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祖禹
杨贵走了。他满头白霜、身干挺板的身影、浓重浑厚的豫北口音,从此永远在我的眼前耳际消失。将近半个世纪,我和他从初识到挚友,情缘相投,思绪契合。现在俨然阴阳两隔,我心里的沉痛是难以名状的。
红旗渠,这个被周总理誉为新中国创造的两大奇迹之一的“人造天河”,是同杨贵的名字连接在一起的。知道有红旗渠的人,鲜有不知道杨贵的名字的。一提到杨贵,那张当年杨贵扛着锄头,领着一队修渠大军走向工地的照片就涌上人们心头。当年,杨贵同修渠的干部群众同吃、同住、同劳动、同学习、同商量,并肩作战。红旗渠的修建,锤炼出伟大的红旗渠精神。红旗渠精神是对伟大的中华民族精神与现代革命精神的继承发展,同延安精神,井冈山精神、抗洪救灾精神……一样,是中华民族的共同精神财富。这一伟大精神是杨贵以身作则带领林县人民使之熠熠生辉的。杨贵是功不可没的。
今年4月26日,我到八宝山公墓参加杨贵同志的告别仪式。悼念人流,达数百余众。我随着悼念队伍进入灵堂,最后一次瞻望了老杨明显清瘦的遗容,不愿离去。我久久思念着老杨的音容笑貌,人格魅力,他的为人,他在说话时,总是透着那股子诚挚、随和、没有架子,使人亲切的神情,不能自己……
前十年左右,鉴于他获得中央批准为他的问题彻底平反的正式通知,我禁不住心头的喜悦和激动,写了一篇文章:《敬探杨贵》,展示他的心情,也抒发我的心情,登在《光明日报》的显著版面上,后来又为《河南日报》显著位置转载,颇受人们关注。很多人读了文章后,打电话给杨贵,表示祝贺,其中包括尊敬的钱正英同志。那一期《河南日报》到了林州,迅速售罄。一篇短短的散文,竟显“洛阳纸贵”。这些,都表现出了人们对杨贵的敬重,为他的终于清白而庆祝。老百姓心头有一杆秤。本来是清白的,不管蒙上多少灰尘污垢,终将还其清白;而这被返还回来的清白,竟比原来的清白更加清清白白几分,可见老百姓这杆秤有多准!
我现在回想起了十二年前六月间和老杨联袂一起去林州的情节,不禁感怀万千,我们一起参加了省上在那里举办的红旗渠精神研讨会。会前会后,我们一起在林县几个村子以及豫北的几个著名的村子,包括新乡七里营刘庄踏访了一阵子。驱车赶路,走访农家,吃饭休息,我们都在一起,零距离接触了许多天。这一路上,老杨谈兴很浓,情绪亢奋。我当时所闻所睹所思,后来又联系到涉及老杨的其他一些事,感悟良多,其中深深拨动我心弦的是:老杨的心里总是想着农民,想着他们的生活起居,想着他们的甘苦酸辣,他们的富裕程度,想着农村的发展。
老杨长期做农村工作,早年在林县当过县委书记,领头修了那一条惊天地泣鬼神的红旗渠,“文革”中干了一段公安工作,给他增添了许多坎坷。“文革”后,他到国务院扶贫办工作,到我们国家最贫困的西北的“三西”地区作调查,了解那里群众的疾苦,他走遍了“三西”地区绝大多数贫困县,倾听当地群众干部的心声,及时向上级反映当地实际情况,提出下一步工作建议。他多次组织“三西”地区的干部到沿海发达地区学习,支持在西部兴办乡镇企业,进一步拓宽脱贫致富的门路。他还与多所农业学院协商,选定为“三西”地区乡镇干部的培训基地,为“三西”地区培养农业人才创造条件,为“三西”地区的经济发展作出了积极贡献。他对中国农民的处境有深切的了解。