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路凯
戴锦华是第一位成为《智族GQ》年度人物的女性。这不仅因为她深厚的学术积淀,更因为她多年来秉承关切社会现实的立场,对正在发生中的事物发声。拍摄当晚,她在微信朋友圈发现场照片,原本配文:名利场上。可是后来她删除了。
“名利场”这三个字是她从19世纪英国文学中获得的语汇,她担心“别人会认为我在炫耀,我很时尚,我很流行,我很成功”。在她的观念中,这些都是否定的表述。
什么是成功?到底什么样的人可以成为《智族GQ》年度人物?简单说,成功的人就是能把一件有价值的事情做成的人。《智族GQ》从来都愿意这样的人致以敬意。他们或许不:是最受关注的人,但比起外界的声音,他们更能坚持自己认定的价值,并愿意为此付出长久的努力。他们当然也愿意接受外界的赞扬,但更多的时候,他们习惯把头颅低下,踏踏实实走过自己的路。
正因如此,2018年《智族GQ》年度^物的主题确定为“行动的力量”。我们努力剔除附着在浮名之上的泡沫与假象,用简单、朴素的视角还原他们做了什么,为什么做,为谁而做。无论是一部电影、一篇文章、一本书,还是一档综艺、一场表演、一种商业,只要它们真正为我们的生活带来良好的改变,我们就愿意称之为成功,我们就愿意称呼做出这样行动的人为《智族GQ》年度人物。
个体无法脱离世界单独存在,抛开个体去谈论世界也没有意义。我们相信,唯有行动,才能在自我与世界之间,建造更好的连接。我们相信,唯有行动,才能定义自我,定义这个波澜起伏的时代。
和贾樟柯一起跳迪斯科 靳锦
年度导演
二十余年导演生涯,贾樟柯始终将镜头对准当下,关注社会转型时期普通人所经历的命运巨变。他沉静又不乏温暖地描绘真实的生命,对中国现实强烈的观照尤为可贵。
西风沉醉的夜晚
干冰腾起白色烟雾,流淌在黑暗的舞台上,一个彩色灯球开始转动,摄像机对准了演员的脸。导演看了一眼监视器,喊了—声:“action!”演员随着旋律扭腰,左脚伸前、点地,再换右脚。
背景音乐是迪斯科曲《Go West》,“Your hands in my hands(我们手牵手)/We will make our plans(我们要计划我们的未来)”,演员闭着眼睛,很投入。
“停!”导演中断了拍摄,“灯怎么还亮着?”灯球应该在开拍之后不久就灭掉,此刻还在闪。演员也停了下来,看着剧务麻利儿地检查灯光。导演走到演员面前,说,“贾导,不好意思,得再来一遍了。”
賈樟柯穿着黑白相间的衬衫、牛仔裤,站在舞池内。此刻作为《智族GQ》视频的演员,他安静地等待下一次拍摄。
“We will start life new(我们将开始新生活)This is what well do(这就是我们要做的)”,音乐继续,贾樟柯左右摇晃着脑袋。他的舞姿并不标准,有时会迈错脚步。圆圆的肚子从衬衫里凸了出来,皮带显得紧张。但这些,连同围绕在他周围的摄影师、导演、剧务等人注视的目光,都没有困扰他。他继续投入地挥动双臂,好像摄影机之外的世界并不存在。
拍摄场地是一个仅有若干卡座的小迪厅,十几个人一站,就没什么位置了。贾樟柯大学时常去的迪厅,是北京电影学院附近的NASA。NASA 1994年开业,名字和美国宇航局的缩写一样,空间也是大得不得了,能容纳两三百人。
他那时跳舞喜欢穿高帮匡威鞋、牛仔裤,几件白色T恤换来换去。除了北影的学生,附近北大的、清华的、人大的学生也都会来,大家进门要过一座钢桥,迪厅里是全钢铁结构,激光灯射出光束,照在年轻人的脸上。
领舞站在高处,学生们随意扭动。迪斯科没有规定动作,只要放松自我,跟着节奏来就行,想蹦就蹦、想跳就跳,“你就像原地跳绳一样跳一跳都可以”。
上世纪80年代,在“严打”和清除精神污染的社会氛围中,北京警方印发的小册子对迪斯科做出如下名词解释:迪斯科,又名扭屁股舞,是一种堕落的资产阶级舞蹈。但1983年,《中国青年报》发文称,不能把烫发、穿时装、跳集体舞视为“精神污染”而加以禁止。大众文化开始兴起,正好赶上国际迪斯科风潮的尾巴,这种解放身体的音乐形式恰逢其时。
1994年一年,北京开了8家迪厅。JJ、NASA、莱特曼等都是著名的去处。人们生活中越来越多地出现外国产品,麦当劳、猫王音乐、好莱坞电影,此时迪厅成为潮流场所,有巨大的场子,高档音响伴奏。经历过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初的拘谨氛围,年轻人的时代情绪和新的娱乐方式“一拍即合”。
贾樟柯当时刚从山西来到北京电影学院上学,他是班上年纪较大的学生,但也只二十四五岁。他常和朋友去蹦迪,从晚上八九点到夜里12点,蹦完后还不尽兴,要继续打车往北,去北航附近的大排档吃夜宵。
酸汤鱼端上来,大家一起聊电影,这个导演、那个导演,也聊政治、文学和闲话。这是年轻时一种“配套”的夜生活。他从大一开始写剧本,不知道哪一天能拍出来。
北京当时的出租车俗称还叫“面的”,黄色的天津大发,一车能坐7个人。夜里,一辆面的把他们拉到迪厅,再一辆面的把他们拉到北航。起步价和车价都便宜,“10块钱就可以到任何地方”。
“Cut!”导演叫停了拍摄。贾樟柯睁开眼睛,看到导演走过来,“贾导,特别好。如果刚才胳膊的动作幅度再大一点儿就更好了,我们再来一条。”
午夜的号角
拍摄间隙,贾樟柯在休息室抽雪茄。我问他,之前在迪厅跳舞的时候都在想些什么,“顶多想想女孩,周围哪个女孩漂亮,就没有什么更多(别的)想法了。”他笑笑。
“是荷尔蒙的发泄?”“那当然是,那绝对是,内在的那种能量太多了,对……也甚至有一种向上的(精神),就很有朝气,那种劲儿。”
贾樟柯的电影中,男女主角感情的戏份常常放在迪厅。《山河故人》里,沈涛和张晋生在迪厅跳舞,梁子突然出现,惹得张晋生吃醋《江湖儿女》里,巧巧和斌哥在迪厅跳舞,发现他居然随身带着之前朋友的枪,这是一种涉险的信号。她停下来,没说什么,斌哥邀请她继续跳,她的动作从僵硬,到慢慢自然,最后拥抱住他。她厉谅了斌哥。
“那个年代,人没有多少活动的空间,能做些什么呢?无非是上课、工作,迪斯科,吃饭,数数我们每天日常也就这些空间。”贾樟柯觉得,没必要为男女主角刻意安排奇遇的场景。
迪斯科舞厅也是那个年代少有的、男女有身体接触的场所。晚上12点,像报时一样,舞厅里会放两首歌,要么是《Go West》,要么是《YMCA》。跳舞的年轻人们停了下来,一个领头的先站出来,后面的^把手搭在他的肩膀上,认识的不认识的人都连起来“接龙”,大家在舞池中随着音乐转圈。
“I know you love me(我知道你爱我)/How could I disagree(我怎么会拒绝)?”
《Go West》原本是美国70年代一首民民谣老歌,后来由英国的“宠物店男孩”乐队翻唱。它曾被当作同性恋圣歌,在90年代,也因为歌名“go west”为一些国家所禁。1996年,《Go West》成为欧洲杯主题曲,开始在足球场上传唱。
不过,在90年代NASA的舞池里,这些意义和那个叫贾樟柯的年轻人都没什么关系。他英文不好,听不懂歌词,“鬼知道它是什么歌,就是好听”。这首旋律动人的歌曲,是午夜到来的号角,一个愉快的前半夜结束了,下半夜马上开始。
贾樟柯的迪斯科经验属于他那一代人。“如果没有过去的封闭,没有我们这代年轻人借由迪斯科、借由摇滚乐解放自我的这样一种情感在里面,那它只是个娱乐。”他说,“如果你有那个生活的背景,你就会知道它在当时年轻人的生活里有多么多么的重要……它是很多人解放自我的象征。”
《山河故人》的演员张译生于1978年,比贾樟柯小8岁。他18岁就去当兵了,年轻时完时完全没有进过迪厅。他对迪厅的认识和更广泛意义上的“舞厅”类似。2006年,张译被一群朋友“押着”,第一饮去了舞厅。他当时已经快30岁,坐在舞厅门口的石台阶上,无论如何都不进去。朋友们生生把张译拖进了舞行,他的衬衫都被撕坏了。进去之后,音乐声震耳欲聋,心脏受不了,不知道是因为第一次去,还是自己天然不适合这种场合,张泽一直在出汗。
“因为当了10年兵的人,总会觉得进舞厅好像不是什么特别正经的有为青年应该做的事情,所以内心蛮排斥的。”他说,“瑚在还是有一种隐隐的恐惧感,不知道为什么,我现在很难解释清楚它的恐惧感来自于哪里。”
张译曾听贾樟柯说过自己去迪厅的经历,相信迪斯科“成为他心目当中的一个重要的、祭奠青春的情结”。
賈樟柯的夫人赵涛与张译同龄,担任了贾大多数电影的女主角。她没化妆,看上去非常温婉,“其实从《任逍遥》的巧巧开始,我就觉得这个人物跟生活当中的我差距太大了。第一,我不进舞厅,不进歌厅,(第二)我也是不唱歌,不进夜总会的一个人,对,我基本上夜生活是没有的。”
她依靠做功课、写人物小传来体会角色。我提到贾电影中,男女主角感情段落常常发生在迪厅。赴涛愣了一下,似乎没想过这个问题,随即笑了起来,“好像确实是。”
不再跳舞,继续跳舞
“迪厅是这样,有—天你进去了,进去之后,哦,这是迪厅,然后你就开始玩儿,玩儿了好几年。有一天突然觉得我不应该属于这儿了,你就再也不去了,就是这样的。”在工作室里,贾樟柯看起来有点儿倦怠。
两个月前,他的新片《江湖儿女》入围了戛纳电影节,这是他的第9部剧情片,获得上映许可的第5部。7月底,他即将启程去瑞士,担任洛迦诺电影节主席。拍片、影展、宣传、路演,这是他现在熟稔的电影人生活。他早就不去迪厅了。2010年,他听从杜琪峰的建议,将抽了几十年的烟换成雪茄。雪茄不抽就会灭掉,灭了他就能歇两口,不像吸烟那么密集地摄入尼古丁。
《江湖儿女》讲述了一个犯罪爱情故事。主人公巧巧与斌哥相恋,一次街头争斗中,斌哥遇袭,巧巧为保护他开了一枪,被判5年。巧巧出狱后,开始寻找斌哥以期重新开始。这部电影有个独特的尝试,它的主人公和剧情都串联起了贾樟柯之前的电影。“巧巧”与“斌哥”是《任逍遥》的主人公,巧巧追寻斌哥,一路去了三峡,还看到了《三峡好人》里出现过的飞碟。她历经17年的爱恨,也是贾樟柯17年的电影沉浮。
赵涛拿到剧本后,一口气读完了。巧巧年龄跨度大,人物弧光完整,是中国电影市场上罕见的女性角色。这是一个女演员不会拒绝的剧本,“它太有吸引力了”。
电影结尾,巧巧辗转大同、奉节、巫山、新疆等地,与斌哥分合多次,最终二人回到家乡。此时她继承江湖道义照顾斌哥,但当斌哥试图握住她的手表达感情时,她推开了。“我觉得她没有要留住这份感情,没有。她已经是一个,我觉得可以一个人生活的人。”贾樟柯说。
贾樟柯常常用音乐和跳舞场景来表现女性的精神世界。《站台》里,文工团演员尹瑞娟最终去邮电局工作,在办公室里,她收拾房间,慢慢随着广播里的音乐起舞,“我们能感觉她有另外一个精神世界,被中断了的世界。”《山河故人》结尾,年迈的沈涛一个人走在雪地里,丈夫和儿子都离开了自己,但此时,她跳起年轻时跳过的《Go West》。
拍摄这场戏的时候,是初冬,无雪。美术组中午去地上布雪,等太阳落山之后,再用造雪机造出飘着的雪。赵涛走到雪地里,控制不住情绪,一直在哭。她感受到角色的痛苦和孤独。
贾樟柯告诉赵涛,不能哭,要克制。3年后,他向我回忆这段戏的时候说,“我希望她(沈涛)精神没有衰老。我希望她还有爱的可能性,就跟她年轻时候一样,这也是我崇拜的一种女性。”镜头对准沈涛独舞的背影,画面在迪斯科舞曲中暗了下去,“Life is a peaoeful there(那里的生活是平静的)in the open air(在开放的气氛中)。”
大约1996、1997年之后,贾樟柯不再去迪厅,也没注意NASA在世纪之交关门大吉。迪斯科在中国流行了将近二十年后,全面落潮。贾樟柯开始了电影生涯,开端是孤独的。他记得剪《小武》的时候,在半年多的时间里,每天独自背包去做后期。因为拍的是16毫米胶片,他除了剪辑,还得摇胶片。
楼道里有个乒乓球台,每次剪到下午的时候,贾樟柯特别想去打乒乓球。但他是一个人,没人陪他打。那半年的安静,与跳迪斯科的热闹大相径庭,也正是那半年,“培养了我静下来的定力”。
自《小武》成名,贾樟柯一路在国际影展拿奖,成为中国电影的领军人物之一。他不再跳舞,但他电影中的人并未停止跳舞。从《站台》,到《山河故人》,再到《江湖儿女》,跳迪斯科舞曲是他年代戏的标志之一。为了还原年轻时的记忆,他曾为《Go West》付出了高额的版权费。
贾樟柯的工作室内,挂着他电影不同国家版本的海报,多年来赢得的奖杯陈列在架子上,看上去好像一个动物雕塑展。他坐在沙发里,旁边的书架上是为新片《在清朝》准备的各种县志资料。我们谈起2000年之后,中国电影开始了快速发展的过程。
我问,现在是否形成了新的抒发情绪、表达个体的方式,比如大片。“没有形成。”贾樟柯毫不犹豫,“它是单向消费、娱乐消费,它没有办法抒发我们个人的情绪。”
“它就是好笑啊,或者刺激啊,过瘾啊,它就是消费性的。过了就过了,它不是一种精神继续的需求。我个^这样觉得,它没有办法跟迪斯科相比,也没有办法跟卡拉OK相比。这个时代的大片跟迪斯科、跟卡拉OK比起来,那迪斯科伟大多了。”
我所讲述的是时间
拍摄当天,接近尾声的时候,导演邀请在场的人和贾樟柯一起“接龙”。穿复古服装的群演和工作人员都走到舞池中央,《Go Vest》响起,“We will fly so high(我们要远走高飞)/tell all our friends goodbye(向我们所有朋友告别)/Wewil start life new(我们将开始新的生活)”。
贾樟柯双手左右摆动,然后举高、鼓掌,转身入舞池。其他人跟着他,个人的手搭在另一个人肩上。转了一圈,他停下来,跟着旋律晃动手臂,左脚伸前,点地,再换右脚。我们大多数人没有蹦迪经验,学不了他的动作,只好乱跳,手不时打在周围人的身上。干冰的白烟再次腾起,越来越浓,贾樟柯逐渐隐没其中。
“Now if we make a stand(现在如果我们做了决定)/Well find our promised land(我们就会找到属于我们的乐土)。”
几个星期后,我看过刚刚完成后期的《江湖儿女》,再一次见到贾樟柯。他隐没在墨镜之后。听到一个问题,他停三四秒才回答,语气不疾不徐。因为看不到他的眼睛,我无法揣度他的情绪。
“有观众认为电影中许多情节指向对某种年代的怀念,我不知道这样理解对不对?”
