正是他的家乡白云寨,准确地说是白云寨水库。
白永记、赵小婷几人一路颠簸赶到水库时,太阳已经偏西了。从车窗内就能看到一辆锈迹斑斑的吉普车像一只大壳虫似的僵卧在水库堤坝上,附近有几个民警守着,他们正等着局里派车来拖那铁玩意儿。
白永记跳下车,迫不急待地向吉普车大步跨过去。一到车前,他便习惯性地从口袋里摸出烟斗叼在嘴里,他甚至忘记了装烟,便含着空烟斗,围着吉普车打起了转。
透过车身的水草和淤泥,能够看清这是一辆警车。赵小婷连忙帮着白永记抹去上边的水草和淤泥,就见车身侧面有一行用油漆书写的正楷字迹:江南省峰山县交警大队。
几个民警见来人了,便围了过来。见是白永记一行,他们便主动介绍起了情况。
一个年纪稍大的民警说:“今天一大早,水库管理处两个负责养鱼的职工,像往常一样驾着小竹筏到水库里去网鱼。谁知一网撒下去,往上提时却怎么也拉不动。当时,两人挺兴奋的,心想一定是网到大鱼了,便站在竹筏上使劲地往上拉,但还是拉不动。无奈之下,他们便丢下竹筏,牵着网绳爬到岸上继续拉,依旧没拉动分毫。这时,他们才知道不对劲,凭经验,他们推测一定是渔网挂到树蔸之类的东西了。于是,两人分工,一个站在坝岸上继续拉紧网绳,另一个下水顺着网绳去解套。待解套的人钻进水里一摸,才发现渔网罩着的是个大铁家伙。于是,他们都爬到岸边,一人守着,一人急匆匆赶往派出所报案。派出所接到报案后,立马派人赶到了水库。经确认,被罩着的是一辆吉普车,他们便征来一台修路的吊车,把吉普车从水里吊了上来。幸好,车内无人。派出所便通知水库管理处职工各自带着渔网,在吉普车落水处打捞。确认水里无人后才作罢。
白永记很认真地听着民警们的介绍,又围着车转了好几圈,然后钻进车内,坐在驾驶位置上,这儿看看那儿弄弄。凭经验,他能判断出这辆落水吉普车越野性能良好,在一个县里应该没有几辆。车身上的字显然不是临时涂抹上去的,是县交警大队的警车应该没有悬念。再從车身上的锈迹和水痕来看,估计在水里浸泡了二十多天。
二十多天?白永记忽然一个激灵,这不是刘家堂失踪的时间吗?
于是,他们又在车内车外仔细查找,想找寻哪怕是一点儿蛛丝马迹的东西,可惜均无发现。
白永记想,自己到峰山县办案已经这么多天了,没听说过县交警大队有警车失踪的事情,难道这车和刘家堂的失踪有着某种联系?
赵小婷不愧是白永记的助手,见他双眉紧锁叼着烟斗,一副对吉普车不依不饶的样子,她便知道怎么做了。她立即代表专案组,对现场几个民警进行了笔录,同时对现场和警车进行了拍照,然后随白永记来到水库旁边的管理处,找到那两个下水捕鱼的职工进行询问。
做完这一切,夕阳就像一个已经燃尽了的火球,终于熄灭了。轮到夜色登场,它便化作一张漆黑的大网,迅速笼罩了水库以及周边的山岭和各个角落。山区的夜来得真快。
水库管理处的灯亮了。灯光映在水里,使水库更显得神秘和深邃。
白云寨水库是白永记儿时常来玩的地方,那时还没有水库管理处。一到春天,堤岸上就长满了细密的野草,开满了不知名的小花,清澈见底的水里能看到游戏的鱼虾。在僻静的青山绿水间,儿时的白永记不知道放飞了多少梦想,释怀了多少孤独和思念。
看着管理处的灯光,白永记明白,这儿离他的老家已经不远了。
事实上,只要翻过对面的那道山梁就可以到家,就可以见到他独居的母亲。他到峰山县这么多天了,一直没有回过老家。他很想趁这个机会回去看看。他想母亲了!但他马上打消了这个念头。他想,古有大禹治水三过家门而不入,自己案子未破,哪有闲心去探母!
于是,在水库管理处匆匆吃过便饭后,他便带着赵小婷几人急急地往山下赶去。他们要连夜赶到县交警大队。
在交警大队小会议室里,县公安局局长秦明川和县交警大队大队长柳长河正忐忑不安、愁眉苦脸地候在那里。
赵小婷在离开水库管理处时,已按照白永记吩咐,以省专案组的名义向他们发出了讯问指令。
会议室里的气氛很严肃。
在白永记的逼问下,柳长河不得不如实说出了有关吉普车的情况。不出所料,这辆吉普车真的与刘家堂有关!
那是二十多天前,也就是刘家堂失踪前的一个午后,柳长河被县委书记刘家堂叫到了办公室。刘家堂要求柳长河迅速为他准备一辆警用吉普车,越野性能要好,要加足油料,不配司机,车子备好后就停放在交警大队后门,车钥匙要提前送到他手里。刘家堂还特地叮嘱,此事要严格保密,除他俩外,任何人都不能知道。
这事对于身为交警大队大队长的柳长河来说,根本就不算个事儿。只是他有些好奇,想问个缘由,但看到刘家堂那不容置疑的眼神,他就不敢问了。他按照刘家堂的要求迅速备好车,又把车钥匙亲自送到了刘家堂手里。
晚饭后,柳长河出来散步时,有意转到交警大队后门,发现那辆吉普车已经不见了。他估计,应该是刘书记开走了。
就在柳长河暗暗得意,终于帮刘书记做了一件事时,却突然传来了刘家堂失踪的消息,这无异于给了他当头一棒。他掐着手指算了算,自那辆车不见后,他就再也没有见到刘书记,也没有接到过他的电话。当然,更没有见到刘书记来还车。为了保密的承诺,也为了避免麻烦,柳长河选择了沉默。但没想到的是,这车居然在水库里被人发现了,柳长河只能自认倒霉,暗暗叫苦。面对白永记的强势讯问,他只能坦白说出真相,再也顾不了给刘家堂保密了。
柳长河交代完后,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他说这事与局长秦明川无关,自己愿意接受组织的处理。
白永记蹙着眉头听完了柳长河的交代,又问了两个问题:一是当时发现车不在时天黑了没有,二是刘家堂会不会驾车。
在得到柳长河的肯定回答后,白永记立即要求柳长河把那天晚上在县城各个路口的监控录像统统调出来。在监控视频里,他们果然看到了那辆吉普车,只是开车的司机戴着一顶软帽和墨镜,加上天黑,看不清真实的面容。由于是警车,沿路一路绿灯,没有人拦截,因而自始至终没有出现司机探出头来的画面。
白永记一边看着视频,一边在心里嘀咕,这刘家堂也真够精明的,难怪他要警车,而且是夜里出行。虽然看不清驾车人的脸,但白永记肯定刘家堂就在那辆车上。于是,他重新把各个路口上的监控视频又反反复复地看了几遍。
最后一次,他终于有了重大发现。在一个收费站口,这辆警车尾随在一辆大卡车后,在大卡车司机停下来交费的时候,警车司机利用停歇时间摘下了墨镜,然后掏出手帕擦了一把脸。就在这一瞬间,不知从哪个方向闪过一道光亮,透过车窗户在他的脸上迅速掠过。光亮转瞬即逝,但白永记还是捕捉到了那张他既熟悉又陌生的面孔。
“刘家堂!是刘家堂没错!”白永记激动地喊了起来。
多少天来压在心头的石头终于被搬走,白永记不顾专案组长的尊严,像个孩子似的与大家一一击掌。
刘家堂失踪案终于有了重大突破,这叫他们怎么不兴奋呢?