心头始终涌动着一种要帮农民走出贫困,走向富裕,改变生活的强烈愿望。对于农民兄弟、父老乡亲,他始终抱有一种彻骨切肤的感情。为解决他们的问题,他和同志们一起,出了计、献了策。去年下半年,他又去了一次“三西”地区,看到那里的变化,许多农民摘了贫困帽子,走上了致富路,他感到由衷的喜悦;也发现那里还存在不少问题,有新问题,也有老问题,他禁不住心头的激动,给中央写了一个报告,提出了许多解决当前贫困农村中问题的对策,颇受中央重视。他也把这份报告寄给了我。我认真读了,为他的激情感染,深受触动。惦记乡亲们的欢乐和忧愁,几乎是老杨的一种本能。就在那一年入伏前我们在豫北走了许多村庄,一走进农户,老杨见人就问生活过得怎样,一年收入有多少,家里添了什么家具、电器,问长问短不休。那时正值青黄不接时分,进了看上去显得贫困的农户,总要问问都吃上了什么,能吃上白面吗?粮食缸里还有粮吗?孩子上学怎样?楼上楼下几间房?……一切家常话都问到了。老杨眼睛深情地瞅着对方,细细地听着乡亲们的回话,同乡亲们一起笑,一起苦恼。乡亲们有认识这个老头的,也有不认识这个老头的,大家都无拘无束,乐呵呵地聊着家常话。
老杨尤其关注農村的建设。每到一个村子,都要问当地干部按照中央提出的建设新农村的标准,贯彻得怎么样?生产力提高了没有?群众生活改善了没有?村风民风改善了没有?农村面貌、住房、卫生等进步了没有?管理民主了没有?他到处讲,建设新农村,不光是盖房子,如果只顾着盖房子,村子里却垃圾遍地,污水横流,甚至偷盗抢劫横行,那算什么新农村?所以建设不能搞片面性。我想起那天在路上,老杨给我讲的头一天去柏尖沟村的见闻。他说,我路过山腰间的一个小村,支书姓高,35岁,前几年在山西做买卖,挣了千余万元钱,他被支部推上支书岗位后,把这笔钱全部投入到村里,给家家户户都安上了沼气,全村生活一下子来了个颠倒般的改变,从此告别了拾柴烧柴的苦日子,生活文明了,卫生了,富裕了,把老百姓乐得什么似的。一个老太太拉着老杨的手高兴地说:过去老是偏着头往灶门口吹气,生怕点不着火。现在可真方便了,一个月一个灶头只要一元钱,两个灶头只要两元钱,和城里烧煤气一样方便,还比烧煤气便宜。小高告诉老杨:我是有得有失,失去了一千多万元,但得到了全村的拥护。如果我不花掉那一千多万元,存进银行,还能得利息,但是我现在可不稀罕了。老杨对他说,你还是得的多,老百姓的拥护是千金难求。失去钱财没什么,以后还可以挣回来。老杨说小高35岁的年纪,当年修红旗渠时,还没有他呢。小高告诉老杨,他没见过老杨,但老听村里长辈们说到老杨。我听着老杨说的话,一下子忽然悟道,那就是传承。红旗渠精神深深地扎在当今林州一代有为青年的心田,刻上了永也磨灭不了烙印。红旗渠精神是杨贵倡导发扬起来的,它所产生的效益远远超过一渠红旗渠水所能带来的。我们大家都为此骄傲,我们要世世代代把这股子精神发扬下去。老杨心里惦记的,他感到欢乐鼓舞的,是中国农民的美好未来。老杨从实际工作岗位上退下来以后,他还是十分注意学习领会中央的精神,又表现出十分敏锐的洞察力。这就是他的胸怀,这一点真让人钦佩。