“不对,完全是误读。我没有怀念什么……我对具体的任何一个年代都没有好感也没有恶感,都一样。”他这次回答得很快,“我是对时间感兴趣。”
《江湖儿女》的故事开始于17年前,他想知道,17年前的一对恋人,分分合合,17年后又在一起,是什么感情状态。爱情,友情,还是传统的义?物理时间在人身上形成了奇妙的感情状态,无法被命名。最近几年,他喜欢拍这样时间跨度长的电影,《山河故人》也是如此。
“时间积累在一个个体身上,个体的物是人非,个体情感的变化、面貌的变化,这些是我非常注重的。我觉得它是不可逆转的,你必须承受的事情。它是我们生活真正的滋味跟内容。”他最终取下了墨镜,露出浮肿的眼袋,“你说今天坐在这儿的贾樟柯跟20年前,他绝对是两个人。”
贾樟柯成长在山西汾阳,从小学到高中,习惯用打架解决问题。心情不好,或者纯粹找碴儿,就把人打一顿,受伤也是常有的事。他小学三年级开始抽烟,中学时留了长发,还和同学一样,开始做点儿小买卖。他迫切想要模仿成年人,觉得只要抽烟了、赚钱了,就是一个或年人。
十六七岁,贾樟柯喜欢上霹雳舞,和同学组成“害虫队”,去汾阳师范、中专学校比舞。队名来自当时热播的灭虫药广告歌,“我们就喊我们是害虫,以后我们所到之处都闹得鸡犬不宁。”
二十五六岁,贾樟柯已经到北京,突然厌倦了暴力,觉得那个自己幼稚可笑。他告别了他。贾樟柯被看作第六代中成名最早、国际声誉最隆的导演,但前三部电影都无法公映。自《任逍遥》始,他开始走出地下,此时中国电影已经进入大片时代。
2006年,《三峡好人》拿下威尼斯电影节金狮奖,在公映期间撞期《满城尽带黄金甲》。他在北大讲堂做了一次公开演讲,讲了记录三峡与移民的缘起,并说了一句后来被许多媒体引用的话,“我想看看在这个崇拜黄金的时代,谁还关心好人”。
我当时坐在台下。贾樟柯的演讲在年轻学子中引爆了长时间热烈的掌声。那天北京下了很大的雨,似乎能感受到电影中三峡氤氲的湿气,贾樟柯不讳言自己的感受,“我的心里面又有一种潮湿的感觉。”
12年后,賈樟柯回忆起这次演讲,显得非常冷静,“我所有的公众发言跟我个人之间没有关系。可能这些公众发言是根据我个人正在做的事情引申出来的感受,但是那个感受本身跟我个人的处境得失没有任何关系。”《三峡好人》最终票房不到《黄金甲》的零头。
2013年,根据若干新闻事件改编的《天注定》通过审查,却在最后时刻无法上映。巴西导演沃尔特.塞勒斯当时正在拍贾樟柯的纪录片,拍下了他得知此事的反应:他和两个朋友坐在屋内抽烟,“没法在这个行业里做了,”他吐出烟,“要停就全停,彻底,彻底离开一段时间。”
那大概是媒体所记录的贾樟柯最后一次表露情绪的时刻。即便愤怒,他也远离呐喊式的表达,“我从20来岁就知道那是傻的。”6个月后,他开始筹备《山河故人》。
他曾面临一个选择。《天注定》之后,有两个国外的工作找他,一个是古装英剧,一个是好莱坞科幻电影,都是好的班底。他当时在气头上,觉得转换赛道同样能做事,“基本上就要签了那两张。”可这一去就是5年时间,43岁到48岁,一个导演最黄金的年龄,不能拍摄想要拍的华语片。他最终没有舍得。
贾樟柯今年48岁。这5年里,他拍了《山河故人》和《江湖儿女》,双双入围戛纳电影节。
自《小武》之后,贾樟柯的电影没缺过投资。他是影展宠儿,拥有稳定的海外发行途径,版权销往多个国家,即便国内票房不好,也都盈利。在中国艺术片领域,他是幸运的个例。贾樟柯的商业能力同样出众,他拍许多广告,投资新导演作品,与晋商交好。
贾樟柯有时出去演讲,常遇到有人关心他的电影与个人的命运。他只好苦笑,说我其实过得很好。
这几年他减少了公共演讲的次数,不再想通过演讲获得共识,而专注于作品。“我觉得诚实地把自己放在作品里,然后你有一个信任感,就是信念感,我觉得自己这些东西是值得分享的,我觉得就可以了。”
“接下来5年仍然是黄金时期吗?”我问。“不知道,”贾樟柯说,“应该是。”
《江湖儿女》最后一幕,是斌哥离开了巧巧家,再一次奔向未知的远方。拍摄那天,演员廖凡迟到了,好半天才找到賈樟河,发现他正坐在屋子的一角,戴着墨镜,抽着雪茄。廖凡走近,发现他脸上有泪。廖凡说,抱歉导演,我迟到了,你别这样,我一下压力很大。
贾樟柯停了一下,说只是看着拍摄场景,想起小时候第一次离家出走的情景,很难过。“那一刻,某种莫名感伤和孤独感染到我。”廖凡说,这是整个电影拍摄过程中,贾樟柯少有的几次动情场面。
小时候,贾樟柯常常逃课去太原买霹雳舞鞋。电影《霹雳舞》里,人物穿一种一面是红色、一面是黑色的匡威鞋,配合跳舞很酷,他跟同学一起坐车去买。从家乡到太原,直线距离一百多公里。长途汽车两块八一张票,晃晃悠悠,招手即停。三四个小时后,他将抵达外面的世界。
贾障柯,1970年出生于山西省汾阳市,毕业于北京电影学院文学系,导演、编剧、制片人,中国第六代导演的领军人物之一。2018年,他的电影《江湖儿女》入围戛纳电影节主竞赛单元。
和廖凡一起做美甲 鲁韵子
“2016年……你说我的生活?”廖凡抬起头来,眼神突然有点儿尖锐。
我们正站在美甲店门外,再过20分钟就要一起做指甲了。北京南五环,熟食店和阴沟的气味混合在38摄氏度的气温中。光着上身的大爷和摇着蒲扇的大妈一起在路边支起方桌,打了一圈又一圈麻将。
“2016年……有一些变故吧。”他垂下眼睛说。
那—年,在拍《江湖儿女》和《邪不压正》之前,廖凡的确遇到了变故。朋友安慰他,少喝酒、悠着点儿,还有很多奖等着你去拿呢。
然后呢?现在,44岁的廖凡并没有得更多奖,但依然全心全意演戏,作品评价有好有坏,他的演出有时需要隐藏有时又需要失控。他被人注视着,又被自己忽略。
“变故之后,我对于生活的态度和理解不同了吧。我觉得可能,很多时候人并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勇敢。很多事隋发生的时候,你也没觉得它很重要。等你发现它的意义的时候,它肯定已经过去,肯定。”
“你以为你可以设计你的生活,掌握你的轨迹,可以去把控,但真出现偏差的时候,你完全不能。”
他微微笑着说完了这段话。“为什么不笑呢?难道还要哭吗?”“是吧,所以要用微笑来带过去。”
前面的客人做完指甲了。廖凡转身拉开嘎吱嘎吱的推拉门,走进美甲店。
木讷的影帝
小店陈旧而闷热。廖凡坐了下来,饶有兴致地盯着墙上的业务招牌:“啊,还可以祛痣、嫩肤,这怎么嫩啊?是不是我也可以试试?”
说着,他伸出右手,搭在蒙着粗糙发硬的毛巾的工作台上。美甲师是个年轻女孩子,一边笑一边偷瞄廖凡的脸。
那并不算一张很英俊的面孔,但充满了雄性的张力。他的手并不白皙修长,但大多指节都磨得发亮。
一边做指甲,一边聊着天。还没说两句,廖凡就不自觉地笑起来:“我就是不太会聊天,老是努力地聊,努力着努力着就聊岔了。”
真没想到,一个像廖凡这样的男人,在冲着人笑的时候是这个样子。
那是一种有点儿尴尬,有点儿羞涩,还透着股憨劲儿的笑。这种笑往往出现在让他多聊聊自己之后,他简短而平淡的回答之前。
所以这微笑本来是示弱的意思,但没起到相应效果。因为他的打扮,更因为他的面孔。当他笑起来时,左右腮边肌肉鼓起抖动,给人的感觉反倒是凶狠强悍。让人想起在电影中,当有人问“咱们是哪种人”时,他毫不犹豫回答——“江湖上的人。”
一种天然的冲突性,出现在44岁的廖凡身上。私下里,他足够温和平静。但在电影中,他似乎总在饰演野心勃勃、棱角锐利的人物。在镜头下,他可以一根棍子挑遍天津卫街头的十八罗汉,也可以撅起下巴逼真地cosplay朱元璋。但一旦脱离了表演伏态,他总像是希望自己没有存在感。或者说,他不想表现自己,也不会。他并不需要。
两个月前,配合着新片《邪不压正》的宣传,廖凡去了《创造101》的总决赛。在这个年轻女孩展现青春激情的场合,同剧组的姜文和彭于晏有点儿过于平静。但最木讷的还得算廖凡。
不用说话的时候,他就下垂着目光,微咧着嘴,把重心从左脚换到右脚,又从右脚换到左脚。“当时我以为我们是冷幽默。结果光冷了。”
他的木讷是有原因的。即使是在获得柏林影帝、被视为一夜成名之后,这几年,他依然过得比绝大多数没他有名的演员简单——不演电视剧,不导演,不监制,也不做生意;不参加综艺节目,没有绯闻,一结束电影宣传期就进入半消失状态。不多的变化中,有一点也许是让他欣慰的。那就是终于越来越少的人问他:大器晚成一朝成名后你有什么感想?有什么变化?
除此之外,廖凡有什么业余爱好,是什么生活节奏,为什么欢喜、遗憾、愤怒或哀伤,没什么人知道。只听说他连盆栽都不养,因为去养一棵植物都需要情感上的输出。
算一算,到今年,他就做了20年的演员了。人们称赞他是个纯粹的演员。而对他自己来说,也只愿意做个纯粹的演员。“大家对我有那么大的兴趣吗?实际上并没有。剩下的保留就好,没有必要让他们看到。”
没有安全感的时候,反而更鲜活
甚至有时候在电影中,他都觉得没必要被“看到”。
去年他拍贾樟柯执导的《江湖儿女》,这是满足好奇心的好机会。廖凡想知道,像《站台》《小武》中那样自然的好戏,是怎么演出来的,尤其是《站台》结尾,“就是赵涛在那儿做家务,生活平静了,回到既定的轨道上。她的男人已经在那儿睡着了。她只是做自己的事。”
年度演员
银幕之上,44岁的廖凡过去一年在《邪不压正》、《江湖儿女》两部重磅作品中担纲主演,展现截然不同的独特表演风格。银幕之下,廖凡与纷繁喧闹的行业环境自觉保持距离,将有限的个人时间投入无限的艺能探索。他的经历证明,脚踏实地、恪守规律,在这个时代仍是值得信奉的行事准则。
廖凡,1974年生,毕业于上海戏剧学院表演系。1998年,参演《将爱情进行到底》踏入影视圈。2014年,凭借《白日焰火》获得第64届柏林国际电影節最佳男演员奖,成为首位获得该奖项的华人男演员。2018年,主演姜文作品《邪不压正》、贾樟柯作品《江湖儿女》。
等他自己去拍的时候才知道,哦,原来是这样。贾樟柯一向惯于起用大批毫无经验的非职业演员。而和后者在一起的时候,谁也不需要也不能去突出自己。上海戏剧学院毕业、从业近20年的廖凡要学习融入其中。
他看着赵涛。十几年前他在看她演的《站台》。现在他们一起演在21世纪的大同沉浮的黑道恋人。表面的暴力和情欲之下,是对旧时代的苍凉回顾。他依然觉得她演得非常好,只是他现在知道了,她的好是因为隐藏了自己。
演完这段,他来到监视器前看回放,其他人演得都太棒了。“如果一个职业演员在他们当中鹤立鸡群,你会觉得自己太傻了。”
不过,傻也不妨事,贾樟柯不会生气。廖凡喜欢导演这一点:虽然万事有准备,但不强求,“不会刻意到说这个拍不好就一定要如何如何。”
要是遇上另一种戏、另一位导演,廖凡又需要毫不介意地犯傻、突出,对一切效果反复“强求”。比如,同是在去年拍的《邪不压正》。
年代拉到了民国,他演朱潜龙,一个聪明恶毒、又荒唐到认朱元璋做祖宗的汉奸。他和彭于晏的终极决斗Cut了一次又一次,从一招一式到互抽大嘴巴子,抽到脸肿,才发觉这太傻了,“就不应该是这样的。”
这个剧本里没写,也不是了不起的临场发挥。就是因为之前套的招,在现场都失效。在姜文的片场,没有什么是确定的。第一场戏开拍之前两天,廖凡还没拿到具体的单场剧本,他找导演要,对方说好。可到了开拍前一晚,剧本依然了无踪影。廖凡又问了一次,没收到回复,他知道,好吧,剧本是看不到了。
廖凡也。不着急。“现实就是这样,就不发给我看。其实没有什么关系,咱们就去现场碰撞。”
在一般人看来,贾樟柯温和而现实主义,姜文强势且风格化,廖凡则两头都能接住。对于付出和适应,他并不觉得艰苦,反而自得其乐。
没有剧本,他就去看民国野史、札记,大把大把地读得津津有味。他早已不是第一次演民国戏了,但他依然享受这些曾经做过的准备,在故事的字里行间去找一些人物行事的轨迹。他不会定一个明确的目标,或特定的压力。“大家总喜欢问在哪个时刻我就得到了灵感和激发。但说真的那种瞬间不存在。就像你去腌一坛酸菜,不是在那一分钟那一秒它形成的。”
而到了现场,他被要求把一切准备清零,把一切没想都忘掉,“格式化一下。”廖用一无所有地轻装上阵,在上场20分钟之前拿到台词,现读、现记、现发挥。在电影里,他们下真的饺子,喝真的酒,打真的架,真的犯傻。廖凡随时可以和导演说,我这个不够好,能不能换一个?
在《邪不压正》最后采用的那条戏里,两人打得足够暴力也足够原始。在一切招式和套路都失效后,廖凡插了彭于晏的眼睛,气喘吁吁地掰对方的手指头。作为回敬,彭于晏拽着廖凡的脑袋往门柱上撞,一条戏撞了十几下。在疼痛的“咣咣咣”声中,廖凡突然抽离出来看这一幕,觉得自己的脑袋仿佛是个大水罐。拍完了,大家都笑了,笑得直不起腰来。
“那个是很麻烦的,很辛苦,但是很有意思。就在一遍又一遍的预演中,突然有一种新的东西出现。那确实不是你预想的,是超出了你安全范围的——你想呀,你演出来的和设想的一致,这不就安全了吗?但没有安全感的时候,反而更鲜活。”
把一切享受完就完了
拍完了戏,廖凡依然没看过完整剧本,也不知道自己角色的开头和结局各是什么。最后,他是和观众一起在影院里看完的整部片。
片尾字幕升起的时候,廖凡觉得失落和难过。
他是看到姜文在片末被拔掉了牙齿,显得那么可怜又那么可笑。他也看到彭于晏打得非常好的好几场动作戏都被剪掉了,“很帅的,他身手很好。”他看到他们的决斗,两个武林高手,一对师兄弟,最后用王八拳互殴。他想观众可能一下子难以接受,“或者挺崩溃的,怎么那么傻呀,特别笨地、很认真地干一个挺荒诞的事。”
8年前,廖凡第一次演姜文的电影,那是《让子弹飞》。那时他还不是影帝,没什么台词。现在,一切都变了。但对他来说,真正重要的区别只在于这一次导演更信任他了,“给了我很多台词。”
《邪不压正》的评价并不算很好。廖凡知道,也听说很多观众觉得看不懂,他有些意外。不过至少,他自己已经走出过安全期,感动过了。
指甲做完了,天也聊完了,他不用再挤出尴尬的笑了。但他依然显得有点儿不好意思。“是不是还是说得不太好?也许只有在现场在那一刻,你能够感觉到我说的,但事后再去聊的时候就变得,啧,没那么有趣儿。”
和龚宇一起坐公交车 芦溪
寻找理性与直觉的公约数
龚宇在夏日晚高峰登上了一辆公交车。他不是为了搭车赶路,作为爱奇艺创始人,平日里有专车接送他去往各个目的地。司机与他共事多年,两人有了默契,对到达时间的预估可以精确到分钟。接受《智族GQ》采访前的半小时,他主动发来微信:预计13点57分到。时间一到,他果然来了。
坐公交车,目的是了解用户的收视习惯。虽然在清华自动化系读了9年书,一路读到博士毕业,但龚宇心里清楚,爱奇艺做的是面向大众的生意,个人趣味和用户需求是两码事。想了解用户究竟在看什么、想什么,得走到他们中间去。
走近用户的过程一度让他困惑。有一段时间,他发现足疗技师、米粉店老板、小区保安都是竞争对手的用户,这令他焦虑不已。爱奇艺的多数员工日常并不生活在草根用户的环境里,但却要满足广大草根用户的需求,这不是件容易事。
他努力找寻规律。为扩张用户人群,爱奇艺起用了赵丽颖和陈伟霆作为VIP会员代言人,“南北通吃,观众如痴如醉地喜欢。”
这并非是依据感性做的决定,而是大数据严格测算得出的结果。做重要决策时,龚宇愿意信赖技术,这是9年清华工科教育筑成的思维底色。
但在与人性高度关联的娱乐产业浸泡多年,近些年来,龚宇也越来越愿意相信自己内心的直觉。他试图在理性分析与感性直觉间寻找到公约数,并相信二者重合的几率正变得越来越高。“我自己毫不犹豫通过了的,发现成功率最高。犹豫来犹豫去的都不好,都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晚高峰的公交车有些拥挤,龚宇没有座位,用右手拉着吊环。旁边的阿姨正用手机看视频,龚宇用余光瞥到了屏幕右上角爱奇艺的logo,忍不住探过头去。
阿姨瞥了他一眼:“看什么看,自己充会员去!”
一切都是规律的成果
过去很长一段时间里,耿聃皓都不太看得出龚宇的情绪波动。自从龚宇上个世纪开始第一次创业,耿聃皓就跟在他身边,20年问,他从焦点网的普通员工战为了爱奇艺高级副总裁,但龚宇在他眼中,变化不多。
今年3月,爱奇艺在纳斯达克上市,对于这个应当激动人心的时刻,龚宇谈起来仍然语气平淡:“这个行业投入太大,周期也特别长,所以上市真的只是一个阶段性、不算特别大的成果。”他列举了公司上市的若干优点:提升品牌、资产化更好、团队激励,唯独没有对上市这件事本身表现出情绪。
“这个问题倒是把我问住了。”在中关村爱奇艺创新大厦,耿聃皓的办公室在10层,龚宇的办公室在17层,除了公事,两人碰头不多。但耿聃皓还是察觉到了老板对情绪的控制能力,“遇见比较烦的事情他可以先放一放,转换一下注意力,从另外一个方式去了解。”
但对于“没有情绪”这个外界固有的认知,龚宇自己并不完全认同。他承认自己是有情绪的:工作量太大了,以至于没有时间干自己的事儿。但他很快又补充解释了这个“自己的事儿”是什么:“我这个人生活基本就是工
龚宇,生于1968年,毕业于清华大学,获自动控制理论及应用工学博士学位。2010年创办爱奇艺,2013年爱奇艺并购PPS,龚宇担任新爱奇艺公司创始人、CEO。2018年3月29日,爱奇艺在美国纳斯达克挂牌上市。作,脑子大部分的时间想的都是工作的事儿。”
作为一家市值超过200亿美元公司的创始人和CEO,龚宇的存在众人情绪的定心丸,但当被问到如何稳住自己情绪的时候,他的回答只有三个字:“习惯了。”
可能龚宇真的是习惯了。2000年,在上—個互联网的风口,龚宇创立的焦点网从十几^扩张成一百多人,却因为定位不清、融资问题被迫削减成四十多人。祸不单行,他的本田轿车和心爱的相机也被偷了。那时候龚宇家住健翔桥东,离公司所在的汇宾大厦只有两千米,因为心情沉重,这段距离有时候他要走半个多小时。这段创业故事最终有一个不算灰暗的结尾——转型为房地产垂直网站的焦点网最后以1600万美元的价格被搜狐收购,龚宇也随之迎来人生下一程。
随后,是历时十余年的长视频领域战役。漫长而惨烈的竞争中,大批人马消亡。2016年4月,古永锵创立的优酷正式退市,成为阿里的全资子公司;贾跃亭一手捧起的A股明星乐视则在去年崩盘,合纵连横的生态成为镜花水月;连年业绩下滑后,张朝阳决意让搜狐不再参与寡头竞争,转而去做小而美。但对于龚宇来说,好戏还在后面。
3年前的7月3日,龚宇正跟爱奇艺高级副总裁杨向华在香港某酒店聊天。突然有人在某个临时搭建起来的微信群里说了一句话:爱奇艺服务器宕机了!