然而,他们高兴得太早了,事情并没有那么简单,
凌晨两点,专案组做完刘家堂驾车擦脸的视频截图后,又接着召开了案情分析会议。会上,大家普遍认为,结合伍福禄交代的五百万元贿赂款,可以认定刘家堂的失踪为“跑路”。
大家继续分析:从水库里打捞上来的警车看,窗玻璃完好无损,车内包括后备厢均未发现有价值的东西。水里搜索一无所获,人就更不用说了,连影子都没有一个。很显然,是人为弃车而不可能是事故。这就有两种可能性:一是刘家堂自己有计划地把车开到白云寨,然后把车弃入水库里,目的是掩盖犯罪事实,便于“跑路”;另一种就是刘家堂的车开出县城后,遭到了其他犯罪分子的抢劫,刘家堂被劫,然后车被犯罪分子弃入水库里。
如果是前一种情况,说明刘家堂还活着,且极有可能还在峰山县。那他为什么偏偏要到白云寨呢?“跑路”的途径多着呢,带着五百万元巨款到深山老林有什么目的吗?人会藏在哪里呢?如果不在白云寨,为什么峰山县出境的各个路卡摄像头里再也找不到刘家堂的蛛丝马迹?如果是后一种情况,那事态就更严重了,刘家堂有可能被其他犯罪分子杀人灭口,五百万元巨款是足以令人疯狂的!
白永记宁肯相信前一种情况。
他在会上用肯定的口吻说:“在这个民风淳朴的山区老县,自打我记事起,就没听说过有杀人越货的江洋大盗。即便有,面对一辆威风八面的警车,也会三思而后行的。”
最后,大家一致同意刘家堂是携赃款“跑路”了。围绕着这个定性,专案组作出了两点决定:一是对白云寨展开一次全面搜山;二是对水库再进行一次打捞。
对水库再行打捞的结果没有出乎人们的预料,除了白花花的鲜鱼外,其他什么东西都没捞到。
倒是搜山颇费了一番周折。
在专案组的要求下,峰山县政府抽调了大半个县的青年男女,会同统一指挥的公安民警,组成了若干个警民搜索队。搜索队对白云寨的大小山岭和居住在悬崖峭壁上的家家户户,开始了拉网式的排查。
趁着搜山的机会,白永记顺便回了一趟老家。
这天,当他随着搜山的队伍迈进老家堂屋时,就见一个满头花发、系着围裙的老太婆正张罗着给进屋的搜索队员端茶倒水。
“妈,我回来了!”白永记走上前去,深情地叫了一声。原来老太婆正是白永记的母亲白秀娥。
近几年,随着国家对山区扶贫政策的出台,白云寨的生活条件得到了根本性的改善。白秀娥虽然孤身一人住在山里,但大河涨水小河满,她的日子也过得很自在。她的身子骨现在硬朗了,头发由全白转成了花白,走路也不再那么蹒跚,面容也不再那么忧戚,说话和作派依稀可见当年铁姑娘的影子。
白秀娥闻声见是儿子,眼睛一亮,连忙放下手中的茶壶,高兴地拉住白永记的手,说:“记儿,听说你早就回峰山了,怎么不回家看看?”
白永记拉着母亲的手,说:“我这不就回来了吗?”
白秀娥说:“我说的是你怎么不早点儿回来。”
白永记说:“妈,我有重要事情要办。”
白秀娥说:“什么重要事情?不就是找你爸吗?”
白永记脖子一梗,说:“找陈世美!”马上又补了一句,“妈,你是怎么知道的?”
白秀娥说:“瞧你这孩子,问得真巧,这漫山遍野的都是寻找他的人,哪个不晓得?”接着她又用手指了指门外,“你看看,那些墙上贴的告示,树上挂的字幅,不都说得明明白白的吗?”见白永记不吭声,她便压低声音问道,“要是找到了人,怕是要坐牢吧?”
白永记说:“当然。”
白秀娥闻言,握着儿子的手似乎抖了一下,眼光也跟着暗淡了下来。
在堂屋里喝茶的搜山队员认得白永记,趁母子俩谈话时,他们已经悄悄地退了出去。
母子二人寒暄了一阵后,白永记就要走。他寻思,搜山不能马虎,成败在此一举。他要亲自督办,做到寸土必寻,寸草不放,旮旮旯旯都不放过。
白秀娥见儿子心急,就不再挽留。她拉着儿子的手欲言又止,一副魂不守舍、忧心忡忡的样子。
白永记理解母亲的心情。母亲几十年来对刘家堂的感情从没有放下过,她是在为刘家堂担心啊!
瞅着眼前孑然一身、满头花发的母亲,白永记更加坚定了缉拿刘家堂的决心。
他盯着母亲的眼睛,深情地说:“妈,您别为那个陈世美担心了,他是咎由自取,自作自受!”
白秀娥松开儿子的手,有些埋怨地说:“记儿,你切莫这样说,他毕竟是你亲爸呀!”