老杨一生力主实事求是,尽力践行实事求是,他是秉承贯彻我党实事求是光荣传统的模范。红旗渠的建设就是这方面的典范。我想起来,到林县那天,大雨滂沱,原来打算去青年洞,去不成了,临时改道去了分水岭,再一次参观了红旗渠纪念馆。在红旗渠模型的沙盘前,老杨兴致勃勃,当年修建红旗渠的豪情在脸上洋溢着。他讲起了当年曲曲折折的修建过程。在修渠工程全面启动前,他们先在山西境内修了40里的渠道,取得了經验,最后下了把整条渠道修起来的决心。先修山西40里,再全面铺开,这就是实事求是。上个世纪的三年困难时期,修渠正热火朝天,上级下令要执行百日休整,让群众休养生息。杨贵顶着风,工程不歇。上级动了火,给杨贵扣了顶大帽子,你杨贵好大喜功,不顾老百姓死活。杨贵坚定地认为,工程上了马,就要干到底。这就是实事求是。一位中央来的领导,起初是冲着杨贵要开刀问事,但是当他耐心地听完了杨贵修渠的全部倾诉,了解到事情的原委和真情,修正了对杨贵先入为主的偏见,作出了正确决定。杨贵感激这位中央领导同志,说这位领导同志才真叫实事求是,这是其一。再,这位同志是听得进不同意见的。这一点十分重要,对于领导同志来说,尤其重要。听不听得进不同意见,往往关联到对一件事一个人“生杀予夺”之大事。其实,善于听取不同意见,本身就是实事求是。杨贵说起这段往事,十分感慨地说,我一生一世深感对人对事一定要实事求是。面对一个正派人,也可以从他那里换来实事求是。这样办事,就能永远立于不败之地。这真是一条比金子还珍贵的体会。杨贵力主实事求是的体会太多了。一路走着,这种故事几乎“俯拾即是”。车子路过申村,同行的一位同志指着路边矗立的两座砖楼说,这是1958年大炼钢铁时盖的。大炼钢铁那一阵炼出来的是硫铁,根本不能用,当时杨贵拍板,把队伍从炼钢炉边拉下来盖房子。就在申村附近盖了这两幢楼。如今半个世纪过去了,大炼钢时对人力的浪费,天物的暴殄,已成为人们的记忆,而这两幢楼仍巍然矗立着,继续发挥着让人们避寒安居的作用。这是货真价实的实事求是的物证。那天,在红旗渠精神研究会上,老杨应邀在会上即席发言,不长,但在话语中也仍然使人强烈感受到闪烁着实事求是的光彩。他说,修建红旗渠是很讲科学的。从山西到河南100多里地,落差很小,不讲科学,可能漳河水就根本流不过来,所以要先修山西境内那40里长的渠道,取得经验,解决水的落差问题,才可能对全渠动工修建,这就叫实事求是,是完全符合中央提出的精神内涵的。在谈到新农村建设盖新房问题时,他说,现在房子都盖大了,一家三四口人盖了三四百平米,怎用得了那么多?盖起了自己的住房,周围环境怎么办?上下水道怎么办?所有这些都要统筹考虑。当前农村最迫切的是基础建设,是农民的吃水、道路、上学、医疗……这些是最迫切的。从某种程度上来说,盖新房还不是最迫切的。老杨大声疾呼,两眼放光,实事求是已经成了他身上的一种固有品格,这种精神渗透他全身,从他的目光中,人们很容易读得出来。
“你是杨贵”,人们见到老杨,直呼其名——这就是杨贵和乡亲们之间的鱼水关系表现。我有一次当面给老杨说,老百姓见你,当面不称你杨贵书记,而是直呼你的名字。要么,就是叫你老杨。老杨憨憨然地笑了。他说,群众没把我当外人,老百姓真好。只要你真心待他,他就会给你掏真心话,他会把你当作自己家里的亲人。那一年的那些天,我跟着老杨在林州市的好些村子里转悠。每到一个村子,总有许多人自动围了上来,有的认识他,有的并不认识他。有一天在和顺镇的西曲杨村,一个姓李的66岁老汉直呼老杨的名字,显得无比亲切。他说,我当年也是修渠的。