这一天是《盗墓笔记》全集上线爱奇艺的日子。早在2014年下半年,龚宇就发现盗版和移动支付两大障碍已经逐渐消除,恰好网剧有抬头迹象,美剧尚未大幅入场,于是他决定500万一集投入做《盗墓笔记》。上线当晚,网站5分钟内的播放请求达到1.6亿。
尽管技术团队提前加载了3倍服务器资源,但仍然有大量网友被堵在看剧的“路上”,杨向华不得不第二天提前飞回北京解决问题。这次大宕机之后,爱奇艺App也登上了AppStore排行榜免费榜第一名、畅销榜第二名。
杨向华早年被龚宇钦点,在爱奇艺负责“新业务拓展事业部”,研究除已有PC业务、广告模式之外的任何模式。现在,杨向华主要负责爱奇艺的会员付费业务。2015年爱奇艺推出网大分账模式,一部28万成本的《道士出山》获得了20倍的分账票房,市场自此点燃。
此后两年,龚宇又发掘了《中国有嘻哈》总制片人陈伟、《偶像练习生》总制片人姜滨,这两档节目收官时为爱奇艺带来了超过50亿的流量。
回过头看自己为公司缔造的若干节点,龚宇有点儿不以为意。在他看来,一切都是规律的成果,只要抓住基本规律,事情就好办了。如果难办,那一定是因为还没有到质变的节点。
前同事马东曾总结过龚宇的特点,认为他是通过数据来看问题的,而数据反映时代变化,因此比个人的感知力量要强得多。“所以他不太信忽悠,他也不太受舆论影响。”
龚宇有段时间很爱提起《老九门》,这在他看来就是一次典型的数据胜利。“有南派三叔的底子,演员用陈伟霆、赵丽颖、张艺兴,然后整个运作方式、制作团队、宣传、发行等等,全是特有套路的,投入大资源,全是套路。”
除了理性,龚宇的另一个特点是果断,果断到让同事意外。姜滨在去年提交《偶像练习生》项目的时候,压根儿没想到龚宇拍板会这么快。
“我去年8月份的时候想着做这个,然后跟龚总说,准备2018年第四季度上。老板说第四季度?你第一季度就上。”姜滨在谈到后来爆了的节目时,总觉得有些晕眩。
像一架运行的电梯
2009年9月,时任百度副总裁任旭阳邀请龚宇一起组建视频公司。两人在中关村附近的一家小咖啡馆见面,之前他们见过一面,谈的是12580和百度合作的事(龚宇时任12580总裁兼COO)。
9月底再次见面时,龚宇以为他还在谈这事,但双方见面后,东拉西扯没有主题,谈了一个多小时,正好有一个中国移动的领导在那儿等龚宇,他告诉任旭阳:“不好意思,中国移动的一个领导等我半天了,我要过去了。”这时候任旭阳才和龚宇说到主题,想与他合作组建视频公司,龚宇很感兴趣。
能够让爱奇艺在8年之内弯道超车,长成大树,与龚宇本人性格有着极大关系。作为一名典型工科男,龚宇从小爱好动手设计,小学时就设计出可变电阻器。中学时,他成了班里的兼职维修工,业务涵盖给电池充电、修理收音机、录音机、音响,制作电子琴、无线话筒等等。高考前龚宇本来已经确定保送北京医科大学,但他放弃保送自己考上了清华大家自动化系。
一路以来的工科技术训练,塑造了龚宇的思维模式。他的习惯是先确立一个目标,然后不断根据与目标的距离调整策略,最终完成目标。
耿聃皓在解释龚宇的思维模式时,将其类比成了电梯运行的原理,“电梯在工作的时候可能不断在算,我距离下一个要停的指令大概是有多少。比如说要从十楼往下走,中间来了一个指令说停到八层,那你电梯必须要停到八层。”
另一件对龚宇造成深远影响的事情也发生在小学。他曾在少年宫听一位来自美国宇航局的华裔专家讲课,专家提到陶瓷容易碎裂的原因是因为内部有许多细小的裂痕,而解决裂痕的办法有两种:一是提高工艺水平,减少裂痕的出现;二是干脆通过某一种特殊工艺,使得陶瓷内部有更多更微小的裂痕,如果遭遇冲击,力会分散到每一道裂痕上,单个裂痕的受力减少,反而不容易破损。
这个理论让龚宇思索了很久,他最后得出一个结论:遇到困难的时候,不要一根筋,换一个角度可能效果会更好。这似乎解释了龚宇后来为何在公众面前看起来总是波澜不惊。
常常有人问龚宇做爱奇艺和第一次创业最大的差异在哪里,他觉得坑啊、沟啊,其实都大多了,但焦虑感和挫折感也相应地弱了很多,因为大概知道前面有什么坑在什么地方等着。
1999年他第一次创业,觉得自己进了技术圈。但6个月之后,矛盾爆发,做内容的人和做技术的无法沟通,两边都精疲力竭。龚宇这才意识到,自己其实是进了媒体圈。“工程师的思维方式就跟我刚才说的做节目出身的人一样,只看到了他擅长的这一边。但是一件事情的成功涉及太多因素了,他自己的因素只占10%。”
爱奇艺最早建立的时候也遇到了这介问题,有位高管来自卫视,典型的媒体人思维,刚来不久她就跟龚宇说,感觉跟其他人不在一个频道。龚宇很快意识到这就是那个相同的坑,这一次,他绕过去了。
互联网公司技术人员有天然的話语优势,龚宇就以工程师的身份站出来平衡,提出一部剧、一个节目只要有一两个亮点就是瑕不掩瑜,双方要互相宽容。电视台做节目的人比较发散,做展示的时候直接把Word挂在PPT里,龚宇就把PPT要做漂亮这事下成一个死命令。
龚宇一直试图将自己工科生的气质注入到感性的娱乐行业之中,比如爱奇艺有一套不断进化的AI算法,该算法可以基于深度学习的多时间窗口预测票房和流量:数据显示,当前爱奇艺基于机器学习的多时间窗口预测中,电影票房预测,提前半年方差准确率达到7%;电视剧流量预测方面,提前半年到一年的方差准确率都达到88%。而在此之前,文艺产品是否会爆,大概率是靠天吃饭。
爱奇艺公司对面挂了巨幅广告标语:做一家以科技创新为驱动的伟大娱乐公司。
好人、聪明和浪漫
爱奇艺文学的一位员工说,如果你给Tim(龚宇英文名)发邮件,他最迟一天之内会回你,最快也是一天之内回你。这就是龚宇的规律。
爱奇艺一直流传着龚宇可以教你Outlook 130种用法的段子。他对邮件的使用有着十分清晰的要求,比如to和cc就必须区分:如果写周报,最好是to直接领导,cc其他人。否则回复某人之后,其他人也会收到不必要的邮件,这就很麻烦。马东说,在和龚宇的定期面谈时,后者总能从电脑里把好多他已经忘了的事重新拎出来勾兑一遍。
龚宇有个习惯,当某事成功后会翻看当时的邮件记录复盘。《来自星星的你》爆了之后,龚宇特意去翻了当时的邮件,发现这其实是一个偶然决策。那位已经离职的员工简单而坚决地表达了购买这部韩剧的意愿,直属上级批复之后,龚宇认为判断路径清晰,顺手就批了。
这暗合了龚宇的喜好。他喜欢具有逻辑、自信、真诚的人,对胆小、敷衍、谄媚者则不太耐烦。早几年,他每年面试两三百个人,遇到那种在简历上学历写得含糊的人,他就会详细问一下,因为根据经验,十有八九有伏笔。如果对方痛快地说明原因,他会觉得此人不错,因为足够坦诚。但如果问完还是含糊回应,那这人就绝不能要。
在员工面前,龚宇偶尔会展露出“凶狠”。在他面前做PPT展示,他偶尔会“突然袭击”,针对某一页他想到的细节发问。但他的发问有时会被理解成质疑、否定,讲PPT的人辩解,直属上级帮腔,这会让龚宇觉得自己说话对方没听懂,开始着急。
龚宇认为,提前预设好老板要问什么是一种耍小聪明的行为。但在他面前老实地承认自己对某事不知情似乎也不太明智,因为他觉得负责人对业务必须精通。龚宇说,这大概算自己性格中为数不多的强势与挑剔。
耿聃皓因为跟龚宇比较亲近,因此也被格外严格要求,免不了有被“冤枉”的时候。尽管当事人不往心里去,但每逢“冤枉”之后的聚餐,龚宇都会回头说起自己当时有小情绪是错误的。这就让员工们觉得,“老板还比较可爱”。
急归急,龚宇很少去责罚下属。焦点网创办初期,某位美工曾两次把域名www.focus.cn做成了镜像反转的效果,字全反了,他在内心纠结了两三个月后,才炒掉这名美工。龚宇似乎继承了他的老师兄张朝阳的某种特质,他在业内最广泛的评价就是“好人”。他甚至还会主动帮某些不适应公司发展的老员工找到其他岗位,这让有些人认为他“有点儿面”。
但耿聃皓认为,龚宇是一个“聪明的好人”。
网文作家唐家三少与龚宇相识多年,他提到龚宇给人的感觉更像是一个学者而非商人。“大公司的老板,多数是属于性格比较强势和锋锐的,但是龚总不是,他是温文尔雅的性恪,你和他在一起会觉得很舒服。”
龚宇很少接受采访,但花大量的时间出席公司的活动,跟导演、演员吃饭聊天,为的是让自己不丧失掉对行业的敏感。早些年他认为自己与演艺圈人士是两类人,无法理解这些“人生靠抓几个要点过活,其他事儿全靠偶然、情绪来支撑的人类”,但日子久了,他也逐渐摸到了门路,文艺作品需要挖掘人性,后者全有赖这些创作者们亲身感知。
龚宇和郭德纲很早就认识,后来他发现郭德纲台下话并不多,但几句之内必能噎人。龚宇意识到,这种积累跟自己在商业上受训的过程有些相像,天分加训练,最终都是在建模。只不过,是生意和说话的区别。
龚宇认为自己其实比人们想象的要更感性一些。早些年,如果公司哪位同事家里有宝宝了,他必定赠送一本《妈妈宝宝护理大全》。他自己有两个孩子,在办公室里飞机模型的旁边,他放了一个《怪物公司》里的小女孩手办,个头不大,但胖嘟嘟的,很像自己女儿小时候的样子。
他喜欢这种隐蔽的浪漫。
和徐冰一起拍证件照 龙荻
年度艺术家
作为当代国际舞台上最具影响力的中国艺术家之一,徐冰在四十多年的艺术实践中,持续创作了数量壮观、媒介类型涵盖颇广的作品。他对时代保持高度敏感,创作深入影响了中国当代艺术史的书写,不断启发观众与同行思考艺术、传统、文字和东西文化的关系。
拒绝失真
北京三伏天的傍晚,高碑店老街一个小照相馆里,徐冰等着拍一张证件照。他前面还有一位住在附近的女士。小相馆里冷气充足,但挤满了人之后,徐冰额头上还是满是汗珠。排在前面的女士拍完了,相馆里的灯光突然暗下来,从白光变成了粉红带蓝的暧昧光线,有点儿迷幻,有点儿暗。
徐冰顺手拿起店里的胶片相机,站在镜子前,拍镜子里的自己。要让一位爱带相机、速写本出门搜集素材的艺术家交出手中创作权,似乎并没那么容易。
25mm×35mm,小一寸,取景框裁去徐冰的白衬衫和黑牛仔裤。头发往耳后压一压,脸庞连着耳朵露了出来。科技解构真实的当下,美颜软件在二维世界重塑出人们渴望的容颜,记录真实容貌的证件照却常常成为人们调侃自黑的靶子。徐冰觉得事情不该如此。
人的面容,通过介质折射才能看见,而人的自我也是与他者碰撞才得以清晰。63岁的徐冰几乎赶上了每个时代浪潮的节点,“文革”前的北大燕园、下乡插队,1977年恢复高考后首批大学生、20世纪末的纽约大部会……在他極具混杂杂性和标本意义的人生中,哪一个最贴近本质?
上个冬天,徐冰与他15名学生在苏州办了联合展,禅语的展览主题是徐冰定的。徐冰喜欢读禅宗,朴素,却将世界最本质之处说得清晰。字词间的美感符合生理节奏,中文渗透了他。徐冰认为文字是人类文化概念的根本,语言体系里那些极美、极本质的存在,正是文化的独特之处。
“雁渡寒潭不留影。”不只作为展览主题,徐冰曾多次表达对这句禅语的喜爱。不同环境中辗转,他觉得自己是东方式的,物来即现,物去不留,“要做的只是珍惜每一个此刻。”
此刻照相馆里,冷气还在呼呼冒着风,端坐拍照的徐冰额前又渗出了几颗汗珠。北京正值三伏,空调也压不下这股燥暑,等候的队伍越来越不耐烦了,越发嘈杂。镁光灯一闪,定格瞬间里,徐冰细长眼睛弯出慈柔的弧度,安和,也疲惫。
“有点儿展后忧郁。”他有些抱歉地解释。
艺术家应该是思想型的
7月下旬,“徐冰:思想与方法展览”在尤伦斯当代艺术中心(下文简称UCCA)开幕。
这是北京近期最大的回顾性个展,徐冰也被视为中国最为重要的当代艺术家之一。1999年,徐冰摘得美国文化界最高奖“麦克.阿瑟奖”。2004年,他以《何处惹尘埃》获得世界视觉艺术最大奖项——首届“Artes·Munch国际当代艺术奖”。
展览呈现了六十余件徐冰的主要作品,时间跨度40余年,不少慕名前来的观众都没到这个年纪。素描、版画、手稿、纪录片……不同介质交会成徐冰仍在继续的个人艺术史,与部分中国、世界当代艺术史交融,又与当下潮流保持了距离。
“我觉得艺术家应该是思想型的。”他淡淡地说。这符合大众对他的认知,一位知识分子式的艺术家,他的不少作品都超出了艺术领域而进入社会范畴。如他收集“9·11”废墟尘埃为材料创作的作品《何处惹尘埃》。
时代像绸缎一样缝入了个人生命,实际上,徐冰一度对知识分子身份的认知矛盾而复杂。
1956年,不满一岁的徐冰随母亲从重庆来到北京。因为母亲在北大图书馆学系工作,年幼的徐冰经常被带到资料室,等他到了能读懂这些书的年纪,北大的政治环境已经相当紧张,徐冰记忆里填满了教授们骑车买菜、被老婆训斥、批斗与被批斗的场景。对于包括自己在内的这一代人与文化的错位,徐冰至今遗憾。
上世纪70年代初,高中毕业后的徐冰被下放到北京延庆县插队,“一下子觉得简直太好了。”看到农民们的勤劳和原生力,他发自心底的尊敬。数年相处中,他越发感受到中国农民深层次的智慧。而插队中接触到的那些归为“民俗学”的东西,“有一股鬼气,附着在我身上”,在徐冰日后创作中被捎带出来。
插队期间,徐冰和其他知青创办的《烂漫山花》杂志被送入“批林批孔可喜成果展”。多年后,西方批评家将这追溯为他创作生涯的第一部作品。
对那段充满政治意味的年代,徐冰没有回避插队对自己的塑造,他积累了对汉字间架结构蕴含的社会政治含义的认识,同样没有回避的是“书”之滥觞,各式大字报和举报材料中,文字成了被世俗滥用、失去尊严的工具。
“1986年的某一天,我在想一件别的事情时,却想到要做一本谁都读不懂的书,这个想法让我激动……”1977年,徐冰作为恢复高考后的第一批大学生被中央美术学院录取,1981年毕业后留校任教。
而触底反弹般地,他要用艺术还原文字的尊严。汉字为形,拉丁文为体,抽去文字功用性部分,保留文字最本真性格,4年里,徐冰用宋代活字印刷术刻制了四千多个繁体“伪汉字”。“一个人用了4年,做了一件什么都没有说的事情。”
30年前,《天书》的首次亮相如同梦幻,中国美术馆的整个展厅似神殿,亦如灵堂。以古板线装书为格局,四千多个繁体伪汉字铺排组合、悬垂张挂,白纸墨字,营造出了一个浸入式的文字空间。
这部作品当即在美术界引起强烈反响,被视为中国真正当代主义的出现。此后《天书》载入了美国权威世界艺术史教科书,大英博物馆亦将《天书》收录于馆藏之中。2011年,徐冰成为了首位在大英博物馆里举办个展的中国当代艺术家。
碰撞下的外延
“人生的所有转折,都是让你聚集和产生能量的很好的契机。”1990年,带着对现代艺术“怎么就那么难”的疑惑,徐冰接受了美国威斯康星大学的邀请,在美国开始了近20年的旅居生活。
彼时美国经济萧条,艺术市场进入低潮,正值实验艺术发展的时机。古典东方智慧、社会主义背景,与西方主流艺术圈的碰撞中,徐冰“从生理到思维全都被调动起来”,迸发出新的艺术外延。旅居美国期间诞生的《英文方块字书法》系列《何处惹尘埃》等,都是他对文化渗透、文化杂糅和资本全球化等现象的思考。
仅用艺术体系内的研究方法,无法满足徐冰的命题的呈现。2000年徐冰访问位于美国达勒姆的杜克大学时,校园弥漫的烟味与早年父亲逝于肺癌的经历,令徐冰想到呈现《烟草计划》。原是想复制美国烟草进入中国的流线图,但隨着查阅大量文献,他发现追溯烟草历史发展根本无法绕开政治和经济。作品最终呈现了烟草与经济、政治和教育的关系,及以烟草为载体的对中美关系及中国全球化进程的反思。而巡展城市达勒姆、上海、里士满,都与烟草有着密切关联。
2008年回国以来,徐冰在《凤凰》《汉字的性格》作品中,尝试回应社会文化的高速变化,反思当下思潮及流行文化,文字贯穿了徐冰的创作。早期在国内创作的《天书》、《鬼打墙》等作品中,他就在探讨着文本眭、传统文化、语言困境。这些不同阶段的创作脉络清晰,又互为延展、呼应。
今年6月,徐冰作为导演创作的第一部剧情长片《蜻蜓之眼》在北京首映。几年前,关于徐冰要用监控素材拍部电影的消息就出来了,人们好奇艺术家最后会交出什么样的答卷。
1万多个小时的公开网络监控视频素材中,徐冰编织了一个古典“求不得”的爱情故事。81分钟电景纵寺院开场,男人对爱人苦寻无果,最终决定整容变成她的样子,从而与她长相厮守,从她的角度去体会她。主角由多人完成,以“整容”来解释人物容貌的不断变换。一人与众生,真实与虚妄,这是一个带着禅意、关于“轮回”的故事。
“每一个组成这部影片故事的监控图像,好比那些组成《天书》的方块字,不同的他者的影像碎片,组成一个具有深刻东方佛教意味的虚构故事。”徐冰表示,文字的两种特性中,作家使用的是功能性,而我使用的是图形意义的外壳部分《蜻蜓之眼》中,文字图形意义则变成了穿起故事的碎片图像。
UCCA的个展也涵盖了这部徐冰的最新作品。策展人之一、UCCA集团联合创始人及CEO、尤伦斯当代艺术中心馆长田霏宇,正是18年前在《烟草计划》担任徐冰助理的杜克大学学生。
徐冰曾担任中央美术学院副院长,教职生涯逾30年,那些年龄跨度从60年代至80年代的学生中,不少已经成为了新一代的青年艺术家。展览中,也有朋友开玩笑和徐冰说,做了这么多作品,感觉他都已经很老了,作品那么多,圆已经画得很圆了,还能做什么呢?