白永记斩钉截铁地说:“他不是我爸,我永远都不会认他。”言毕,他像记起了什么,便丢下母亲,转而去探视自己所熟悉的家。
一进连三的房子收拾得很干净,除了母亲再无他人,特别是自己回来常住的那间房子,更是被收拾得一尘不染。
后院里铺了一层褐色的岩石渣土,既干燥又整洁,透着一股自己熟悉的只有白云寨這儿的岩石才有的芳香。白永记寻思,母亲做事总是那样干净利落,即便一人在家居住,也总是把家收拾得井井有条,温馨如故。
在整个探视过程中,白秀娥始终尾随着儿子,寸步不离,她没想到儿子会这样认真,连自己的家也不放过。
白永记探视完自己的家后,又拉着母亲的手,叮嘱她保重身体,然后松开手快步跨出了堂屋,追赶搜山队伍去了。
望着匆匆离去的儿子背影,白秀娥倚在大门前,久久没有移动脚步。
铺天盖地的搜山活动结束了,还是没有找到刘家堂。
白永记回到县城后,不止一次蹲在那辆被刘家堂开过的警车旁,苦苦地思索着:既然不在白云寨,刘家堂会躲到哪里去呢?没有了车,他会往哪里跑呢?
眼前的警车已被交警队维修一新,锃亮的外壳仿佛不曾在水里呆过。它静静地停在白永记身旁,宛如一个神秘莫测的道具。白永记叼着烟斗,目不转睛地盯着它,仿佛要从中找到答案。他想,一个堂堂的县委书记,而且又是被公开通缉的要犯,他会躲到哪里去呢?对于一个腐败分子,别说在中国,就是跑到国外,也没有藏身之地啊!
白永记坚信,自己一定会找到刘家堂,也一定要找到他。不把他抓捕归案,自己就对不起组织的重托!
但是,想法归想法,现实归现实。搜山活动结束后好长一段时间,有关刘家堂的线索就再也没有被发现。
被白永记派到全国各地的外调人员陆续回来了,他们也是一无所获。
刘家堂真的像是从人间蒸发了。
不知不觉间,省委规定的破案时限到了。
找不到刘家堂,这个案子就破不了。白永记感到从未有过的狼狈和沮丧。在他的要求和坚持下,专案组在峰山县又继续住了一些时日,但依然没有效果,也看不到希望。于是,白永记只好向李子明如实报告,听候处理。
按照惯例,对一些到期未破的悬案,专案组应移交地方继续侦办,刘家堂失踪案也不例外。所谓移交地方,也就是不了了之。谁都明白,专案组都破不了的案子,基层更不会有什么好办法。
没过多久,省厅的意见就下来了,同意专案组全部撤回省城,案子移交地方。
白永记是雄心勃勃而来,沮丧失望而归。
回到省城的当天,白永记就向厅长李子明递交了辞呈。他觉得自己已无颜面对组织,只有辞职才是最好的交代。
李子明并没有急于接受白永记的请辞,而是在次日召开的厅党组会议上,专题听取了专案组的汇报。李子明代表党组作了结论性的发言,他说:“专案组在省厅的直接领导下,费时数月,不仅踏遍了整个峰山,甚至寻遍了大半个中国,虽然暂时没能把刘家堂缉拿归案,但也为期不远了。重要的是,通过专案组的努力,基本摸清了刘家堂失踪案的情况,得出了一个科学可信的正确结论:刘家堂没有死,他还活着;刘家堂有重大经济犯罪嫌疑,他的失踪是有计划的‘跑路。就冲着这个结论,专案组的成绩也是不容置疑的。”
李子明说到这儿,突然话锋一转,郑重地说:“省厅同意专案组为了迷惑罪犯,达到引蛇出洞的目的,适时撤回省城,后续收尾工作交由地方继续侦办,以期早日结案。”
李子明的话,犹如拨云见日,一扫白永记心头的阴霾。他不得不佩服李子明的老辣。是啊,专案组其实代表的是省厅,专案组的工作就是厅里的工作。丫环如果不行,小姐也不光彩啊!肯定專案组也就是肯定厅里的工作,总不能自己否定自己吧。但是,不管怎么想,白永记还是感到惭愧,毕竟他没找到刘家堂和那500万啊!
会后,李子明把白永记叫到办公室,要他按照自己在会上定的调子,迅速向省委写出专题报告。
面对李子明的理解和支持,白永记心里充满了感激。
白永记将报告呈上去不久,批文就下来了。省委同意案子告一段落,但不同意交由地方去办。省委要求,对刘家堂依然是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五百万巨款要依法如数追回。只是在破案的时间上有了松动,不再限定具体时间,而是要求乘胜追击,再接再厉,尽快了结。
接到批文后,李子明又召开了一次专题会议,要求白永记继续负责此案,而不必过问刑侦处的工作。除了省厅原有的同志,其他单位抽调来的同志可以暂回原单位,如有需要再行集结。当然了,白永记再也用不着长期住在峰山县,而是暂回省厅遥控指挥。他手下只有一个兵,那就是赵小婷。
白永记明白,李子明虽然表面上没有接受自己的辞呈,实际上是变相把他的处长给撸了,拿官场的话说,就是被挂起来了。这怨谁呢?谁叫自己没有完成任务,辜负了领导的期望和信任呢?
白永记感到既对不住李子明,也对不起赵小婷。赵小婷年纪轻轻的,刚到省厅工作不久,原想跟着他这个大处长立功的,没想到功没立成,反而因他坐了冷板凳。过去在刑侦处,赵小婷负责收收发发,上传下达,还带着后勤财务,处里十几个人都围着她转,工作起来充实而快乐。现在呢,李子明就给了白永记一间办公室,而且是专案组专用,其实就他们俩。平时无所事事,除了看报喝茶,偶尔议一议案子的事,基本上是大眼瞪小眼,既不自在又觉寂寞。好在赵小婷不这样想,她觉得现在能够单独与白处困在一室,不受干扰地与其近距离接触,倒是一件蛮开心的事。她比过去更显得殷勤了。
就在白永记回到省厅按部就班上下班不久,从峰山县公安局传来了一个消息:王惠姝与刘家堂离婚了。王惠姝是单方面离婚的,因为刘家堂不在,她独自写了申请到县法院,县法院起初不敢判,但经不住王惠姝的寻死觅活,只好判了。离了婚的王惠姝还觉得影响不够大,居然花钱找人在省城的《江南晨报》上刊登了一则声明。
白永记听说后,当即叫赵小婷找来当天的报纸,就见在广告版上登着一则醒目的离婚声明:因夫妻感情长期不和,经县法院判决,我与刘家堂自即日起解除夫妻关系,特此声明!落款是“峰山县地税局王惠姝”。
赵小婷接过白永记手中的报纸,愤愤不平地说:“这个王惠姝真不地道,丈夫是死是活还没有结果,她居然要离婚,真不是个东西!”