一些年轻人,又好奇又崇敬地围了上来,他们说,今天可亲眼见到了,真高兴!老杨在路上告诉我,头一天,他到原康镇柏尖钩村石匣自然村,问一个老太太认不认得他,老太太说,咋不认得,当年还通知我们去参加批斗你的批斗会呢。那是“文革”初期,杨贵任安阳地委书记兼林县县委书记,硬说老杨执行了一条资产阶级反动路线,把他从地委揪到县里批斗。今天,这位老太太坦然地当着杨贵的面说起当年那件事,一点也没有顾忌,就像在说着别人的事似的。可见,她当年就没把这当成一回事,今天就更不当成一回事了。老太太说,那个批斗会,我倒是去了,什么也没有说。老杨满怀感慨地说,老百姓并非真要斗我呢。无非是走走过场,应应景哩。这一次我去她家,她用沼气蒸的馍,刚出笼,当即取一个热腾腾的,又发得鼓鼓的馍往我兜里装,说,你尝尝,你一定尝尝。这才是老百姓的真心真意。当时,还有一个老头挤上来,拉着我的手问:“你还记得我吗?我还和你一起砸过石头哩。”老杨当时有点茫然,敢情当年真是和这个老人家在工地上一起砸过石头,只是想不起来了。当时一起干过活的乡亲们数也数不清。别人和书记一起干过活,印象殊深,老杨委实不能一一记住。这就是老杨和老百姓之间的关系。那种如鱼入水,自然、亲切、和谐,两下无猜。老百姓敢把心窝掏给他,因为,他们认定这个书记是铁定为大家办事的好书记。那天我听到的,亲眼目睹的就是那么一片片发自内心的深情,一片片由衷爱戴的深情。在这种深情感召抚慰下,我心里热乎乎的,装满了敬意。我想着,这可是老八路的作风啊。过去,我们的干部一进了群众家,和群众拉着手,在炕头上说着话,亲如一家。群众不把这种干部当成外人,有啥说啥,没啥顾忌。现在这种场面可罕见了。有的干部成年也不到农家,逢年过节,带上记者,坐着轿车,在干部、记者前簇后拥下,在摄像机和照相机镜头闪亮下,送上一袋米面,一床棉被,这叫送温暖,说不上两句话,又坐上轿车,一溜烟赶回城去了。老百姓心头并没有添上什么温暖,却装着对这种老爷娴于“作秀”的蔑视和愤怒。比起老杨和老杨一类干部对群众嘘寒问暖的关切,真有云泥之别。
老杨走得猝然,他都顾不上交代几句话。他的心头不会装什么遗憾离世。但是我琢磨他心头可能装着一个纠结。近年来,他一直惦记着要创办一个中国红旗渠精神研究会。他谋划着,一旦办起了这个研究会,可以开展许许多多社会活动,将十分有助于把伟大的红旗渠精神一代一代传承下去,使之发扬光大。前几年,这件事已经到了即将办成的地步,由于一些人为因素的干扰,事情被搁置下来,给老杨增添了许多苦恼。现在,这件事仍然压在许多活着的人心里。谁来把这件重要的有益于社会的善事办下去,办成呢?我衷心希望这件事终将办成,给社会带来人们期望的效益,并借以告慰杨贵在天之灵。
杨贵同志的一生是革命的一生,战斗的一生,光荣的一生,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的一生。他是“中国共产党的优秀党员,忠诚的共产主义战士”。这是中央对杨贵的定论。他无愧于这个定论,称得起这个定论。这使我们活着的人感到欣慰,对老杨充满敬意。杨贵走了,红旗渠的水仍然奔腾不息地流淌着,红旗渠水将永不停歇地流淌,造福林州人民。杨贵也将永远被人们怀念着,记挂着,从他身上汲取巨大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