“思想型的艺术家应该无时无刻不在思考。”徐冰不断强调。徐冰家中有工作室,他至今仍然无法接受一位艺术家每天打卡式创作、再下班回家。艺术家面对世界时必须无畏地碰撞,“在工作室处理材料的过程即是思想的打磨过程。”“展后忧郁”之后,徐冰又将酝酿新的启程。
徐冰,1955年生于重庆,现工作、生活于北京和纽约。1999年,由于其“原创性、创造能力、个人方向和对社会尤其在版画和书法领域中作出重要贡献的能力”获得美国麦克·阿瑟天才奖。2006年,由于“对文字、语言和书籍溶智的使用,对版画与当代艺术这两个领域间的对话和沟通所产生的巨大影响”获美国“版画艺术终身成就奖”。2010年被美国哥伦比亚大学授予人文学荣誉博士学位。2015年荣获美国国务院颁发的艺术勋章。
和黄信尧一起夹娃娃 靳锦
年度新锐导演
深耕纪录片领域多年后,黄信尧带着对社会观察的积淀进行剧情片创作,为作品铺陈了难能可贵的现实土壤。他擅长以幽默、残谑的叙事讲述人生的荒诞,但更为重要的是,他对小人物的注视始终充满人文关怀。
各位读者韵友大家好.这篇文章是由中国最pro的《智族GQ》杂志所刊登,问问题的靳锦来采访,我们也学着孟母三迁连换了三个不同的地方,赶在地球自转一圈前完成访谈。我是很爱夹娃娃的导演阿尧仔,在这报道里会有我的一些个人的理念,也会三不五时冒出天花乱坠的想法。请大家慢慢欣赏,我就先不打扰大家了。
——黄信尧
一个中年男人的兴趣
北京某家专门夹娃娃的店内,游戏声此起彼伏,一个中年男子站在机器前,和娃娃较劲。玻璃箱里几十只圆滚滚的绒毛灰熊也看着他。他在摇动控制杆,抓手伸向它们。灰熊太沉了,滚落下去。
中年男人是45岁的导演黄信尧,他40岁之前开始玩夹娃娃。在他的电影《大佛普拉斯》里,主人公肚恻也喜欢夹娃娃。当肚财结束了捡垃圾的工作,站在娃娃机前,画外音突然响起,“实在很难理解一个中年男子,怎么有这种兴趣。”肚财转过脸,面对镜头说,“夹娃娃很疗愈啊。”
每种娃娃的夹法都不一样,黄信尧说。他花4块钱又买了一局,抓手开始伸向长手长脚的青蛙,“这种造型要抓脚”,抓手吊住青蛙脚,在空中却突然松了一下,青蛙落了下来。
大多数夹娃娃,都以失败告终,令初玩者难以理解何为疗愈之感。“偶尔有一些成功的时候就会觉得很开心。”黄信尧解释,夹到娃娃后放在车子上,觉得车子开起来特别轻快,整个人都轻松起来。他重新操盘,猛地摇晃了一阵子控制杆,“也许可以迷惑一下它。”
《大佛普拉斯》里,肚财贫穷、瘦弱,工作了无乐趣,因为偷看老板的行车记录仪,他意外发现了老板私生活以及政商勾结的秘密。当初设计这个人物时,黄信尧希望建立起立体感,“不管他再怎么样的贫穷或微小,他还是个立体的人。”夹娃娃是肚财内心的一面,“我就在想象可能他童年没有什么玩具,或者他对这样可爱的东西有一个内心的喜欢。”
这个场景有现实原型。3年前,黄信尧担任电影《一路顺风》的侧拍,导演钟孟宏坐他的车,发现车上全是娃娃。有Hello Kitty,有熊大,方向盘上绑着一只《银河护卫队》里的小浣熊。钟导很吃惊,问,你怎么那么喜欢夹娃娃?黄信尧说,夹娃娃很疗愈啊。钟导一直笑,说你可以写进电影里。
坚持的与叛逆的
在台南艺术大学读研的时候,黄信尧每个周末去捞金鱼。夜市常有金鱼摊,小贩递来一个小碗和一个纸网,纸网很薄,又浸在水里,需要技巧才能在它破掉之前捞起金鱼。
当时黄信尧已年近30岁,捞金鱼是他不多的娱乐活动。
黄信尧出生在台南乡下,国中毕业开始打第一份零工,在一家皮革厂的顶层仓库做搬运工。他考学成绩一直不佳,高中重考,大学重考,在文化大学夜间部读了6年。27岁时,他回到台南读研,又重考,两年后去艺术大学读了音像纪录专业。他一路半工半读,加上助学贷款才完成学业。
他渴望拍纪錄片,试图以此推动某种改变。读研时,黄信尧在泡沫红茶店打工,同学常去喝茶,他就拿着摄影机拍他们,积累了一些素材。随后他有意识地跟拍了5位同学7年,记录他们30岁前后的人生境况,结婚、生子,经历生活起伏。
“唬烂三小”是黄信尧的口头禅,意为“吹牛逼”。这部纪录片获得金穗奖,但他却决定不再用纪录片来拍摄人物。
“那里面有些人生的挫折跟不堪,那些东西其实很精彩,但我觉得我拍了他们的不堪,然后让我的纪录片很精彩,可是我觉得对他们没有任何的帮助。”黄信尧说。
在这部纪录片中,他拍了一个渴望交女友的同学,最终却在情色场所被骗。很多观众认为他是一个好色之徒。这些是看点,但事实上伤害了他的同学。“嗜血”——黄信尧总结纪录片对人物的剥削。我们坐在咖啡馆里,他一直语气柔和,与表述的坚定形成强烈对比。
从2009年到2015年,黄信尧陆续拍摄了以人与自然为主题的几部纪录片。《带水云》记录云林县水患,《沉没之岛》寻访50年后将要沉没的太平洋海岛吐瓦鲁,《云之国》更是做到了极简,对准一座海岛,以仅仅55个镜头讲述了人类痕迹逐渐侵占自然的过程。
拍人物的念头一直有,黄信尧试图尝试另一种表达形式。2013年,他来到北京参加一个纪录片交流会,晚上到后海喝茶,坐了一个晚上,写出了剧情短片《大佛》的大纲。
故事灵感的来源驳杂。他曾去一个工厂拍片子,看到一座有三层高的佛像,“我就会一直在想里面到底装什么”,装废料也可以,装一个住持可不可以?他胡思乱想。后来出车祸,他新买了一个行车记录仪,又突发奇想,假如有人捡到这个,会看到什么?
短片《大佛》讲的就是这样一个故事:一个捡垃圾的人和一个佛像工厂的警卫,偷看了老板的行车记录仪,偶然发现了老板行凶杀人,并且把尸体装入大佛。
而事实上,黄信尧想讲述的故事和当年社会状况密切相关。2013年,台湾顶新集团曝出“黑心油”的食品安全丑闻,给了黄信尧不小的震动。“顶新集团那个大厂,大家相信它,它厂那么大,有信用,所以买它的东西。”他说,就像大佛一样,里面装的是什么,没有人知道。
初次接触,会认为黄信尧是台湾^典型的温柔性格,他对拍摄和采访安排有求必应。但他的讲述中会透露一些暗戳戳的叛逆。比如年少时不好好读书,“老师跟你讲一下用功念书,你会觉得我才不要。”比如夹了许多娃娃,把它们摆在挡风玻璃前,朋友劝说阻挡视线,“我说你管我。”
当讲述拍摄《大佛》缘起时,他语气平静,却力道十足,“到现在虽然我已经45(岁)了,但是我内心还是充满着愤怒。我觉得那个愤怒让自己决定要写那个剧本”,“重点是佛法才重要,而不是那尊佛。”
《大佛》申请到了高雄市政府的50万台币补助,但黄信尧初次执导剧情片,拍摄一再超支。他逐渐卖掉了车子,卖掉了台南乡下一间88万台币的房子,再办信用贷款,最终以130万台币的成本完成了拍摄。
他没有固定资产,换了一台很破的车子,靠卖房剩下的一点儿过活。2014年底,《大佛》入围金马奖“最佳创作短片”。黄信尧没有获奖,但他认识了金马奖评委、导演钟孟宏。
两个飞碟屋
“各位观众朋友大家好,这部电影是由华文创和甜蜜生活联合提供,由业界最专业的甜蜜生活来制作。”《大佛普拉斯》开头,黄信尧担任旁白,逐字念了字幕,“我们邀请业内最难相处的叶女士和钟先生来担任监制。”
钟孟宏看中《大佛》,邀请黄信尧拍成长片。他为黄信尧提供了自己的团队,还亲自担任摄影、监制。“那些旁白是被鼓励的,”黄信尧说,“因为一开始,我怎么可能敢开监制玩笑。”
41岁时,黄信尧遇到了伯乐。他初次写长片剧本,没有经验,钟孟宏鼓励他自由发挥,不要写成“八点档”电视剧。他依照自己在台南乡下的成长经历,刻画了肚财、菜埔这样的小人物,“饿不死,吃不饱”,“不会作乱”。当二人初次发现老板杀人的时候,第一反应是害怕。
《大佛》为了省钱,使用了FRP材质的大佛道具,拍成黑白片就看不出粗糙的质感。《大佛普拉斯》延续了《大佛》的黑白风格,只有在表现行车记录仪拍摄的车中场景时,画面转为彩色。《大佛》曾有调侃,“有钱人的世界是彩色的。”
不过,当我追问彩色与黑白的分野是否被用来划分阶级时,黄信尧否认了,“其实那代表着一种想象,那个想象是美好的,可是虚幻的。”他又笑说,你写文章,读者也会有自己的解读。
肚财最后死的时候,镜头缓慢滑过不乏诗意的田野、路边,最终落在地上一个粉笔画着的人形。黄信尧的旁白响了起来,“肚财现在死了并没有什么不好,起码在他死的时候,在地上还能画出一个人形。”
“他活的时候,活得不像人,死的时候反而像个人。”黄信尧说。他提到日本常见的“孤独死”,随后很自然地说,“我会猜想我以后应该也会那样,那样死亡。”
黄信尧的社交很淡,不太主动找朋友,“如果一个月没跟他们联络,他们也不觉得奇怪。”他没有长期助理,每做一个片子,会找专门的助理,片子完结就结束合作关系。“我以后可能也是一个椭圆形的样子。”
肚财死后,菜埔去他家,发现了一个巨大的飞碟屋,里面铺满了平时抓来的娃娃和从杂志上剪下的美女图。菜埔发现,他对肚财居然这么陌生。黄信尧的画外音继续,“我想现在虽然是太空时代,人类早就可以坐太空船去月球,但永远无法探索别人内心的宇宙。”
第54届金马奖上,《大佛普拉斯》获得10个奖项提名,最终赢得5项。黄信尧拿下“最佳新导演”和“最佳改编剧本”,站在台上,他说3年“从座位上陡到台前”,脸上却看不出什么波澜。他是45岁的新导演。
金马奖之后,黄信尧很少接受采访。我通过邮件联系到他。见面后,他说起被问得最多的是“拿奖了什么感受”,以及“有些奖没拿是什么感受”。这些对话没有意义,拿了奖开心,没拿的也没什么,他说着看向车窗外,北京的街景决速闪过。
从去年开始,黄信尧不太去夹娃娃了。台湾突然多了很多夹娃娃的机器,他感觉失去了原本疗愈的感受。他现在把车里的娃娃都放回家里,连同之前夹回来的上百个娃娃。他的家变成了和肚财一样的、铺满娃娃的“飞碟屋”。
“疗愈是要一些很神圣的事情的,就是你今天去到了这个地方,然后你很慎重地去夹娃娃,很认真地把它夹出来,放在车上,这个过程是很神圣的,所以你会有疗愈感。”黄信尧说,当它到处都是的时候,已经没有了神圣感。
一起夹娃娃的那天,我们一直在娃娃机前尝试,总是失败。准备离开时,黄信尧最后试了一局。他操作抓手,拎起一只红色狐狸,猛地一甩,狐狸落入框中。“开心啊!”黄信尧摇晃着到手的狐狸,狐狸有弯弯的眼睛,也笑
和毕赣一起洗头 李颖迪
毕赣,1989年出生于贵州省凯里市,率国导演、编剧、摄影师,毕业于山西传媒学院。2015年,他执导的个人首部电影作品《路边野餐》获得第68届洛迦诺国际电影节最佳新导演银豹奖以及第52届台湾电影全马奖最佳新导演奖。2018年4月,他再次执导电影《地球最后的夜晚》,入围第71届戛纳国际电影节“一种关注”单元,并定为第55届全马奖的开幕影片。
走出凯里,回到凯里
毕赣走进北京一条胡同里的老理发店,坐下了,他靠着椅背,从侧面看,黑色T恤绷着肚腩,勾勒出—个弧形。他29岁,有显著的“啤酒肚”,不过拒绝透露关于体重的秘密。
《智族GQ》的摄影师看见毕赣的头发有些长,和他开玩笑,趁这次拍摄把头发理了,毕赣回答,“是该剪了,实在太忙,有两三个月都没进过理发店了。”
七八个人在毕赣周围布灯,又拉来几个阿姨作为群演,狭小的理发店显得拥挤。毕赣一动不动,闭上眼睛,双手并列摆在双腿上,任由化妆师给他抓头发、抹粉底。摄影师让他对着镜头念对白,他的音调也毫无变化。
毕赣从小在贵州凯里的一家理发店长大。父母很早离异,母亲独自一人开着理发店。他每次上下学途中都会到店里待一会儿,扫地、陪母亲聊天,有时直接上手帮顾客洗头,一直洗到他前往山西念大学。
毕业后,毕赣又回到凯里,这有湿气缠绕的山,“有山就有树,树会冒芽、开花,再到结果”。他能感到时间流动,做梦,梦到在层层叠叠的时间里,人从一个空间走入另一个空间。
现实却远没有这样梦幻,他首先被朋友介绍去了一个广告工作室,老板总对他的作品“指手画脚”,有天他和老板吵架,老板说滚,还说你有才华,但才华能当饭吃吗?
这段挣扎与奋斗的经历被媒体反复渲染过。他接着去拍摄婚庆,考客运站公务员,靠说服母亲给了他两万块钱开始筹备电影,花完后又去考爆破证。畢赣的老师得知他要去当爆破员,咬牙掏出自己的移积蓄,他才能接着找来自己的亲戚朋友,20个人挤在两间群租房里,拍了两个月,才有了《路边野餐》。
电影最后成了一个“惊喜”。《路边野餐》在瑞士洛迦诺电影节拿下最佳新导演奖,之后又获得金马奖最佳新导演奖。《路边野餐》的男主角陈永忠,也是毕赣的姑父,他回忆说,亲成明友一下都没法接受身边有个“天才导演”《贵州都市报》报道“凯里导演毕赣书写传奇”,亲戚邻居只要看到,就买下报纸,送给毕赣的奶奶。
变化在毕赣身上哨悄地发生。毕赣以前每周都去奶奶家,这两年一两个月去一次。奶奶今年搬了家,在这之前,她住在一个封闭集中的老小区,里面有一座桥,每天都有互相认识的邻里在上边乘凉、唠嗑。毕赣现在得等到天黑,等到别人看不见他,他才到奶奶家去。
当时,毕赣已经在上海开办荡麦影业,筹备新片《地球最后的夜晚》,他总是需要从贵州往返上海,在家里写一段时间剧本,又跑去上海谈演员,确认资金,筹备前期。毕赣不得不走出凯里,现在,毕赣也要走出《路边野餐》了。
从长镜头,到长镜头
在《路边野餐》那个令人瞩目的40分钟长镜头里,毕赣把时间缝合了起来。理发店是一个关键性场景,主角陈升在这儿遇见了自己的过去。长满黑色霉菌的墙上贴着过气女星的头像,陈升见到了自己逝去的妻子张夕。
诗意的长镜头背后是糟糕的拍摄过程。剧组前后排练了20天,把剧本分成七八个局部,一个个排练。毕赣让摄影师和录音师分别坐在两辆摩托上,跟着设置好的路线。他们边拍边做处理,文本里不适合的马上就删掉。
毕赣觉得这段镜头遗憾太多了,他们一共拍摄三次,只有第一次的能用,但抖动得厉害。他最后一次找了一个废旧的上磁带的DV,想用一个“过时的”机器去拍这段影像,可DV太小,没法很好地操控。
这次,毕赣有了两千万的融资,决心要把《路边野餐》的技术瑕疵弥补回来。《地球最后的夜晚》仍然讲述的是一个在贵州凯里和虚构小镇荡麦发生的故事,罗绂武(黄觉饰)在离乡多年后,为处理父亲后事重新回到凯里,在挂钟内发现的一张旧照促使他开始寻找曾经爱过的女子万绮雯(汤唯饰)。
重头戏依旧是电影后半部分的一小时长镜头。黄觉摇着煤矿矿车,深入到12年前的那个黑暗的夜晚,3D部分也由此展开。毕赣希望能像《路边野餐》一样通过持续的戏去获得时间,“前面一部分应该是断裂,像记忆,后面的那部分就应该是一个特别迷人的、出世的、不间断的画面,像罂粟,所以我用了60分钟的3D加长镜头。”
但这次拍摄,刚开机,毕赣就对剧组宣布停机。主任来找他,一天开销几十万,不开机一天就亏几十万。毕赣说,那也不能开,你把导演费扣了。主任又回,导演费才多少钱,扣完了也不够。《路边野餐》前期制作费也就20万,停机一天,就相当于浪费一部《路边野餐》。
毕赣不是不知道停机的后果。剧组一下变成两百人,每天从酒店到片场的油钱都不知要花多少。更别说比他经验丰富的职业演员都在现场,黄觉、汤唯、张艾嘉、李鸿其,停机十几天,怎么安置这些人?