白永记看了她一眼,没有回话,转而面向窗外,心里却是五味杂陈。他想,这肯定是王惠姝那个当过大学校长的父亲王有计的主意,早做切割,以免受到更多的牵连。这个王有计啊,一生都在为女儿算计!
不久,峰山县公安局又打来电话,说王惠姝要求赴美国探望女儿,问是否批准。
白永记当即回答说:“不行!王惠姝与刘家堂虽然离婚了,但案子未破,她是不能随便外出的。”说完气愤地压住了话筒。
这期间,峰山县有了新的县委书记,刘家堂逐渐淡出了人们的视野,很少有人提及。
不知不觉间,中秋节到了。
白永记决定回峰山一趟,一来他想母亲了;二来刘家堂失踪案始终是压在心头的一块沉重的石头。这石头不掀掉,他永远抬不起头。他想趁中秋探母的机会,私下去趟峰山,摸摸情况,探探虚实,说不定能发现新的有用线索呢!
这天一大早,白永记从朋友处借了一辆越野车,打算带着老婆崔巧云和儿子赶往老家。
临行前,白永记突然接到了老丈人打来的电话,要他们一家三口过去吃午饭。白永记只得带着老婆儿子赶到了老丈人家。吃过午饭后,丈母娘又执意留他们在家过节。无奈之下,白永记只好留下老婆和儿子,自己一人独自前往峰山。
由于出发得晚,又在超市里给母亲挑选了礼物,中途还耽误了好长时间,等到白永记回到峰山时,竟是月过中天了。
他把车停在村旁的稻场上,然后提着装满食品的行李袋,顺着盘旋的山路往上走。与其说是走,不如说是爬。等他气喘吁吁地摸到自家门口时,玉盘似的月亮已经偏西了。
他站在自家门前,透过紧闭的松木门缝隙,发现屋内居然还亮着灯。他想,难道母亲知道自己今天要回来吗?根据以往的经验,每次母亲得知他要回家,总会提前一天开着灯守着,哪怕直到天明。可是这次,他没有提前打电话告诉她呀!难道是老婆打电话通知的?也不会。临行前他就嘱咐过老婆,因他这次回来得晚,不要告诉妈妈,以免她守夜劳累。那么,家里为什么一直亮着灯呢?
白永记狐疑地想着,站在自家门前迟迟没有敲门。
皎洁明亮的月光从西边斜射过来,把白永记高高的身影清晰地印在松木门上。四周出奇的寂静,能听到屋后壁崖上杂树林里夜鸟的叫声。门缝里透出的灯光在月光的映照下,显得那样微弱,又显得那样神秘。
不知道过了多久,白永记终于抬起手来准备去叩门。这时,身后突然传来细碎的脚步声。他连忙收回手,并敏捷地转过身去。月光下,一个模糊的人影正蹒跚着步子向他走来。
“是哪个?”白永记并不害怕,立刻用老家方言威严地问了一句。
那人听到白永记的声音后,竟高兴地喊起来道:“记儿,是你吗?”接着,一个女人手里握着一束野草样的东西站在了白永记跟前。
白永记马上认出眼前的人正是自己的母亲。他放下一直拎着的行李袋,伸出双手握住母亲的手,说:“妈,是我!我是回来看您的。”接着又问,“妈,您这大半夜的还出去干什么呢?”
白云寨一到夜里就有野猪活动,甚至还有野狼出没,白永记是在为母亲的安全担心。
白秀娥见到儿子,心里甚是高兴,但没有直接回话,而是嗔怪地说:“记儿,你回来怎么不先打个招呼?也好让妈准备一下呀。”
白永记笑着解释道:“妈,您莫怪。我这次回来得晚,所以事先没告诉您,我也是想给您一个惊喜嘛!”
白秀娥轻轻挣脱儿子握着的手,若有所思地说:“记儿,你冒冒失失地闖回家,让妈为难了!”
白永记闻言,感到奇怪而且惊讶,他一把扶住母亲的肩膀,说:“妈,出什么事了吗?”
白秀娥沉默不语。
就在这时,白永记背后紧闭的大门突然“吱呀”一声打开了,一个男人的声音传了出来:“秀娥,你回来了吗?”
白秀娥一怔,身子仿佛被虫子蜇了一口,握着野草的手在月光下竟有些发抖。
白永记大吃一惊,连忙回过身去。他看到了那个开门说话的男人。这一看不打紧,惊得他差点儿没当场晕过去。在灯光和月光的交汇处,一个戴着眼镜、留着长发、瘦削高挑的男人正站在敞开的大门内。
“你……”白永记万万没有想到,站在眼前的这个男人,正是他日思夜想、苦苦搜寻的通缉犯刘家堂!
刘家堂看到白永记后,不由大吃一惊。他嘴唇嚅动着,想说什么,却一句话也没说出来。
儿子与父亲,通缉者与被通缉者,他们就这样邂逅在中秋的深夜里。
在两个男人的僵持中,白秀娥更是呆若木鸡,不知道说什么好,任凭深夜的秋风和冰凉的雾气从脸颊上掠过。
也不知道又过了多长时间,三个人仿佛有默契似的,白秀娥在前,刘家堂居中,白永记断后,一齐默默地回到了屋子里。
三个人还是不说话。
白永记像押解犯人似的,跟在刘家堂身后寸步不离,他害怕刘家堂会在他眼皮底下跑掉!他弄不明白,刘家堂怎么会躲到自己家里而没有被人发现?直到母亲带着他们穿过后院,又低头钻进后院里的石窖时,白永记才恍然大悟:难怪那天搜山未果,原来刘家堂躲进了自家的石窖里!