“之前也没想到制片会这样。”毕赣说,现场还没准备好,演员的档期却已经定下,他到剧组才知道自己被赶鸭子上架了,他没法忍受场景还不完备就开拍。“每天都在解决问题,改建场景,你们可能真没法理解,所以永远补不回来,不停超支。”
另一方面,他也承认自己并不专业,“我对国内的电影工业、电影制作完全不了解。”他延续了在《路边野餐》的习惯,经常在场修改剧本。他觉得剧本的故事并没有很大意义,重要的是要抓住一种情感,有时是要抓拍摄场所的氛围和感觉,有时只是有了新的主意。
有一场戏是黄觉从水池里冒出来,毕赣对剧组说,他想同时让汤唯走在水上面,“看起来那么傻,但我不管,我让她走”。美术部门没办法,就在水里垫东西,想着怎么才能不那么明显。当天晚上把水抽干,垫了台子,为了防滑,又在上面加了布,布在水里要缝起来,又拿钉枪钉。黄觉说,“他就必须有那股劲。”
有时美术或者演员没法理解毕赣的要求,毕赣“会百分之百地坚持”,他的解决办法是,直接说,告诉他们最后要达到的美学结果。他认为拍电影不是为了呈现一个结果,“电影的时刻是存在于当下拍摄的时刻。比如看见火车一归来,诶,我要用个火车,然后就拍。那个时刻是我自己的电影时刻,一个人想做什么只有一次机会,一种面貌。”
等到了这次的长镜头,最难的还不是摄影,是灯光。长镜头在一个矿里,一层层跌落,一共长达三公里,毕赣说,“要方圆三公里都得打灯,灯光还得有变化,维持住我想要的美感,而且3D的光圈必须维持在4以上,得有很多打光的范围。”
黄志明之前是王家卫的御用灯光师,这次也加入了剧组。毕赣对黄志明说,他想要一个旋转的房间,得360度转起来,但是要把空间切割出来,不能用灯。“一般人估计就走了,而且人家还是个大师,结果志明老师说好,我去想一下,他想了一个星期,任务就完成了。”
但坚持也意味着代价。剧组换了三次制作班底,电影从2017年6月开拍,原本定在10月结束,但是拖到12月,才拍完一半,最初的2000万资金早花完了。此时毕赣仍然对长镜头剧本最后的落点不满意,资方坐不住了,让毕赣先拍,趁演员都在,实在不行就当是一次演练。毕赣心想,我拍过长镜头,我知道要准备成什么样子才能拍,但他最后还是答应了。
做完准备工作,毕赣对黄觉说,觉哥,我们回办公室去聊一下剧本。逃回办公室,两人都没好的想法,不愿再聊。毕赣就问黄觉,你手机有《王者荣耀》吗,黄觉说春节前就删了,不打了。毕赣又问,要不再把它下回来,我们一起组个卧。黄觉死活不打,毕赣也不好意思自己玩儿,两^尴尬地坐在房间里,没人说话。
毕赣觉得《王者荣耀》不值得玩,但确实是心里有点儿压力,没办法。黄觉事后才发觉,毕赣当时是在向他求助。
拍完长镜头,毕赣看到素材,觉得不能用,资方说那回去再考虑。
等資方回应的那一两个月,毕赣每天待在家里,私底下,他一点点儿把这部电影里自己公司的股权稀释掉,以换取新投资。母亲旁敲侧击听说了一些情况,问毕赣,要不要我把凯里的房子给你卖了,你继续拍。毕赣回,你那套房才几十万,能顶几天啊?你千万别搞。
他不认为自己是个会谎张的人,这次压力没地儿消解,就往脑袋上排。他犯了毛囊炎,后脑勺长一个大包,灌脓,每天吃抗生素、擦药,都不管用。回到剧组,毕赣后脑勺不得不贴着一张餐巾纸,不然脓会让头发粘在一块。
快过年的时候,资方传来消息,可以再拍长镜头。年三十的前几天,毕赣记得,所有演员的时间就只剩这最后的档期。剧组排练两天,拍摄两天,第一天废了,第二天第一条废了,只有两次饥会,第五条终于成功了。
毕赣说“够了”的那一刻,他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后来毕赣和陈永忠一起出去喝酒,毕赣还总是聊回《路边野餐》。陈永忠说,《野餐》就像大家一块玩儿,《地球》承载的东西就太多了,得对得起资方,还得考虑后续的上映、影展,太复杂。
不妥协,还是不妥协
一个陌生人追随《路边野餐》,一直找到了毕赣母亲开的理发店。毕赣很久以前和母亲打过招呼,遇到这种情况,就说他不在,母亲照着回复,但还是邀请年轻人进来,一起吃饭,结果毕赣刚好就在理发店里。
毕赣一问,发现年轻人是学电影的,他心想,这人是想得到某种精神支持。《野餐》之后,这样的事不止发生一次,毕赣还听说,有人因为《野餐》把工作辞了,转行去拍电影。“他们因为《野餐》改变了想法,得到一些力量,人生因此改变,那一部电影就不再是一个特别私人的事情。”
“如果连我都变成差不多得了,或者说我使尽全力了都只能做成这样,那些在乎我电影的人会不会很难受?”他停顿了一下,“因为电影太容易妥协了。”
等到5月,戛纳电影节发来消息,《地球最后的夜晚》入围“一种关注”单元。
毕赣带着剧组主创还有资方一起去戛纳。媒体首映后的第二天,团队得知《地球》“爆”了,多家媒体预测,这是“一种关注”大奖的头号种子选手。《好莱坞报道者》说,“毕赣用《地球最后的夜晚》带我们穿过记忆、悲伤以及他独特的影视魔法。”《Desis Flim》说,“在他的镜头下,电影就是造梦,而在梦里,哪怕再稀松平常的故事也必然都是梦幻多彩的。”隔天的第二场放映,一票难求。
5月19号,戛纳宣布获奖结果。当时陈永忠正和经纪人在街上乱逛,收到消息,《地球》一个奖也没拿。他问经纪人,这是开玩笑吧?经纪人说,是真的,他们赶紧回公寓,看到大家都坐在那儿,毕赣开着电脑,放邓丽君的歌。过了一会儿,毕赣转身对资方代表说,万总,这次实在对不住,又超支这么多,下次再努力吧。
我问毕赣对参加戛纳的看法,他说拿不拿奖不重要,但如果获奖,至少能有个交代。毕赣对《地球》的票房没什么信心,他说这部电影最后的成本高达四五千万,“我觉得就是少给大家亏一点儿。”
等戛纳结束,毕赣回到凯里,一个看着他长大的单身阿姨见到他,说了句,艺术家回来了。
“我一直都很排斥‘艺术家这三个字。我也不是想做个艺术家,我是想拍好的电影对不对?”但毕赣说,从那一刻起,他就认可“艺术家”这个头衔了。
“什么奖项也好,鉴定也好,我部不认可。但像阿姨这样的人,说我是艺术家,那我就是。她不理解这个领域,却跨越了她的认知去理解,证明我现在做的事情,是能被她看见的。”
和戴锦华一起与COSER自拍 洪蔚琳
名利之外
7月底,在北京一家城中村的黄焖鸡米饭店里,学者戴锦华正为《智族GQ》拍摄。为了布光,小餐馆门窗紧闭,放下厚帘子,十分闷热。按导演要求,她穿着长风衣,被一群年轻的coser围在中间。镜头对好,导演请她做个自拍的动作。“是需要我表演是吧,表演自拍。”戴锦华笑笑,把手机举高。
一周后,我在西苑饭店大厅和戴锦华谈起这次拍摄,她的感觉并不偷脱。“我这辈子花了很多时间拒绝表演,也可能付出很大代价来坚持我的本真。我任情任性了一辈子,到了这个年龄,为什么要去演呢?”她甚至对自己产生了一点儿厌倦和怀疑,“我是不是在不自觉之间,开始让自己混迹名利场了?”
拍摄当晚,她在微信朋友圈发现场照片,原本配文“名利场上”,可担心被误读,又删除了。“名利场”这三个字是她从19世纪英国文学中获得的,是一个否定的表述,但它在今天的主流价值中是正面的。“别人会认为我在炫耀,我很时尚,我很流行,我很成功。”
戴锦华不愿附和主流的成功观,她将今年获颁的《智族GQ》“年度理性声音”理解为“不简单地复制主流,不依附于权力与利益,不过度限于个人的经验和情感”。
影中对话
豆瓣的录音棚里,戴锦华的声音响起来了。她脱稿,手边放一个小本子,上面列了细致的提纲。一节电影课15分钟,她需要准备6到10小时。反复重看电影就要5小时,即使她已对很多作品写过详细的分析,“我得回去重新再接触它的视听语言。”
片单基本是她自己定下的,她选择了电影史上占有一定位置,在电影艺术发展中具有标志性作用的52部影片。她想让观众听到,除了好莱坞大牛,其他各种不同的电影也值得欣赏,“让大家的电影视野不被市场和排片左右。”
电影课上线后,几天内销售额过百万,周销量打破纪录,成为豆瓣时间销量最好的专栏。戴锦华应邀开了两次语音直播,解答影迷的一些简单问题。突然有大量打赏飘上来,她被吓到了。“我坦率地说我觉得受到了侮辱,我不明白,whathappened,从5块到50啊。这就像卖唱,马上有人扔钱给你那样的。”她一下子意识到,参与一款知识付费产品,就是在一份一份、一讲一讲地出售知识。过去20年,她也做知识产权和知识经济研究,但当它变成个人经验,一切都需要重新审视。“它迫使你去看清你所在的文化环境,面对你、知识和资本之间的关系。”
她心里清楚,观众打赏是在表达爱,“真切地说有感动”,但她仍不想摆脱自己的價值体系。“人类社会延续到今天,情感的连接是最宝贵的,是维系我们生存下去的东西。爱之所以这么宝贵,是因为它买不来,它也不能卖。”
作为北京大学中文系最受欢迎的教授之一,戴锦华的学术研究横跨电影批评、文化研究和性别研究,并保持对现实的关注。“我始终想看到,想知道,到底在发生什么,它朝向哪里,我们的可能在哪里。”她需要从和公众的对话中不断获知新的信息,随着急剧变化的现实不断更换自己思考的模板,否则思想工作就堕落成了一种“完全是个人自愈的游戏”。
为此,面向公众的表达是重要的,比如录制豆瓣电影课,向大众讲授比起她的研究“相对浅显”的内容。她希望人们能听到“一个不一样的声音”。
“人们已经听到了”
这些年,戴锦华频繁接受公众演讲的邀请,常常是志愿性质,为珍惜越来越少的、和他人面对面交流的机会。
在讲台上站了30余年,她能敏锐捕捉到当面交流时,“我们的身体都在说话。”公众演讲中,她时而看到听众的眼睛迷蒙了、表情僵住了,时而有瞬间的沉默。她立刻领会,观众没有理解,观点还需展开。公众演讲的受众多元,
年度理性声音
戴锦华蜚声学术圈,但学术不囿于象牙塔,她始终关切着社会现实。在当下舆论场,她带着深厚的学术沉淀与敏锐的社会观察,积极在讲座和公共平台发声。
当推崇精英、功利主义成为一种主流逻辑,她始终站在弱瓣体的立场,审视权力与资本,关注技术变革带来的冲击,担起一个人文知识分子的时代责任。这给了她观察社会的切口。“你会知道不同层次的、不同身份的听众他们对什么东西拒绝,对什么东西兴奋。”
她看重每一场讲座。多年以来,每逢晚上开讲座,她从不吃晚饭。从前,她总想到听众们带着期待下班赶来,担心令他们失望,“紧张感让我吃不下去。”如今,她仍不习惯从餐馆直接跑去演讲现场。开始前20分钟,她要静一静,翻一翻笔记,最后做些补充,把自己调整到演讲状态。2018年以来,戴锦华已经进行了十数场公开演讲。
去任何现场,她不接受命题作文,就是要和大家分享自己正在思考的问题。她对未来感到焦虑,在技术层面,数码转型与生物学革命冲击全球,人工智能将解放工人,可他们该往何处去?今年4月16日,戴锦华在北大汇丰商学院作了一场名为《未来的维度:人文、科幻与今日世界》的演讲,表达了对未来世界劳动结构的担忧:“这一轮的科技进步带来的结构性与以往有所不同,传统意义上的贫富差距中,穷人尚处在经济结构之中,而人工智能大量进入生产之后,可能制造的‘弃民,对于经济结构来说是多余的。”
她的学生、中央民族大学讲师赵柔柔曾经问她:您总提到历史的坍塌,那坍塌之后有废墟吗?戴锦华回答:没有废墟,就是坍塌了,就是看不到东西。赵柔柔回忆起这段对话仍会感慨:“她那种强烈的历史感,当中包括了强烈的现实感,强烈的对未来的焦虑感,这些是她理性的重要支撑点。”
7月初,戴锦华在中央美术馆作演讲,题为《复得的和复失的:历史与文化记忆》。她讲述自己的历史认知:现代中国的启动,付出了前聊代历史的代价,也就拒绝了20世纪的历史逻辑,否决了激进变革社会的可能性。人们认为社会不会改变,并且将权力高度地合法化和内在化。她想提醒大家,如果我们的知识里没有历史,就没有现在和未来。
美术馆的演讲被媒体摘录,改标题为《戴锦华:今天的年轻人对权力有一种内在的体认与尊重》,在社交平台上广泛传播。这结果令她感到矛盾,在她看来,新标题只是她的一句感慨,并不足以概括讲座的核心。“标题党的问题在于,它强化主流的关注,忽略了你原来想做的那个事。但用一个准确的题目,它就不会传播,你也达不到发出一点儿声音的效果。”
向公众发声,她始终要面对作为中介的媒体传达。困扰她的,常常是一种无心的歪曲。她原本想针对主流逻辑,发出一点儿不一样的声音,但媒体会把它按照流行价值重新格式化,最终把她呈现为强势的加盟者。“这是我最不齿的、最不屑的事情。”
戴锦华始终觉得,人文知识分子的本分是站在弱势这一边。博士生胡亮宇回忆,一次在课上,戴锦华讲到了中东局势的历史根源和叙利亚战争,她说作为一个知识分子,一个人文学者,世界上几万公里之外的任何苦难,我们都应该感到悲伤。“她说到这里,声音是哽咽的,几乎就要流泪。我当时被震撼了,我没有见过任何一个老师讲成这个样子,而且讲的是一个万里之外,与自己无关的事情。”
可当她明确自己站在弱势群体的立场,又会被剪裁成一个“很悲情的、很正义的知识分子”。在公众想象中,知识分子的形象理应如此。但如此剪裁,使她感到自己的表达“变成了一种表演,一种cosplay”。
戴锦华的关切,似乎都处在今日主流舆论场的边缘。赵柔柔谈及戴锦华的发声,对局面抱着一点儿悲观的态度:“整个大潮流如此浮躁,有多少人愿意冷静下来,听一个理性的声音?人们喜欢听的是热闹。”
“当人们说你是不一样的声音,所以我们不想听的时候,其实人们已经听到了。”戴锦华坐在我对面,笑着回应这种悲观:声音从来都应该是多元的。她心里清楚,有人說她情怀党、装蒜、表演,她并不在意。“你只要知道,除了小社群、小饭圈,还有人在关心今天的世界,还有人觉得她该做点儿什么,这就够了,够了。”
戴锦华,1959年出生于北京,现任北京大学中文系比较文学研究所教授,电影与文化研究中心主任,从事电影批评、文化研究和性别研究。
和郭锡恩一起逛菜市场 王予砚
耳朵凑到西瓜上,郭锡恩低头一个接一个拍打过去。色泽鲜艳的布朗、樱桃、黄瓜、茄子汇集的菜市场里,53岁的他黑发后梳,戴黑镜框、穿着黑衬衣,“老板,怎么听它熟没熟啊?”