白秀娥掀开遮掩着石窖的草帘门,一股柔和的灯光立刻射了过来。
依然是白秀娥在前,刘家堂居中,白永记断后,他们一个个猫着腰前行,一声不吭地进入了石窖的纵深处。就见壁顶上吊着一只白炽灯,灯旁悬挂着一个规格不是很大的挂式空调,空调器张开的扇叶上正咝咝地吐着空气。空调器下放着一个塑料桶,正滴答滴答地迎接着从上边掉下的水滴。连着白炽灯和空调器的是一条黑色的电线,犹如一条趴在石壁上的黑蛇。这条“黑蛇”沿着石壁一直爬到洞的出口。显然,“黑蛇”是从院子里接进来的。
白永记还看到,在白炽灯旁还悬挂着一个精致的相框,相框虽然比较打眼,但里面的内容却比较模糊。白永记连忙凑过去对着相框细看,原来是一张全家福照片。
照片上的人都在幸福地笑着,面对白永记像是调侃,又像是欢迎,更多的像是讥讽。
照片上的人不是别人,正是刘家堂、王惠姝和他们的女儿刘莹莹。
白永记立刻意识到,这张照片正是王惠姝家三楼书房里失落的那张全家福。
白永记一边思索,一边顺着相框往下看。就见相框下方摆着一块不宽但很厚实的木板,木板直接搁在地面上,木板上靠墙一侧放着叠得很整齐的被褥,被褥旁边堆放着一些书报,一摞摞放得很是整齐。唯有一张报纸像是刻意地盖在整摞的书报上,引起了白永记的注意。他顺手拿过来一看,竟是一张过期的《江南晨报》。
白永记借着灯光仔细浏览了一下,就见报纸的一个角里被人用毛笔狠狠地圈了起来,被圈的内容是王惠姝刊登的“离婚声明”,旁边有一行钢笔字:还是那样势利!
白永记当即明白,这字是刘家堂所写。因为在办案中,他多次见过刘家堂写的字。
除了书报外,床头边还有一个小方盒子也引起了白永记的注意。他放下手中的晨报,拿起小方盒子仔细端详,原来是一个现代版袖珍式收音机。他试着扭了扭开关,石窖里顿时响起了悦耳动听的戏曲声。
在床铺旁边,还放着一个小方桌,上边搁满了如热水瓶、茶杯、笔筒、纸墨、老花镜等用品。离方桌不远处有一个乳白色造型很美的痰盂。白永记能猜到,那是供刘家堂小便用的器具。
面对石窖里的一切,白永记的心里真不是滋味:母亲将刘家堂的生活安排得很不错啊!
这时,一直陪在旁边的白秀娥说话了。她用忧郁的声调说:“我出去给记儿做点儿吃的,你们父子俩好好聊聊吧!”说完,她便转身向洞口走去。
白永记听了母亲的话,没有吭声,也不去搭理刘家堂。他依然像猎犬一样,在石窖里搜寻着。终于,他有了新的发现。在石窖最深处,他看到在一个角落里堆放着一个塞得满满的袋子。虽然光线不是很明亮,但仍能清楚地看出是一个蛇皮袋。他眼前一亮,立即像豹子发现猎物似的扑了过去。他摸了摸饱满但凹凸不平的袋身,一把撕开了袋口。顿时,一捆捆扎得结实的人民币在微光中闪现。
刘家堂一直跟着白永记,只是始终没有开腔。这时,只听他平静地说道:“都在这儿,一分都不少。我没敢动它,你母亲一直要我交出去,我一直在犹豫。”
白永记摸着一沓沓崭新的人民币,似听非听。
刘家堂继续说:“我还真有些舍不得啊!话说回来,真把它交出去,我怎么办?那我不是白失踪了一回吗?”
白永记抬起头来,直面刘家堂,一股怒火在胸膛里燃烧。他本想以专案组组长或刑侦处长的身份,凶狠地训斥刘家堂一顿,但见他一副坦诚、平和、慈祥的模样,就改口说:“看来,我们得好好谈谈了!”
于是,两个男人席地而坐,在深沉的中秋之夜,在隐秘的石窖里,在柔和的灯光下,开始了严肃认真的对话。
白永记问:“你在县委书记的任上为什么要‘跑路?”
刘家堂回答:“你这不是明知故问?我不‘跑路,等着别人把我供出来坐牢啊?”
白永记问:“你要跑,为什么不跑到省城,不跑到国外,而要躲到这里来?”
刘家堂说:“现在犯了事的人,即便跑到了国外,也是要被引渡回国的!”
白永记说:“你的意思是,躲到这里就安全了?”
刘家堂说:“至少我觉得是的。”
白永记说:“你今晚不是照样被我逮住了?”
刘家堂说:“如果今晚不是我牙痛,你妈妈坚持要出去采药为我治牙,你不见得有机会!”
白永記说:“难道你舍得丢下那边的老婆和女儿?”
刘家堂说:“舍不得也没办法,总比失去自由强。”
白永记说:“这里就自由了吗?”
刘家堂说:“相对于高墙,这里好多了。起码我还能和你妈朝夕相处,也可以弥补多年来对你妈的亏欠!这也正是我此次出逃的重要原因!那些势利的女人,我都看穿了!”
白永记沉默了片刻,又问:“你当初为什么要抛下我们?”
刘家堂说:“这正是我后悔的地方,也是我心里永远的痛!只怪我当时意志不坚定,虚荣心强,没能好好珍惜你们娘儿俩,让你妈和你受苦了!”
白永记问:“你为什么要贪污那500万?”
刘家堂说:“人嘛,总是有贪心的时候,在巨大的诱惑面前,也是很难把握自己的。”
白永记说:“从你家的别墅,还有你女儿留学的用度来看,你的贪污腐化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你应该不是一个缺钱的人!”
刘家堂呵呵一笑,说:“我说过的,我贪这五百万,一是情非得已,二是想借此机会给你妈和你一些补偿!”
白永记问:“那你考虑到后果了吗?”
刘家堂说:“当然考虑过,但哪个贪污的人不心存侥幸?”
白永记鼻子里哼了一声,说:“你不配做一个共产党员!你辜负了党组织多年来对你的教育和培养!”
刘家堂摇了摇头,长叹一声,说:“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意义!”
白永记想了想,说:“你还有机会重新做人,争取组织的宽大处理。”
刘家堂盯着白永记的眼睛问:“你说要我自首吗?”
白永记点点头,说:“是的!这是你唯一的出路。”
刘家堂说:“如果我不去自首,你会怎么做?”
白永记不作声了,但脸上的表情不容置疑:当然是抓你!
刘家堂激动起来,说:“其实,我现在已经适应了这儿的生活。只要你不说出去,没有人知道我在这里……”
白永记打断了刘家堂的话,不无嘲讽地说:“你做梦!”
刘家堂脸色发白,说:“你一定要把我交出去,是不是?”
白永记毫不犹豫地说:“是的。”
刘家堂气馁地说:“我想,你妈不会同意你这样做的。”
白永记冷笑道:“那可不见得!”
不知什么时候,白秀娥进来了。她把一大碗热气腾腾的鸡蛋面条搁在白永记身旁,又把一双筷子塞到他手里,然后很认真地对他说:“记儿,你不能这样做,他毕竟是你父亲呀!”显然,她已经听到了父子俩的对话。
白永记放下手中的筷子,站起来握住白秀娥的手,然后轻声却坚决地说:“妈!您好糊涂,这可是天大的事,您就不要掺和了!”
白秀娥的态度也很坚决,说:“儿啊,钱你可以交上去,但人万万不能交!”说着,她抽出手,拍了拍白永记的肩膀,示意他重新坐下来。然后,她又用身子碰了碰坐在旁边一直没有动弹的刘家堂。
刘家堂会意,明白是白秀娥要他回避,便赶紧站起来准备起身离去。谁知他还未迈开步子,就被白永记强有力的手一把拉住了。
白秀娥见状,马上明白是怎么回事,便用不容置疑的口气对白永记说:“记儿,别这样,他不会跑的!”
白永记只好松开手,看着刘家堂猫着腰向洞口走去。
白秀娥看着刘家堂走出了石窖,这才紧靠着白永记坐了下来。她握着白永记的手,柔声说道:“儿啊,不是妈有意要掺和你的事,有些话做妈的还是要说。你晓得妈为什么给你取名叫‘永记吗?你不晓得,几十年就这么叫着,你以为就是个名字罢了?其实呀,妈给你取这个名字,是想让你永远记得你是个有父亲的孩子,妈盼着你们父子相认,全家团聚啊!”
在母亲身旁,白永记永远是一个听话的孝顺孩子,也许这就是自幼与母亲相依为命养成的习惯。此刻,他静静地听着,不去打断母亲的话。他想,无论对错,母亲的话总得让她说呀!
白秀娥继续说:“儿啊,小时候你被人欺侮,不总是缠着妈要爸爸吗?你常常哭着喊着,逼着妈去把你爸找回来,现在你爸回来了,虽然不是很光彩,也不很地道,但那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呀!俗话说,浪子回头金不换,儿啊,我们就现在这样,不也是很好吗?”
白永记默默地听着,心里像有无数个鼓点在敲击。他忘不了儿时没有父亲陪伴的苦痛,那时真可谓思衣不可遮其体,思食不可济其饥,大人憎,小孩厌,自己该受过多少白眼啊!现在,母亲的话让他的五脏六腑像是被百年陈醋浸过似的,酥软了,松脆了,也迷糊了!
白秀娥紧紧握着儿子的手,重重地叹了一口气,说:“儿啊,妈一生没有求过你什么事,就这次,就这事,妈求你了,求你放过你爸吧!”
白秀娥说到这儿,双眼噙满了泪水,花白的头发在柔和的灯光下颤动着。
白永记握着母亲的手,语塞了。刹那间,儿时的生活场景在眼前一一闪过。他情不自禁地抽出手,双手搂住了母亲,眼泪就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滚落而下。
在窄小的石窖里,母子二人相拥而泣,哭得那样伤心,仿佛要倒尽几十年的苦水。
在石窖外的院子里,刘家堂孤独地守在洞口旁的草垛边。透过茫茫的月色,他能隐约地听到从石窖里传出来的母子二人的啜泣声和低语声,联想到自己将要面对的不可预知的未来,他也悲从中来,潸然泪下。
起风了,山风掠过院子,把草垛吹得沙沙直响。远处山林里传来猫头鹰的叫声,随后是从各个院落里涌出的一阵阵雄鸡的啼鸣。
不知不觉间,天快亮了。
为了可怜的白发母亲,白永记终究没能带走刘家堂,就连那五百万元的巨款,他也没带走一分钱。
黎明时分,白永记像喝醉了酒似的,跌跌撞撞地钻出石窖,也不去理会还蹲在草垛旁守候着的刘家堂,目光呆滞地穿过后院,走进里屋,然后进到堂屋打开关闭的大门,头也不回地消失在门前的山道上。
在村部旁边的禾场上,他找到了停在那里的越野车,然后打开车门,钻进了驾驶室。随着發动机一阵轰鸣,车子便像是一只模糊不清的怪兽,歪歪扭扭地向山下奔去。
白永记没有带走五百万元巨款,其实还是为了刘家堂。他心里清楚,只要把钱交出去,无论交到哪儿,刘家堂就会暴露。在党性和人性的对峙中,白永记心中的天平失去了平衡。母亲的眼泪终于使他改变了初衷。他没能认识到党性和人性,从大局的角度讲,其实是一致的,两者并不排斥。只有坚持党性,才能做到人性,狭隘地单个地片面地去理解人性,显然是错误的。这个道理,直到若干年后他才真正理解。
面对母亲的眼泪,他迷失了方向,不知道该怎么样去把握,更不知道该怎么样去评判和处理。在母亲面前,他显得那样无能为力。于是,他选择了逃避。准确地说,他是选择了退却,选择了放弃。
说来也巧,白永记自打中秋从白云寨回到省城后,突然就病了,整天不吃不喝,日夜昏睡。他老婆硬拉着他去医院看医生,可查来查去,就是查不出什么结果。去了几次医院,病也没见好。赵小婷也来过几次,看到白永记的情况,就劝他到医院住下来养病,谁知白永记却拒绝了。无奈之下,崔巧云和赵小婷只好向厅长李子明作了汇报。
李子明非常重视,不仅亲自上门探视,还出面请来几位医学专家为白永记会诊。
专家看过后,说:“白处长这个病一时半会儿好不了,也不是入院治疗所能解决的!想必他是遇到了什么想不开的事,或是受到了什么惊吓所致,只有找到具体的病因,打开心结,方能做到药到病除。否则,不仅很难康复,长此下去甚至有生命危险!”