“很多人说我有一点儿西班牙人的味道,就是充满激情,情感丰富。”北京正午的阳光晒得很透,郭锡恩整个人萦绕着一股海岛气息的炽烈,连着穿堂热风,他游走在菜市场。平日里,他和妻子喜欢做菜,对天然蔬果有着本能的喜爱。
好奇心没能延缓他的步伐,“我有过目不忘的能力,看一次就记住了,我到飞机上的时候,可以凭脑中的印象画得惟妙惟肖。”郭锡恩边走边问着关于菜市场的细节。除了5岁时发现的“图片记忆”能力,日后校园训练和建筑行业中的多年实践,让他能更细致地品析生活中的美——对色彩、空间及事物的距离、比例,他相当敏锐。
14年前,他与合作伙伴、妻子胡如现在来到上海,创办了日后拿下WAF世界建筑节大奖等多项国际知名奖项的如恩设计研究室。郭锡恩曾先后荣获2018年意大利The PLAN Award建筑设计大奖年度总冠军、2017EDIDA国际设计大奖年度设计师、2017德国设计协会年度室内设计师、2013年入选美国《室内设计》名人堂。从业三十余年,他认为,比起易失真的文字,设计是更纯粹的表达。
西瓜刀切到案板的声音、还价声、老人喊小孩的声音、一筐黄瓜倒在地上的声音,都汇集在了小小的菜市场。“建筑应该是人情感的聚合。”对建筑抱有的期望,让郭锡恩面对老旧房屋改造时展现出了谦逊。“记忆给了建筑很多力量,所以我们新加上去的东西都非常安静简洁,因为房子本身已经很有力量了。”
表达权力和财富,很危险
这天上午,从上海飞往北京的航线中,郭锡恩见到了许多摩天大楼。中国各城市的摩天大楼在过去十余年间不断刷新着高度数据,他并不认同。“很多建筑师花很多时间在这种只能在飞机上看到的有力的东西。如果每个人都要这样表达权力和财富,很危险。”
对纪念碑式的建筑,他始终保持警惕,他更偏爱富有空间感的建筑,这源自对建筑的初体验。
在菲律宾,按华侨家庭的习惯,郭锡恩和祖父母住在二楼,楼下是有点儿像仓库的家具店。5岁,正是飞快长个的时候,他喜欢绕着家里的旋转式楼梯,从楼上滑到楼下,再飞奔跑上楼。每天循环中,年幼的他常觉得整座房子都在流动旋转着,“所以我最初经历的不一定是建筑,可能是空间。”
流动感,被他注入了后来的设计共和旗舰店。在这处建于殖民时期的上海警察总署遗迹的改造中,建筑的腐木石膏被除去,保留的是红砖外壳。他认为好的建筑应当是会呼吸的。除了钢筋水泥搭筑的框架,共建空间的事物也需保持气韵的一致。大部分室内装饰材料只经过了粗加工,力求空间留白,从而突出房间里的真正主人——设计品。
“中国做这种包含各种学科的设计不太多,但你看在艾艺复兴时期,在意大利,不管是帕拉迪奥(Palladio),还是贝尼尼(Bernini),他们设计教堂,教堂里的雕塑也是他们做的。”郭锡恩说。改造后的房子成了设计共和上海旗舰店,拿下了2013年度亚洲设计大奖(DFA)金奖。
最初入读建筑系,是个有些无奈的折中方案。郭锡恩一直想成为画家,绘画天赋是奶奶发现的。孩提时期,他有些口吃,很少说话,安静得到了父母担忧的地步。和妈妈生气时,6岁的他就沉默地拿铅笔在墙上画妈妈的样子。“妈妈当时吓一跳,因为画出来和她本^特别像。我也被妈妈的反应吓一跳,因为我一直以为每个人都可以画成这样。”对年幼寡言的他而言,唯一表达感受的途径就是手里的画笔。
年度建筑师
他警惕着城市越来越多纪念碑式的建筑,致力于营建聚合情感的空间,疏通建筑的经络与呼吸。在东方与西方的碰撞中,他以不同元素拉开了有限空间的张力。他抓住了不同文明的“内核”,不浮于复制中华符号的表面,也不止于西方新建筑的粘贴。在打造现代建筑空间时,他注入了虚与实、疏与密、急与缓、新与旧的东方美学精髓。
建筑是人和情感的聚合
1983年,18岁的郭锡恩进入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攻读纯艺术类的绘画专业。父亲严厉,一直期盼着他成为一名工程师。他瞒了父亲两年,直到大二结束父亲来探望时,他才选了个折中方法,转到融合了画画和空间设计的建筑专业。当时正值美国不动产行业的兴起,他向父亲解释,建筑专业毕业后可以去做房地产开发商,更容易找工作,父亲很欣慰。直到几年前入选了美国《室内设计》名人堂之后,郭锡恩才告诉父亲当年这些故事。
上世纪80年代,美国正在从现代主义运动中剥离,郭锡恩也受到了那时期艺术家的影响,思考着后现代主义对现代主义的理想典范和自我意识的挑战。在建筑绘图时,他往往不是从技术角度,而是以纯绘画的方式。
1992年,他从哈佛大学设计学院建筑学硕士毕业。之后在多家知名的建筑公司任职,并在普林斯顿的迈克.格雷夫斯建筑事务所任亚洲区项目总监一职十余年。15年国外工作给予他的除了技术上的锤炼,更是向一位艺术家提供了一个由不同种族、历史背景人类组成的大熔炉。
“建筑是人和情感的聚合,所以设计对人、环境的理解包容很重要。当我设计时,我的内心是菲律宾式的热情、亚洲家庭教育的自律和西方思维的完美结合。”郭锡恩表示,不同元素才能在有限的空间中拉开张力,“东方与西方、新与旧、富与穷、大众与个体。不同的文化背景和不同的历史沉淀从来就不是对立的,它们通过艺术的两元化形成了一个完整的环境。只有在这种环境下,设计才有丰富的空间去发展。”
当他来到上海之后,中国城市在十余年间迅猛发展。他认为城市里出现了越来越多同质的欧式、美式新建筑,而少有的中式现代建筑又往往浮于符号复制粘贴的表面,而没抓到文化的“内核”。
设計“创明鸟上海办公室”时,郭锡恩在纵横向空间的变化、阁楼坡顶的处理,以及空间和地面水平的高低错落上,注入了虚与实、疏与密、急与缓、放与收的东方美学的韵味。而旦林的空间构成、办公功能设置又是西式的处理。
他借用了建筑中阁楼这一空间类型,“地下室和阁楼储藏着_座房子的秘密和记忆,是整栋房子里最真实的地方。”为了在办公区中营造出更多给人以安全感的私密空间,他选择了半透明的磨砂玻璃,人从中庭走过时,会看到自己在玻璃中的倒影,倒影的形状也会随着人的运动不断变化。
包括创明鸟上海办公室在内,郭锡恩的不少作品已经被拆除了,设计共和也是他努力争取“抢救”下来的。“所有事物都在飞快地变化着,我们不能慢下来思考。城市更新换代的速度太快了。在中国,很多有历史的老房子都被毁掉了。”在他看来,相比大型历史古迹的破坏,农村生态的消噬显然更少受到社会注意。
过去两年,郭锡恩特意选择了更多农村地区的设计项目。“现在的农村变得越来越像城市,我觉得不要过分城镇化,以至于最后所有小村庄看起来都是另一个小型城市。”他发现,在农村,不少建筑使用的也是现代建筑材料,在自己的项目中,他尽量选用当地材料,比如莫干山的黄石,还引入了一些粗糙大胆而富有特色的民间工艺。
“不去竞争(最高最强)是很重要的,我认为我们做的建筑应该是关于人的,功能虽然重要,但空间是情感和记忆的载体。”三十多年和建筑打交道的过程中,他越发体会到,建筑是人类情感的容器。
没有品质,就失去了做建筑最基本的理由
太太胡如珊常说,郭锡恩不仅爱建筑,对建筑设计甚至达到了一种狂热的程度。作为建筑师,郭锡恩对空间和比例极敏感。到现在,他仍要亲自把控工作室的每一个目的重要节点,伦敦办公室每晚都要向他汇报所有工作的进展。
“没有品质,你就丧失了做建筑最基本的理由。有些时候我很伤心,因为百分之七八十的项目都需要妥协,但至少我们会尽量去坚持。”今年,他将开始在耶鲁建筑系教书。在做建筑项目的同时,也开始着手新的产品设计,为明年4月的米兰展做准备。
“在建筑上,我有着与生俱来的热情,我想将这种热情释放到极致。”他笃定说道,引用了圣经的一章:I have run the race,I have tried my best,I have done all the things I need to do。
他认为自己是一个很敏感的人,想得很多,有很多好奇心,如果不能表达出来,内心会有很多挣扎。他相信,百世千载之后,好的建筑仍可以沟通你我。
这种信念源自于一座教堂。多年前,他置身这座教堂时感受到了心的空净,后来再带孩子来到这里时,13岁的孩子一踏入大门,也变得静了,轻声说:爸爸,谢谢你带我来这里。
“我无法解释。好的建筑和好的空间能感动你。语言有时候是失真的,所以我觉得建筑反而更能表达,每个人对空间的解读不同,但至少它本身是更加纯粹的。”他说。
几年前,郭锡恩带父母到他设计的上海水舍酒店时,他的父亲一直笑,说,这是完成品吗?他妈妈一直沉默,最后,她说,“这个空间让我想起了你小时候画画的场景。”这时候,郭锡恩的声音温柔了下来,“妈妈说,你的画,你的建筑,你不需要说任何话”,“我就知道,妈妈已经明白我了”。
郭锡恩,生于1965年,于加州大学伯克利建筑学院获得建筑学学士学位,之后在哈佛设计学院取得建筑学硕士学位。2004年,他与胡如珊女士共同创立如恩设计研究室(Neri&Hu)。他主持设计了上海的外滩三号、水舍酒店、设计共和·设计公社、上海大戏院、苏州礼堂、首尔的雪花秀旗舰店等,最新完成了上海素凯泰酒店和上海EDITION酒店。曾获2010年度英国建筑评论杂志AR新锐建筑奖及美国建筑实录杂2009年度世界十大设计先锋之一。
和双雪涛一起踢足球 吴呈杰
双雪涛,1983年生,沈阳人,小说家。作品见于《收获》《花城》《作家》等刊,出版长篇小说《聋哑时代》《天吾手记》《翅鬼》,小说集《平原上的摩西》《飞行家》。
NEW WRITER OF THE YEAR
北京7月的烈日下,作家双雪涛套着棉衣,一群小男孩围绕在他身边,试图和他争抢足球。这是《智族GQ》年度人物的拍摄现场,服装是提前配好的,男孩们是从当地武术队找来的小演员。踢球曾是双雪涛最重要的运动消遣,现在他站在球场上,需要适应摆拍和镜头。
在北京,双雪涛确立坐标的方式就是足球场。奥林匹克公园的球场挺好,四得公园的更朴素一点儿,前两年,踢得最多的球场在北理工一那会儿双雪涛住在人大,但人大的草地总是需要保护,他从学校南门出发,骑个共享单车10分钟就到。
这位35岁的作家先生,今年6月刚从人大毕业。毕业的班级名叫“中国人民大学首届创造眭写作研究生班”,用更通俗的表述,就是“作家班”。3年前,正是这个作家班把双雪涛从沈阳召唤来了北京。
2016年,双雪涛一年就出了3本书:《平原上的摩西》《聋哑时代》《天吾手记》,大半个文学圈都在谈论塞个横空出世的文坛新星。2017年9月,他在北京一家书店开新书《飞行家》的分享会,现场的近两百个位子早不够坐了,总有兴奋的读者上前索要签名。不久后,《绣春刀》系列导演路阳宣布,以双雪涛作品《刺杀小说家》改编的电影即将开机。
人们反复讨论双雪涛笔下的东北一对当代都市人来说,它是一个熟悉又陌生的旧世界。他写沈阳市中心一片叫艳粉街的棚户区,从空中俯瞰,2000多户平房如蚊香般一圈圈展开,有煤山、矿场、高粱地,还有充斥着刑满释放人员、诈骗犯、妓女、残障人士的左邻右舍。
文学批评家李德南评价:“双雪涛绝不像有的80后作家那样追求语言的华丽。他的作品是扑面而来的、北风般的冷峭。”很难把双雪涛和成名已久的同龄作家挂上钩,如果说后者是空中楼阁,双雪涛的作品则深深地扎进了现实生活的土壤。
双雪涛从现实中汲取养分。仅仅是6年前,他还是沈阳_所国有银行的信贷员,每天与数额庞大的钞票打交道。具体工作是,政府向銀行贷款做项目,需要报批走流程,他在其中负责审查。早上8点半上班,下午5点下班,典型的朝九晚五。他常常起晚,慌慌张张套上西服,打个12块钱的车,15分钟后准点抵达办公室,摸到自己的工位坐下来。足球是生活中为数不多的消遣。
在前32年的人生中,双雪涛就是这么按部就班地过来的。他的父母都是拖拉机厂的工人,就像后来双雪涛在小说中反复书写的东北家庭,勤勤恳恳地工作了20年,直到20世纪90年代工厂崩溃的飓风一夜间席卷东北大地。过程却是温水煮青蛙式的,先还是按时上班,只是“有时候回来,没有换新的工作服”,再是厂长们把国家的机器搬到自己家里,然后是停薪留职,假期漫长得让人绝望。
在银行的5年,双雪涛能看到父母的人生在自己身上复刻的印记。同事们友善且体面,信奉“小富即安”,努力经营着自己的事业。这常常让双雪涛感到恐惧,“里面暗藏的核心的那种漫无止境的僵固其实是特别可怕的。”
他意识到:有的人就是一个李子,李子就不能长在地里。而他就是那个被命运莫名其妙播撒到地里的李子。他向往更高更清澈的地方,但没想过怎么逃离这种生活,仅仅靠电脑里下载的1000本电子书对抗看不到尽头的时间。
即将开拍的《刺杀小说家》就写于那个时候。故事是一个前银行职员被雇用去杀一个小说家——双雪涛表示这是“有意为之”,仿佛他的两个分身在相互缠斗。小说家爱去大学足球场散步,小说外的双雪涛则是去踢球。那片足球场在医科大学附属医院里头,离他家走路10分钟,由于地理位置极佳,吸引了来自全市各地的“球痞子”一块踢。那是极大的一片土场,一旁矗着几根灰败的烟囱,冬天浇水就成了溜冰场。写《刺杀小说家》的时候是他在此15年踢球生涯的尾声,仿佛是某种不甘在作祟,他总是要“干到最后”,从傍晚踢到天黑,踢到工作人员点灯,踢到整个场子只剩他一人。
他曾说,自己那时像是乔伊斯小说《阿拉比》中的少年,站在如丛林一样的成人世界之前,紧紧攥着枚银币在手心,感到孤独和战栗。
如果刨去球场上一时冲动的打架,直到2012年那个夏天的夜晚,迈入而立之年的双雪涛从未实施过一桩越轨之举。那年他得知了一个台北文学奖,尝试着写了本书去“投标”,结果一击命中。他想了一晚上自己“是不是应该负起写作的责任”,最后冒出来一句“操,不干了”,第二天早上就去银行辞了职。
这是这家国有大银行二十多年来的第一个裸辞者,整个人事处都不知道该如何办这个手续。有五十多岁的老大哥撂下“临别赠言”:“你先别着急回家写小说,你先去医院看看脑子是不是有病,是不是精神出了问题。”母亲听完血压立刻上涌,脸噌的一下红了,她对双雪涛即将步入的生活感到恐惧。
母亲的担忧没有成真。辞职后,双雪涛的生活就按了加速键,他不停写,不停得奖,再从沈阳来到首都。他在努力适应“像一只大怪兽一样往前冲”的北京,东北口音渐渐隐退(除了爆粗的时候),会参加一些饭局,也把家搬到了丽都——这里是影视圈的聚集地。
事情越来越多,连踢球的时间也挤压得不剩多少。拍摄当天,双雪涛和几个三四年级的小朋友踢了一上午球,他努力匹配上小朋友们旺盛的精力,结局当然是累得大汗淋漓。他感叹很久没有这么高强度地运动了——年轻时,双雪涛每天都要踢球,人到中年,他只能定期参加周末由作家朋友们发起的足球活动。
会担心再也写不出那个东北吗?我再一次向双雪涛抛出了这个问题。“它就是个材料,你有什么样的材料并不是文学最主要、最重要的东西。”双雪涛说,最重要的东西是一个作家的体会,有了体会,材料就会无限生长。
他全盘接纳写作带来的快乐和痛苦。写作、喝酒、踢球、看电影,在北京,双雪涛心甘情愿过上了“就这几样事来回做”的乏味生活。新的小说集在开始创作了,他还报名参加了“匿名作家计划”,这场文学比赛的法则是:去除名字,退居幕后,将作品全权交给读者审判。双雪涛享受这种全凭文字说话的快感。最重要的和唯一重要的,都是写作本身。
为了向他的文学偶像、信奉“写作是一种职业”的村上春树看齐,双雪涛每天9点起床,天光大亮时坐到书桌前,泡好茶水,手机调成静音,烟灰缸和打火机放在不用转头就能摸到的地方。他等待还处于朦胧梦境的脑袋缓缓苏醒。
年度新锐作家
双雪涛将笔触对准底层的芸芸众生,写个体的起伏命运、一代人左奔右突的宿命,文字一扫80后作家的华丽,笔锋冷峭。他将故事一层层剥开,最终抵达的是一个温暖而坚硬的内核。
和武大靖一起溜旱冰 刘敏
领滑者的诞生
导演一说开始,武大靖起身,跌跌撞撞地开始往前滑,旱冰鞋不受控制,他的双臂在空中无助地挥舞,满脸紧张。太多年没穿旱冰鞋,他已经不太会了。
几分钟前,穿鞋时他还信誓旦旦:“没问题,不用试!我老厉害了。”
现在,吹牛变成了求助,“哎妈呀,快扶我一下!”他歪歪扭扭地扑过来,浓重的东北腔、大嗓门,把手足失控的滑稽感放到最大。导演夸他演得好,他大喊:“我不是演的,我是真不行!”