刑侦处长想不开,受到了惊吓?这真是个笑话!赵小婷在心里暗骂专家胡说八道。
其实,专家并没有说错,白永记心里最清楚。他虽然放过了刘家堂,但内心却受到了良心的谴责和党性的拷问,心里的煎熬才是他病倒的根源。一边是母亲的眼泪,一边是组织的重托,白永记怎么也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他感到自己仿佛置身于一条深不见底、漆黑如夜的隧道里,无论自己怎么样去摸索,去挣扎,也找不到走出隧道的路径。他感到从未有过的迷茫、痛苦,甚至是绝望。
白永记的病情就这样越拖越重,身体一天比一天消瘦、憔悴、衰弱。赵小婷和处里的其他几个同志来劝过他多次,要他去住院,他还是不肯。崔巧云更是心痛不已,但也没有更好的办法。
还是赵小婷聪明,她对崔巧云说:“听说白处是中秋那天从老家回来就这样的,莫不是他老娘那边有什么事吧?”
这句话提醒了崔巧云,她连忙掏出手机打了过去。对面是座机,只是响着,却无人接听。
崔巧云急了,放下手机,匆匆忙忙赶到长途汽车站,搭上了前往峰山的早班车,只身赶往白云寨。
在白云寨老家,当白秀娥从儿媳崔巧云口里获悉儿子生病的消息后,一下子跌坐在堂前的木板椅上,好半天都不说话。直到崔巧云再次叫她,她才回过神来。白秀娥连衣服都没换,就随同崔巧云奔下山去,连夜租车赶到省城儿子家中。
在白永记的病床前,白秀娥握着儿子那双虚弱无力、冰凉瘦弱的大手,悲痛万分。她万万没想到,他们母子中秋之夜分手后,儿子竟病成这样!儿子的手过去是那样有力、温暖,给她带来多少希望和幸福啊!握着儿子的手,白秀娥心潮起伏,久久无语,任凭泪水在脸上肆虐。直到白永记抽出一只手为她擦拭脸上的泪水时,她才回过神来。然后,她伏下身子,在白永记的耳边说了一句令崔巧云和赵小婷都感到莫名其妙的话:“记儿,你好好养病,妈回去晓得怎么做!”语气是那样果断、坚决。
次日一大早,白秀娥坚决要回白云寨。崔巧云怎么挽留也没用,只好请赵小婷帮忙弄了辆车,把白秀娥给送了回去。
也真是奇事,白永记自打在病床上见过母亲白秀娥后,竟像打了强心针一样,身体突然就转好了。没过几天,他就能起来上班了。
赵小婷开玩笑说:“白处,想不到您这么大个人,还如此恋母啊!”
白永记不置可否地笑了笑,眼睛里却满是深深的忧伤。
就在白永记和赵小婷又像过去那样,坐在专案组的办公室里喝茶、看报时,一个惊人的消息从峰山县传来。
接电话的是赵小婷,她听着听着,突然就叫了起来,完全没有了往日的矜持。随后,她一把捂住电话筒,对正在喝茶的白永记喊道:“白处,告诉您一个天大的好消息!”不等白永记反应过来,她又抢着说了下去,“刘家堂出现了!我们的案子破了!”
白永记正捧着茶杯往嘴边送,闻言眼前猛地一亮,但又迅速暗淡了下来,他似是早有所知,低声应了一句:“是吗?”完全没有破案后的喜悦。
赵小婷把话筒放下,狐疑地瞅着白永记,有些不解地问道:“白处,您是怎么回事?又病啦?好像不高兴哟?”接着自顾自地说,“这可是天大的喜事呀,从此,我们就再不会坐冷板凳了!”
白永记若有所思地呷了一口茶,然后平静地说:“说说看,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赵小婷便放连珠炮似的汇报了峰山县公安局报上来的电话内容。
白永记认真地听完后,站起来,拿起话筒又拨了回去,在得到进一步证实后,他便带着赵小婷向李子明的办公室奔去。
李子明听了汇报,也掩饰不住高兴的心情,当即指示专案组即刻出发前往峰山县。
白永记指示赵小婷,以最快的速度通知专案组原班人马,速到公安厅院子里集中,乘专车前往峰山县。
专案组赶到峰山县后,立即在县公安局会议室里听取了县公安局和县检察院主要负责同志的汇报。根据他们介绍的情况,事情的经过其实并不复杂,但挺有戏剧性:
上午十点多钟,原县长、继任县委书记朱康华正在县委小会议室里主持召开县公检法“三长”会议,研究社会维稳工作。突然,门被推开,县委办公室的小马慌里慌张地闯了进来。小马刚刚喊了一声报告,却被身后跟进来的人给制止了。
制止他说话的人有着高挑的个头,花白的头发,戴着一副金丝眼镜,肩上扛着一个鼓鼓囊囊的编织袋子。这个男人有些费力但却从容地放下肩上扛着的袋子,然后又拍了拍小马的后背,示意他不要说话,自己很平静地对围坐在会议室圆桌旁的几个人说:“听说你们几个都在!我是原县委书记刘家堂,过去是你们的班长,我想你们应该认识。我今天来,正式向你们自首来了!”
刘家堂说完后,扶了扶眼镜,便站在原地不动,一副等候发落的样子。
刘家堂的出现,无疑像一颗重磅炸弹,在会议室炸开了。朱康华等人一个个呆若木鸡,好半天没有缓过神来。会议室里鸦雀无声,空气仿佛凝固了……
公安局长秦明川介绍完事情的经过后,检察长冯大明接着说:“根据县委意见,从现在起,犯罪嫌疑人刘家堂正式移交给省专案组,请白处长接收。”
白永记点了点头,问道:“刘家堂现在关在哪里?”
秦明川说:“在县第一看守所。”
白永记又问:“钱在哪里?”
冯大明说:“已全数上交国库,五百万元一分不少。”接着感叹道,“真没想到他会自首,否则,这个案子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够了结啊!”
在峰山县第一看守所,白永记又和刘家堂见面了。不同的是,上次见面是父与子邂逅,这次见面却是执法者与通缉犯之间过堂。
刘家堂戴着手铐,坐在审讯室内的一张方凳上。白永记和赵小婷则隔着一道铁窗坐在他的对面。
白永记倒了一杯水从窗口递了进去,刘家堂用戴着手铐的手很配合地接住了。
白永记叼着烟斗,使劲地吸了一口,然后感情复杂地说:“你到底还是想通了,能够主动自首!”
刘家堂叹了口气,说:“是啊,这还不是为了你!”
白永记说:“话可不能这样说,如果这样说,说明你的思想认识还没有到位!”
刘家堂低下头,捧着水杯呷了一口,然后抬起头来仔细地端详白永记,好半天没有吱声。
这时,赵小婷有些不耐烦了,她敲了敲桌子,表情严肃地说:“看什么看!白处问你话呢!”
刘家堂并不介意赵小婷的呵斥,而是从方凳上站了起来,走近窗口。他用手指握住窗口的铁条,对着白永记说:“孩子,你瘦多了,这次病得不轻吧?”语气里满是关切。
白永记感到心里有一股说不清的东西在涌动,喉结没来由地动了一下。
赵小婷又敲了敲桌子,语气比刚才更冲了,说:“瘦了病了关你什么事?老实交代你自己的事好了!”
刘家堂仍不理会赵小婷,继续对着白永记说:“你妈说得对啊,我走到今天是咎由自取!我对不起党,对不起组织,更对不起你们母子!”
白永记的喉结又动了一下,仍然没有出声。
赵小婷狐疑地看了看白永记,又望了望刘家堂,一时竟有些糊涂了。
刘家堂继续慢条斯理却无限感伤地说:“还是你妈说得好啊,自己的事还得自己扛,不能一错再错,既害了自己又影响了家人,更不能连累孩子!”
白永记将脸偏向一边,泪光在闪动。
赵小婷愣住了,她似乎明白了什么。
这时,白永记的手机突然响了。他连忙掏出来扫了一眼,便站起来走出审讯室接电话。
电话是李子明打来的,李子明说:“鉴于刘家堂失踪案已经告破,五百万元巨款已经追回,专案组的任务算是完成了。根据省委的意见,要求专案组迅速将刘家堂移交给省纪委再行立案,对其他违纪违法的事实作进一步调查。”
白永记说:“是的,我知道了,厅长。”
李子明又说:“省委非常重视刘家堂案,要求省纪委深挖细找,达到剖析惩处一个教育一片的目的。省纪委的同志正在赶赴峰山县的途中。”
白永记在电话里答复照办,然后合上了手机。
他匆匆地把赵小婷叫出审讯室,向她传达了李子明的意见。赵小婷听后很高兴,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亦表示无条件服从。
二人又回到审訊室。
白永记隔着铁窗向刘家堂宣布了省委的决定。他要刘家堂好好配合纪委的调查,争取从宽处理。
刘家堂听了,竟有些吃惊和不解。因为按照常理,只能是专案组审结的案子移交给司法机关处理,而不是回过头来转交纪委再行立案调查。他想,这只能说明组织上要对自己进行全面的审查,新账旧账一起算!当然了,事情既然已经到了这一步,不能说只是听天由命,而是要积极配合争取从宽处理。于是,他平静地说:“放心吧,我知道怎样做!”
在被带出审讯室时,刘家堂突然扭过头向白永记提了一个要求。他说:“我希望你能在合适的时候为我和你妈补办一张合法的结婚证书!”
刘家堂在提这个要求时,白永记能够感觉到他金丝眼镜后的目光直直地盯着自己。他明白,刘家堂是渴望得到他的肯定答复。但是,刘家堂的这个要求提得太不是时候,也太突然了,让白永记没有任何思想准备。于是,他只好别过脸去,躲开了刘家堂的视线,不作任何表示,但他那粗壮结实的喉结却在不断地颤动。
站在一旁的赵小婷吃惊地瞪大了眼睛。她分明看到了刘家堂那真诚、渴望的眼神,也感受到了白永记那面无表情掩盖下的激动。她感到困惑不解,更觉得莫名其妙。
事后,当白永记把自己,特别是母亲白秀娥与刘家堂的关系及恩怨和盘托出,告诉赵小婷时,赵小婷竟感动得哭成了泪人儿。她没有想到,人高马大、风流倜傥的白处,年纪不大竟然经历了那么多的苦难和苦涩,更没想到他母亲白秀娥在历经了那么多的磨难后,仍然对自己心爱的人痴心不改,也没想到刘家堂会良心发现,敢于丢掉乌纱帽去追求当年的幸福,兑现当初的承诺……
在刘家堂的积极配合下,他的案子很快了结。根据调查核实的情况,省纪委给予刘家堂开除党籍、开除公职的纪律处分,对触犯法律的行为,则移交给司法机关依法处理。
在等待法院审判期间,白永记陪着母亲到看守所探望了刘家堂。
王惠姝没有去探望刘家堂,甚至在刘家堂任职县委书记时代为收取的贿赂她也不愿意交出来。倒是刘家堂远在美国的女儿刘莹莹听说后,千里迢迢赶回来,逼着王惠姝交出了赃款。在看守所里,父女二人抱头痛哭的场景令人唏嘘不已。
若干年后,在江南省偏远的某监狱,新任监狱长白永记正在监狱的小礼堂里主持一场简朴而特殊的婚礼。
新郎是正在服刑的刘家堂。新娘则是白永记的母亲白秀娥。
在众人的注目中,白永记掀开手中捧着的鲜红证书,高声朗读道:“经审查,刘家堂、白秀娥符合中华人民共和国婚姻法的规定,准予结婚。峰山县人民政府。”话音刚落,台下一片掌声。
泪水模糊了白永记的双眼。
台上,两个老人早已依偎在一起。掌声中,崔巧云和刘莹莹各抱一捧鲜花跑上台去与他们拥抱。台下又是掌声一片。
其实,此时此刻最为激动的人并不是白永记,而是他的父母。刘家堂和白秀娥手牵着手,双眼噙满了泪水。望着儿子手中的鲜红结婚证书,他们在心里发出了由衷的感叹:“这迟到的结婚证书啊,竟让我们等了将近半个世纪!”
又过了一年,正是秋高气爽、丹桂飘香的季节。在峰山县鹞鹰岭乡白云寨深处的一片红薯地里,白秀娥正在用铁锹挖红薯。翻起的红薯一串串的,鲜艳而壮实,顯然又是一个丰收年。
不远处的树林边,一个戴着金丝眼镜、满头白发的老人,正手拿书本,教几个五六岁的孩子背诵古诗文。
“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
那纯净如山泉般的童音,伴着林子里的鸟鸣,在白云寨的上空久久萦绕、回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