现场听有人都笑成一片。1994年出生的武大靖是那种典型的东北男孩,话多,爱逗乐,总拿自己开涮,满意于一个包袱抛出来听有人哈哈大笑的效果。
今年2月22日,站在韩国平昌冬奥会男子速滑500米决赛的赛道时,武大靖是另一副面孔,他毫无笑容,瘪着嘴,一张脸拉得很长。这是中国短道速滑队的最后一个比赛日,也是中国队最有希望的一个夺金点。在此之前,漫长的14天已经过去了,中国队的金牌数是0,被判9次犯规,武大靖熬瘦了近10斤。
发令枪响,武大靖半个肩膀晃了出去,这个普通观众事后要反复回看才能识别的抢跑,导致比赛不到1秒立即停止,观众们更紧张了。4名选手泄了劲,滑着冰刀转了回来。
现场紧张的空气,已经变得焦躁——短道速滑历来是中韩两国的对决,这次韩国平昌冬奥会,中国队连续收到9次犯规判罚,已经在两国媒体上点燃了一场战火。现在,回到起点,武大靖身边守着两名韩国选手,两人每位都有漂亮的履历和引以为傲的爆发力。他们紧贴着武大靖的站位,预示了即将发生的恶战。
年度运动员
在2018年的韩国平昌冬季奥运会上,武大靖用短短39.584秒,展示了短道速滑运动的迅疾、优美、自信和静的智慧。从国家队陪练,到500米速滑的世界明星,24岁的武大靖在重压下淬炼的这块金牌,闪耀着竞技体育之美,也为中国的冰雪运动开启了一个新时代。
发令枪第二次响起,4人冲出,到第一个转弯时,武大靖已经变成了第—位。
武大靖甩着双臂,整个上身与地面平行,不再像4年前索契冬奥会那样犹犹豫豫地总要向后张望,这一次,武大靖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甩臂、触地、背手、加速……他一直遥遥领先了一个半身位,红色身影滑出了漂亮的弧线,直到39584秒后冲过终点线。
这段全程只有3分多钟的比赛视频,事后在微博上、在微信群、朋友圈中被无数次地传播。冬奥会以来,没有比这更激动人心的故事了:一块在长久不公与压抑下终于逆袭得来的金牌,它成了所有中国观众情绪的最终出口。镜头中武大靖振臂大喊了三声,冲到场边与教练拥抱,他终于笑了。
6个月后的此刻,在北京五环外的小马路上,《智族GQ》邀请来的大学生们流畅地在马路上滑行,剩下武大靖—个人被扶着,颤颤巍巍地脱下了旱冰鞋。短暂露出的脚踝上,能看出新旧累积的、被冰刀划开的伤疤。他换上运动鞋,松了一口气,整个人才自如起来。
今天他穿的是一套紧身运动服,贴身的legging箍在腿上,武大靖一放松,又开始扯起了腿上的短裤——普通的裤子他穿着都紧,他的大腿围足有62厘米,相当于一名苗条女性的腰围,一使劲儿,股内侧肌、股外侧肌筋肉毕现。
可惜今天的衣服没有办法直接展示,在两套legging里,他选了更修身那套。“能显出我的翘臀”,24岁的佳木斯男孩嘿嘿一笑,特别自信。
按摩,是一件重要的事情
8年前,刚进国家队的那个清晨,武大靖也极为自信。
2010年11月的一个清晨,坐了一夜卧铺,从长春到了北京,16岁的武大靖一出火车站就直奔首都体育馆,放下行李就去了训练场。
他興冲冲地赶上8点半开始的训练,眼前的国家队队员们,他以前在赛场上也见过,“叫人一声哥,人答应一声,就觉得(自己)挺有面子了。”今天作为新队员,武大靖准备来个亮相。
一上冰,当场崩盘,跟着当天几十圈的训练量转下来,武大靖发现,自己的水平“不忍直视”。
省队的好朋友马强,当时也在国家队训练,他解释,武大靖当时位列国内联赛的前三,但这些比赛与国家队名将的排期冲突,他从没遇到过真正的强手。此时武大靖16岁,身高1米7出头,体重只有120多斤,一看就是个瘦小的小孩,体能都跟不上。
国家队有10男10女,武大靖长期处在后几名,只能被派去做女队陪练。陪练相当于马拉松里计时的那个兔子,起掐表的作用。带着已经成名的姐姐们滑圈时,武大靖总被嘲笑。
总教练李琰人称“后妈”,训练风格强悍,她精力主要放在能出成绩的女队上,没时间照顾多年沉寂的男队,每天要是赶上被李琰提点两句,男生们就乐得不行了。男孩子的心眼都放在女队休息的时候,趁场上没人了,一个个上场疾驰,路过李琰时,脸皮厚的喊一句,“老师你看啊!”脸皮薄的就使大劲儿咳嗽一声,八仙过海般吸引李琰的注意力。
每晚6点一过,体能训练结束,队里前6名有按摩待遇,武大靖没有,马强也没有,两个人从首都体育馆出来,散步到西直门再折返,来回6公里,松松腿。
2011年,一次失败的比赛后,马强被淘汰出了国家队。武大靖当天没去送马强,有啥可送的呢,两人水平差不多,下一个大概就是自己了。
2012年短道速滑世锦赛,队里选6男6女,武大靖又落选了。眼睁睁看着入选者的大巴从面前开走,18岁的他终于感到,不行了。
只有17天,武大靖抓住了这个空当,他让助理教练帮忙录下自己滑冰的视频,放慢十几倍,跟队里高手的录像一点儿一点儿比对,纠正动作。从省队到国家队,一个运动员要改进自己的技术,冰刀的位置、转弯的弧度、身体的角度,纠正这些习惯往往需要几年时间,更需要的是,运动员自己心智成熟,头脑意识到这些改变。
17天后,教练回来了。武大靖再次滑冰,他原来守不住圈,老往外跑,现在突然能控制了。李琰问了两句,你最近怎么样啊,练得好不好啊?
这天的话远超出两句,武大靖以为教练只是寒暄一下,结果没多久,所有人都发现,武大靖渐渐能超越老队员了。
2012年11月,国际滑联世界杯日本名古屋站,冒出了新人武大靖。他站在接力赛的第三棒——“最不重要的那一棒”,开始出现在世界舞台。
年度运动员
在2018年的韩国平昌冬季奥运会上,武大靖用短短39.584秒,展示了短道速滑运动的迅疾、优美、自信和静的智慧。从国家队陪练,到500米速滑的世界明星,24岁的武大靖在重压下淬炼的这块金牌,闪耀着竞技体育之美,也为中国的冰雪运动开启了一个新时代。
武大靖的自信,不是在日本点燃的,是出征前的某一个晚上,6点多,位置在首都体育馆到西直门之间的某一处。
当时,他照常跟朋友出去遛弯,突然接到一个电话:人呢?过来按摩啊!
“谁按摩?”“给你按摩啊!”
队里按摩表每天贴在训练场外,过去两年里他知道自己没资格在上面,从来没看过。接到电话,他立刻兴高采烈地往回跑。以往,除了散步松腿,他最多是跟队友互相踩踩腿,当天,他第一次享受了一个小时的按摩待遇。
我问,你那晚是不是高兴坏了?武大靖给了一个很武大靖风格的否定:“(是)疼坏了。”
18岁告别少年时代
获胜当晚,团队就收到9个商业合作需求。很快,武大靖的面孔迅速出现在各式颁奖礼、发布会和综艺节目上,意料之外的是,武大靖跟常见的运动员形象不一样,他不怯场,反应速度陕,总是场上插科打诨的那一个,有节目最需要的“综艺感”。
爱看《鬼吹灯》,爱唱KTV,喜欢女演员江疏影,然而两次申请加入粉丝后援会都失败……这些变成了他综艺节目上的梗。他开始接触一个更热闹的世界,这是每个奥运冠军都会经历的荣耀回馈,如同对前二十多年辛苦的补偿。
竞技体育残酷的一面,始终如影随形。2004年,9岁的佳木斯男孩凌晨4点,站在户外冰场上,一直穿着一双磨脚的冰鞋——专业的短道速滑冰刀要两三千,家里只买得起280块钱的大道冰刀。
13岁,因为南方补助条件好,武大靖去了江苏队。不到两年,省队突遭解散,一群孩子聚在一起哭。
15岁,武大靖进入长春队。在长春有短暂的快乐,他是省队主力,月薪涨到4000块时,工人家庭出身的小孩第一次感到自己有钱了。每个月出去吃肉聚餐,一分钱没攒下,“那时候是人生一个巅峰了”。
16岁进入国家队,到了18岁,世界级竞技的压力才刚刚袭来。他个头蹿到了1米82,体重稳定在140斤上下,肌肉紧绷,已经随时准备好,为一块奖牌爆发力量。
24岁这一年,那场让他声名大噪的比头一天,武大靖陷入从未有过的焦虑。晚上按摩完,他谁也没告诉,自己爬上了宿舍的25层。平昌奥运村的大楼还没建好,从十几层开始就没人住了,“我自己上去还挺吓人的”。
到了25层,窗子洞开,空气冰凉,外面是奥运村的灯光,周遭一片寂静。
“我心即宇宙,宇宙即我心。”“我心即宇宙,宇宙即我心。”“我心即宇宙,宇宙即我心。”……
他反复默念,这是李琰教他的一句毛主席名言,出自南宋哲学家陆九渊。武大靖一向在重大比赛前睡得踏踏实实的,这一晚,回到房间,他一夜都没怎么合眼。
第二天出现在赛场上,武大靖收起了坦诚、毫不掩饰的那一面。半决决赛第一组有^抢跑,等他白白滑了两圈半回来,80%的力气都已经耗尽了。他有腰肌劳损,在冰上冻得瑟瑟发抖,他身体想戳着膝盖歇会儿,脑子又拒绝,不行,不能让别人发现你累了。
最后一次发令枪响起,武大靖冲了出去,冰场的寒冷迎面而来,冷空气钻到喉咙里,空气起越刺痛,说明他的速度越快。在满口的寒气中,他最终把世界纪录提高了0.353秒。
再回到白石桥的首都体育馆,武大靖已经比出征前成熟了。“他没有以前皮了,他已经长大了。或者是地位不一样了,有名了,会稳重一些。”馬强2014年重回国家队,给武大靖做陪练,现在变成了国家队的助理教练员。当年在江苏队,一共有4个男孩玩得好,到现在还每天在微信群里聊天,武大靖是其中最小的一个。
一旦累了,武大靖还会在群里发牢骚,三个哥哥都同时在第一时间回复他。安慰的话都是相似的:想开点儿,你珊在一天比一天好,是最好的时唳,每天要努力……
“天天也就是那几句话,明知道他们会这样发,但还是(愿意)在群里面牢骚几句。”武大靖说。
老大、老二已经转行经商,一个已婚,一个马上要结婚,老三马强还在圈内,身份也已经变了。只有武大靖还留在冰场上,日复一日,重复高强度的体能训练。
马强在采访中突然兴致勃勃地回想起一件事:2011年,每天晚上遛弯回来后,两人总在首体门口的小摊上吃烤串、臭豆腐。有天交了钱,他们专心致志地等臭豆腐,突然城管来了,所有摊主推起车撒丫子就跑,只留下两兄弟面面相觑。旁边的路人、等公交车的行人,看着愣在当场的二人笑得不行。
几天后再遇到摊主,对方招呼他们:还欠你们两盒臭豆腐呢!
2012年之后,武大靖再没吃过门口的脏摊,也再没在国家队之外的地方,吃过任何一口肉。无拘无束的少年时代结束了,他的身体和意志,已经被更高的追求驯化。
武大靖,1994年生,黑龙江佳木斯人,中国男子短道速滑队运动员。短道速滑男子500米世界纪录保持者,中国男子短道速滑奥运金牌第一人。
和陆伟一起跳广场舞 吴丽仟
年度综艺制作团队
从社会新闻记者到综艺公司宣传总监再到真人秀总导演,《这!就是街舞》总导演陆伟一路坚持近乎严苛的高标准,以日拱一卒之精神,不断拓展行业精进之边界。2018年,《这!就是街舞》在激烈市场竞争中脱颖而出,获得行业与受众的双重认可,并实现对外版权输出。节目所秉持的真诚价值观,推动中国综艺产业走向活跃而健康的竞争生态。
不能忍受自己是一个差生
搂着广场舞阿姨的腰,陆伟的表情和身体都很紧绷。身为《这!就是街舞》的总导演,他上去完全不会跳舞。摆pose的时候,腰板挺得笔直,十个手指整齐并拢,一丝不苟并僵硬地执行指令。
在场的人一次次被逗笑。随行的工作人员忍不住掩面感叹:“完了,把我老板坑了。”
2017年9月底,陆伟被“忽悠”到公司附近的火锅店,临危受命担任《这!就是街舞》总导演。“自己跳”的能力为0,但入了街舞的坑后,他把《中国街舞的发展》等专业书读了个遍。
在与曾经的同门兄弟爱奇艺副总裁车澈负责的《热血街舞团》的正面竞争中,陆伟坚信自己“打胜了”。
听《智族GQ》追问如何判断“打胜”,陆伟颇为意外地侧过身追问:“你不觉得吗?”旋即又周到地补充了—句:“没关系,我们可以探讨。”他分析了双方优劣,强调打胜不代表对方很差。
从小习惯于考第一的陆伟,“不能忍受自己是一个差生”。高中一次期中考,物理没及格,班上排18名,年级排180名,他感到天都快塌了,“难以想象会沦落到这个地步”。日后进了电视行当,从社会新闻出镜记者做到舞蹈真人秀总导演,陆伟认为自己工作的标准从没变过,就是拼命,就是要拿第一。
对细节的要求近乎“变态”
拿第一的意识,起始于童年时的自尊心。“那么小的小孩,跟外公打牌打输了,我都会哭的。”
如今业已实现财务自由,但上海人陆伟谈起幼年生活,描述是“穷到令人发指”。父母都是知青,打记事起靠爷爷奶奶养大,从没拿过零花钱。一家人在一个违章建筑对面,搭了两层房,挤出几张床铺租给外地的采购员,靠三四块钱一张床,撑起了学费。
初中毕业,“学霸”陆伟以全校第一的成绩考进了“超出想象”难考的复旦大学附属中学,一进校就成了排名18位的差生。他不能忍受这个落差,早起洗个冷水澡、跑个步,疯狂读书,每天只需要睡三四个小时。高中三年,天天如此。
不过,陆伟对钱没什么概念,也没什么挣钱的兴趣,小学6年级就确定想当记者。复旦大学新闻学院毕业后,他进入东方卫视跑社会新闻,别人两小时剪不完的片子,他20分钟完工。
后来因为不得已的原因转做娱乐,对明星并无强烈兴趣的陆伟大刀阔斧地拓展娱乐新闻的边界,用社会新闻视角做娱乐。之后做灿星制作的宣传总监、带团队转型做导演,他始终认为新闻出身是他最大的优势:擅长采访,能把握人性,能捕捉细节。
2017年,他首次担纲制作了央视大型电视综艺《出彩中国人》第三季,提出了“若灵魂不出彩,才艺便无意义”的核心理念。这个素人项目,帮他们“吃”下了《这!就是街舞》。
他对真实、对细节的要求近乎“变态”。在《这!就是街舞》的录制现场,极少看到陆伟喊停或打断录制。海选期间,易烊千玺前期发毛巾太多太决,陆伟从未想过上前提建议。
他对自己的判断很有把握:“如果我上去,那就不是易烊千玺在选人,而是我陆伟在选人,代表的是节目组的审美了。我希望他能真正代表00后。”
一次,黄子韬因战队成绩不佳,心情不好而发飙,陆伟同样无动于衷。“艺人不见得因为你安抚变好,干预了反而会破坏现场的真实性、完整性。”他要用新闻的理念做真人秀。
他不能忍受节目没有价值观。节目录制期间,陆伟会不厌其烦反复告诉舞者,如果感受不到和平、爱与尊重,随时可以退赛。
MR.Allright
陆伟不能忍的事儿还有很多。以前在电视台,一个记者出去采访带三个人,这三个人记者就是组长,要负全责,“不管是司机迟到,还是摄像没到位,他们的责任都是你的责任。”
他不能忍受团队能力单一,也从不养闲人。他赏罚分明。如果竞品播了一条新闻,记者漏了,他会扣光记者这个月所有的工资。但只要有一条独家新闻,也一样会奖到记者“受宠若惊”。“一个月工资三四千,可以奖到1万。”
2018年,对陆伟而言是重压之下、重新出发的一年。尽管准备时间仓促,选手、艺人接连被竞争对手抢走,節目录制期间连续面临舆论危机,但由宣传总监转型为总导演的陆伟,总算把《这!就是街舞》的“仗”打完了。豆瓣评分8.6分,还实现了版权输出,这对于国产综艺而言并不多见。
以前做宣传,通常提前一周就能准备好。如今转制作,大到请多贵的咖、租多大的棚,小到用什么颜色的毛巾,事无巨细,都得自己来。节目刚刚收官,他又立即投入了新一季《中国好声音》的宣传。
再这么继续“沉迷工作无法自拔”连轴转下去,难道就不会遭遇中年危机吗?
听到这个问题,陆伟笑了。40岁那年,他确实忍不下去了。
那年他突然感觉自己生活质量很差。从90年代开始,他就把所有钱都存在工资卡里拿活期利息,从来不理财,也没时间花钱,穿的衣服都是高中大学买的,对奢侈品毫无概念。加上工作压力大、长期熬夜、吃泡面,体重高达160斤。
为此,他痛下决心休了一个月假,报团去了南极,在那儿度过了40岁生日。
从南极回来后,他找了一个烧菜特好吃的阿姨,开始买时尚潮牌、买高端的游戏设备、智能产品,甚至通过节食瘦了40斤。“生活得到满足感,抵消了很多焦虑,也获得了新的幸福感。”随行的工作人员Max笑着调侃:“陆老师现在生活品质很高啊!”
这或许是一个习惯于死磕的中年男人与自己的和解。他奶少感到挫折感,“如果有也是因为还不够努力,如果我已经拼尽了200%的努力,这个事情就算不如我所愿,我问心无愧,也不会太过偏执。”
他提到天蝎座一个显著特征——“耐操”。具体来说就是,这场输了下场再赢回来,不会说沉浸在一个自我怀疑和一个自我否定的阶段。自信,也可以说是自恋。聊到这儿,他忍不住自嘲,团队给他取了个绰号叫“MR.Allright”:“嗯,就是自己永远都对嘛。”
多年同事孙敏再同意不过,她连续用了三个“非常”吐槽他的固执。“如果不是原则问题,谁要想说服他,太不明智了吧?”但孙敏也认为陆伟固执却不偏执,以《这!就是街舞》为例,他愿意听各工种的意见。“你什么点子都可以说,不怕说错,最怕没观点。”
在北京东五环外桥洞下的这场广场舞,陆伟一跳就是一个小时,配合程度之高,与平日里强势固执的面目大不一样。陆伟笑着为自己解释:“我一个做街舞节目的,你们让我跳广场舞,虽然觉得奇怪,但我OK的,我相信你们有自己的诉求和专业。”
陆伟,生于1976年,毕业于复旦大学新闻系。2010年,跟随董事长田明创办了国内最大的综艺公司——灿星制作,先后担任宣传总监、公司副总裁,率团队一手推红了《中国好声音》、《蒙面唱将猜猜猜》等爆款综艺。2017年转型制作,担任央视《出彩中国人》总导演。2018年,担任《这!就是街舞》总导演。
和章宇一起游泳 修新羽
章宇,演员,生于1982年,毕业于贵州大学艺术学院。他主演的电影《大象席地而坐》获得2018年柏林电影节费比西国际影评人奖,在《我不是药神》里,他饰演为人仗义的“黄毛”彭浩。
沉默与呐喊
7月下旬,正午阳光猛烈。北京某处露天泳池,在短暂的拍摄间隙里,章宇戴好泳帽,跳进水里,再无声息。人们凑过去看,才发现他一直潜在水下,已经游到了泳池那端。他喜欢游泳,这是他放松自己的方式,但今年夏天他还没什么机会下水。
从《我不是药神》点映开始的这一个多月里,章宇始终处于“亚健康”状态:少眠,体重减轻,电话、短信、微信“像原子弹那样”轰炸着他。就连那个总是投诉他音响开太大的邻居,都会在电梯间里突然问一句:“你是不是那个黄毛?”
“黄毛”是章宇在《我不是药神》里角色的昵称。他饰演彭浩,一个染了一头黄发的白血病人,有少年人的沉默和冲动。少年章宇和黄毛这个角色—样,容易冲动也容易怂:初中和小伙伴相约游嘉陵江,下水前立了生死状,游了没五分钟就被死耗子吓上岸来;高中回都匀念书的时候,第一次去了游泳池,兴冲冲地走上三米跳台,被困在那里下不来。
“河里水是清的绿的,那个水是蓝的。我看着那个水就不喜欢,我就恐惧。”原本从半山腰随随便便就往河里跳的章宇,浑身僵硬,十分钟后腿麻了,整个人侧着从跳台上掉下去,半边身子被水砸得通红,落水声“响得像个炮仗”。
为了能拿到本科文凭,文化课不好的他报考了贵州大学艺术学院。毕业后进入贵州省话剧团,规规矩矩演着话剧和小品,参加永无止境的巡演。直到有天实在厌烦了,在屋里翻以前的日记,发现申奥成功当天自己写过一句话:“2008年,我应该在北京。”
2008年4月底,他跟剧团请了假,来了北京。写好了辞职信,揣在兜里没递出去:为了每个月还能继续拿工钱。拖了半年后,剧团忍无可忍,决定把他开除。
这次他没有怂,他留在了2008年的北京。《北京欢迎你》反复在大街小巷播放,章宇被欢迎进了表演学院西边的知春里小区,没多久房租上涨,又被欢迎了出来,在北三环和人合租了两居室。
奥运开幕时他独自在家。从窗户向外看,能看到鸟巢,能看到那巨大的焰火脚印砰砰砰地从天空中走过去。“楼下全是人,大家都在呐喊,全国人民都在呐喊。”
章宇也想喊,声音卡在了嗓子里,只能去楼下买了罐啤酒,蹲在路邊,看着来来,庄往的人群。此后两三年里,他始终处于这样的“失语”状态里,很长一段时间内无戏可演,只好跟人搭伙做外卖生意,自己做饭自己送餐。拍《我不是药神》时,他把这段心境和黄毛彭浩联系起来,觉得基本吻合,就和导演商量着把人物台词也删到了最少,只剩下十一句,一百六十字。
从地下到地上
酒桌上,章宇经常和朋友们聊起各自的作品,他被封为“禁片小王子”。
《我不是药神》之前,他接过无数小成本电影,随手一数就有五六部没能过审。在云南拍摄《巧巧》时,工作人员全都是在当地找的业余人士,摄影师以前是杀猪的,导演原本构想用肩扛的方式拍出呼吸感,拍出来一看,简直是哮喘。后来全改成固定镜头,效果居然还不错,影片入围了2017年柏林电影节。
章宇另一部广为人知的作品,是获得2018年柏林电影节费比西国际影评人奖的《大象席地而坐》。拍摄的时候“天时地利人和三无”,演员们拿到的合同上甚至没有片酬那一栏。章宇索性连合同也没签,以“帮忙”的身份担任主演,最后只从制片组那边收到了三千元红包。“其实没钱我也会拍,我来了就会把这事办了。因为剧本我喜欢。”选角时,章字是最早被确定下来的演员。
2018年7月21日,西宁First电影节。《大象席地而坐》作为开幕电影,票价在闲鱼上高达1380元两张。章宇手里只有两张票,留了一张给我:我们都认为在看过这部电影之后,才能真正理解他。影片时长234分钟,无人提前离场,放映结束后主创们被邀请到前面来和观众交流。章宇上台后扭着身子,背对着观众席,好像在打量着那重归空荡的幕布。过了一会儿,他还是没有转回身来,人们意识到有些不对劲。轮到他讲话的时候,他回过头来接住话筒,眼睛很明显红肿着。他在哭。
开幕式结束后,所有过去跟他讲话的人,都给了他一个拥抱。那晚的聚餐上,其他人都在唏嘘影片成功放映实属不易,而章宇还在分析这版和柏林版的不同,某几场戏“加了一些没必要的台词”,“不像胡波原本的风格”。范超的女朋友安慰章宇,说她也看了三遍不同版本,作为观众根本感觉不到细节的差别,“是因为你们自己跟组下来,参与其中了,才那么敏感”。章宇坚持说,细节很重要。
知道这部电影之前,人们先知道了导演胡波自杀身亡的消息。那时章宇写了篇悼文《我惠存这重击》,在朋友圈被许多人转发。他写道,《大象席地而坐》杀青当天,“我说:‘好多人只是见过,但不认识。胡波,咱俩这就算认识了。我俩站在街上对乐,风特冷。”一千多字,写了两三个小时,后来刊登过胡波《大象席地而坐》小说的《西湖》杂志联系他,要把这文章拿去发表,问他要不要再作修改。他一个字都不愿意再改。
范超说章宇在片场总是不苟言笑,他们其实是在导演出事后才真正熟识起来。“我一度蒙了,不知道该跟谁商量,不知道该相信谁。宇哥着急但冷静,问了他好多朋友,是种倾囊相助的姿态。”
《我不是药神》是章宇第一次参与拍摄正规商业片。开拍之前他还在忐忑,怕自己融不进去。吕受益的饰演者王传君至今记得那时章宇的状态,整天低着头,不怎么和人眼神交流,“擦肩而过和他打招呼,他就低头轻轻嗯一下”。
而章宇对剧组最大的感觉是:“奢侈”。
“每天专车接到现场,吃的饭都是特餐,四个菜咔咔咔给你弄上,有虾有鱼,每天有牛肉,还有酒。”充裕的资金意味着更充裕的拍摄时间,精益求精的拍摄方式:拍摄全程用了两个机位,素材足够剪出三部每个镜头都不一样的电影版本。集装箱之间那场戏,只需要三个奔跑的镜头,章宇跑了整整一宿,反复重来。他白天没休息好,跑几次就在旁边吐了,吐完了继续拍。摄影师累到精神恍惚,后来没听清指令就抢跑了,扛着机器撞到了章宇身上。
哪怕是彭浩冲到程勇皮卡车前那一小段,“观众只看到冲过去那几步,但我每次都是从两百米之外开始跑的。这跟演技没关系,这就是物理上的东西,跑的距离不同,喘息感和体感是不一样的。”
王传君观察过章宇的表演,说他“想得特别清楚,不显山不露水,动作都很小,所以感觉每条好像都一样,但放到大银幕上就看出来了”。章宇总喜欢给人物加一些小动作,《大象席地而坐》里的于城,抽烟时像抽雪茄一样,点烟前要剪掉烟头。《我不是药神》里的彭浩,学狗叫来吓唬人,总是低着头叠纸飞机,听张长林吹牛的时候在叠,撒钱蒙太奇的时候也在叠。这些动作有的没被留到成片里,但章宇相信它们能让人物更饱满。
《我不是药神》最终拿到了31亿票房。拍的时候没人想到它会这么火。
电话、短信、微信蜂拥而来,生活要爆炸了,“像原子弹那样”。自娱自乐自言自语的微博被粉丝翻出来,有朋友截了他微博上的话发给他,让章宇找时间删一删那些粗口和“过激言论”,清除黑历史,注意说话分寸。他说我发部发了,你截都截了,还删什么。
之前拍的电影根本没有路演,这次却有七个城市的三十多场等着他,时间紧张,章宇经常睡不着。到济南的时候,因为是胡波的家乡,他实在撑不住了,给出差在青岛的朋友发微信,求他们过来陪陪自己:朋友有事在身,没有来。
从少年走向少年
《我不是药神》杀青至今已有一年。一年里,章宇“什么都没干”,最后卡里只剩不到五万块。朋友里有人借了不正规的网贷,欠钱不还,催债电话打到章宇这里来,骚扰了一个多月。他被折腾得没办法,跟对方说:“大哥,你说欠钱的这人我也不认识,我是他家楼下超市卖水果的,我也想找他。”话虽然这么说,章宇还是自己去借了钱,替朋友先还上。
《我不是药神》上映后,片约蜂拥而来。“还有谁结婚让我给他录个视频,录个视频就三十万。”广告、采访,章宇基本都推掉。他为自己挑选的下一部电影依旧是小成本,青年导演的处女作,今年10月开拍。他还是没车、没房,还是和别人合租着一套两居室。
“我特别喜欢钱。电影是我的职业,我没有家产,也没有副业,只能靠我的业务来挣钱。但有些本子送过来我一看,这人物真的理解不了,理解不了我就没法演。”章宇这样来解释自己挑选剧本的思路。在好友范超看来,《大象席地而坐》里的喊镇混混于城和章宇一样是性情中人,外冷内热,而《我不是药神》中的彭浩身上隐忍、热血、重情义的标签,也都能在章宇身上找到。这些就是章宇所能理解的人物與生活。
章宇从不考虑拍电视剧,因为“滋养我的是电影,我想拍一点儿我自己能看的东西”。他也无法适应电视剧的快节奏工作方式,觉得自己特别慢热,创作的方式也笨,“电视剧拍摄节奏太决了,能给我搞蒙了。”
空闲对章宇来说是常态。每年只有三分之一的时间,他把自己看作演员。剩下的时间用来且必须用来看看书,听听音乐,找朋友们喝酒聊天,只有这样他才能找回生活的节奏。
他并不着急,尽管他站到观众面前的时候已经三十六岁。拍《我不是药神》的时候,他特别感谢造型师,“用黄假发遮掉了抬头纹”,让他得以顺利扮演倔强的二十岁农村少年。拍《智族GQ》的平面和视频时,摄影师说得最多的一句话是,“眉毛放松些”:他稍微一紧张,就有很明显的皱纹;不笑的时候目光干净得像少年,一笑满脸褶子。
“章宇”这个名字,是他在来京第三年的时候给自己起的。被问到为什么要改名,有时他会说因为厌倦了,有时他会一本正经地解释,“章”这个字的结构不是立早而是音十,“乐尽为一章”,引的是《说文解字》。“宇是什么意思,是上下四方的空间。章宇连在一块儿就是,乐尽之后,当指挥一停,静场之后那个无限的空间。”
拍摄过程中,他从泳池里爬上来,站在池边漫不经心地抠了抠耳朵里的水。摄影师在旁边说,章宇保持住,这个状态好,就要这个状态。
章宇从小就会游泳。小时候在河里游的是狗刨,后来自学了蛙泳、蝶泳、自由泳,体能最好的时候可以游两公里不停。往往独自去游,只有一次是在喝酒时跟人炫耀,说自己知道一处特好的露天泳池。朋友被他说得心旌摇曳,从四十公里外奔过去要见识见识。章宇扎进水里,游了几圈,才招呼着朋友一起下水。
他喜欢在河里游泳,可北京哪有什么清澈可游的河呢?后来也逐渐找到了泳池的乐趣,那种按部就班的、清晰规范的、一圈圈进行的自我挑战。
但章宇最喜欢的还是那家露天泳池。很宽敞,游泳者之间从不彼此搭话。他总在正午过去,游完后把带去的大毛巾往地上一铺,躺下,什么也不想,看风吹树叶,听虫鸣,让阳光落在自己身上。“关键是安静,水里没那么多人。在那儿你还能找到点儿河的幻觉。”
“今年还没去成。今年太忙了。”
和彭昱畅一起卖艺 徐沉沉
木偶艺人
彭昱畅穿着粗呢西装和小丑裤蹲在路边滑手机,西装里是衬衫,小丑裤里还套穿了一条破洞牛仔裤。这是北京7月下旬的下午3点,体感温度41℃,湿度40%。
他在等找错场地的群演。眼前兩车道的小路上少有汽车路过,树坑里光长野草,远看是一串绿方格,没讨。化妆师把一坨白色膏体涂在彭昱畅的后脖子上——他脖子黝黑,和胳膊保持着统一色号,这是在盛夏的南方拍戏留下的记号。膏体晕开,一层妆上去,还是黑。上好妆,步行500米到达卖艺地点,普通的一天里,工作开始了。
稍后,他会在镜头下享有街头艺人的身份,在东五环外一堵白色矮墙下卖艺;更多时候,他是24岁的演员彭昱畅、《智族GQ》杂志的年度人物,这天的工作是杂志拍摄。几个小时前,他在南京,身份是《网球少年》剧组里龙马的扮演者。他还主持过综艺节目,是真人秀嘉宾,身份包括微博上348万粉丝的拥有者,出生于1994年的鲜肉。
所有身份里,彭昱畅坚决认同的是演员,说这是一门手艺。关于表演的念头,最早的情景出现在家里:进客厅左拐是他的房间,那面墙一边是彭昱畅一边是电视。爸爸在家看电影,他就偷偷地在墙后面听电影——小时候不让看电视,好多电影他都先听过,后来才看。彭昱畅喜欢港片,《英雄本色》、《济公》、《功夫》……小时候什么都不懂,“就觉得,哇!他们演得好好啊。哇!好漂亮啊。”
另一个画面是跑到北京上艺考班,每天早上起来出晨功。练台词,说绕口令,大家互相出段子。那时候他还没想过未来,觉得上了大学之后就会有梦想。彭昱畅报了上海戏剧学院的木偶系,北京电影学院的表演系也去考过。最终读了前一个。上了大学还是出晨功,有时候在教室,有进修去外面。
大学的时候,他最怕上木偶课,系主任老爷子亲自任教:“就好像班主任的课你会很认真地上。”但有意思的回忆也跟木偶有关。他们去云南的学校里登台表演,给小朋友们演木偶剧。彭昱畅当时有个错觉,老感觉音乐没到自己上场的点。他一直没上,老师急了,飞起一脚:上!珊在想起来还觉得逗。
冰可乐和大唐鼓
镜头架好,群演就位了,大灯随着快门鸣闪。街头艺人彭昱畅在教小朋友吹萨克斯。一朵巨大的云缓慢飘来,天阴了一片。手里的萨克斯被夺走了,彭昱畅和那个矮他一头多的小男孩争夺着半旧的乐器。
萨克斯是从小学的手艺,爱音乐的爸爸带着他入门。彭昱畅虽然考了艺术院校,却和这门手艺无缘。上了大学,他对未来的设想是“可能去当老师,教木偶剧”。第一次得到演戏的机会是大三那年。一个哥哥找他聊拍戏的事,遇见了导演侣皓吉吉。后来专门去聊的戏没拍,侣皓吉吉给他发了个剧本,“愿不愿意来试一下?”那是彭昱畅收到的第一个剧本,一部古装穿越网络剧,播出之后以剧组的缺饯和认真程度闻名。
他演强公公,一个光腿穿纱衣的小太监。2015年夏天开机,戏拍起来彭昱畅觉得自己是能演的。第—次进组,他印象最深的画面是休息的时候,大家在酒店里玩儿杀人游戏。
网剧播了很多机会找他试戏,来年3月他在一部二次元幻想网剧里演了男一号。他觉得幸运,但“没想过以后,不知道会发生什么”。认真地想做演员是从这部戏开始的。《器灵》开机第一天,彭昱畅演一场在孤儿院里看到对手的戏。他第一次跑去看回放,工作人员说:轨道推得挺有感情的,就是戏差了点儿。
尴尬。他为这掉了眼泪,突然发现会不会演戏这件事大家都看得出来——骗不了自己,也骗不了别人。演员彭昱畅发誓再也不要被^这样说了:“这个事情我要坚持下去,努力下去做到好。”喜欢看回放的习惯也是那时养成的。
两年多的职业生涯之后,他的演技已经受到广泛认可。有人夸他是老天爷赏饭吃,彭昱畅说这是磨炼出来的,“跟数学家解一道题差不多,多看别人的表演”,还有“研究剧本,看人物关系,(知道)自己说的这句话潜台词是什么”。跟其他演员没什么不同。
2017年年初,在彭昱畅职业生涯的中段,去河北拍了第一部剧情片——《爱在樱花盛开时》,他是男主角之一。关于这部电影,他想起的第一个画面是可乐,冰的。导演胡波喜欢喝可乐,他也很喜欢喝可乐。有演员带了一个小冰箱,导演把可乐放里边冰好,每天带给他。
有一场是他和票贩子纠缠的戏。他跟章宇坐在天台演,下面是铁轨。那场戏拍了两次,一个长镜头,他从下边走上天台,边走边演,再到天台上完成那段对手戏。电影的色调阴沉,剧组总挑光线暗的时候开工。有限的时间里所有人辛苦配合完成工作,这是他在演员身份里取得成就感的一部戏。后来电影改名《大象席地而坐》,在柏林电影节上获得了费比西国际影评人奖。
另一次成就感来自《闪光少女》。他演一个打大唐鼓的中学生,并学会了这门乐器。
他凭这个角色提名了亚洲新人奖的最佳男演员奖,在上海电影节后台候场的时候,剧组的欢快氛围不减,大家玩杀人游戏。电影的评论两极分化,彭昱畅觉得它好。“它是很大的一次尝试,让更多的人能了解二次元文化。”这也是他喜欢的东西。电影上映,他去影院看了好几场。
再见,小丑先生
摄影灯高高地架着,镜头重新摆好了。现在彭昱畅和小丑先生做搭档,给孩子们做气球玩具。小丑手里,条形气球吱吱地叫,变成单色的小狗,或者2~3个颜色拧成一朵花。孩子们都拥上去看小丑。彭昱畅只会打气——用力,因为受冷落做出生气的表情——用力用力。一会儿又绷不住笑了,露出8颗白牙,粗眉舒展。
路的一头临河,蝉在杨树上拼命叫。拍摄结束了,街头艺人彭昱畅终于完全变回了演员彭昱畅。粗呢西装可以脱掉了,衬衣迫不及待地从裤子里拽了出来。小朋友抛下了做气球玩具的小丑,攥着纸笔一拥而上,找他签名合照。演员彭昱畅露出8颗白牙,粗眉舒展,还是那个阳光的笑,有小朋友涨红着脸变了几个姿势。
彭昱畅觉得自己好像有点儿红了,就是今年的事。《闪光少女》的表演老师刘天池推荐他去参加一档综艺《演员的诞生》。这是演技竞赛类的现象级综艺,节目播出,他开始大把地收微信,不断有人夸他演技好。
得到邀请时,他没什么概念。当时一个戏刚杀青,过去了就想着能够决点儿演完,“把这个作品演好就能休息了。”他说自己是没什么上进心的人,有时候拍戏,跟经纪团队说:“拍完这个戏死都不想拍了,就想让自己放松一下。”
第一场较量,他和老戏骨陈龙、李泽锋同台,演《解救吾先生》里的片段。彭昱畅没想着会赢,让妈妈把回程的火车票都订好了。彭昱畅的压力是从上台开始的,观众坐在下面看,现场投票。表现得好不好,一目了然。他一下感受到了压力,越到后边压力越大。最终他连续3场较量,进了15强,也获得了这个舞台上少有的大把赞誉。
他现在回头想,站在那个灯光耀眼的舞台,好像和读书时去巡演木偶剧的舞台感觉差不多。敬畏心是常在的:“不管在哪个时候,你都是作为演员上去的,得对台下所有看你的人负责任。”
年度新锐演员
出道仅仅三年,彭昱畅在艺术片和商业片中都展现了精湛的演技,并在一档强调演技的竞演综艺里获得了广泛的知名度。他刷新了大众对于“鲜肉”的认知,赢得了行业内外对于年轻演员的尊敬和认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