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有“五行缺海”的时候,心里困顿之际,徒然想起某年搭乘轮船从大阪去九州,驶过濑户内海已是深夜时分,山丘似的小小岛屿如鬼影擦肩而过,头顶却缓缓升起一轮明月,皎洁辽阔。一旦怀念起那海上升起的明月,便不能抑制想看看今年的濑户内海的念头,把岛上民宿的电话都打了一遍,反复询问两天后的空房,不是满室就是装修歇业中,最后才终于订到山坡上的一家。
出发前一日又有世界杯,带着通宵看球的后遗症一路辗转,电车换乘新干线再换乘电车,晕乎乎在丰岛下了船,已是临近傍晚。站在港口的巴士站前查看时刻表,身后传来一个声音:“这位小姐,今晚住在岛上吗?”
“是啊。”我回过头去,一个大叔坐在候船室门口的长椅上抽着烟。
“搞不好住的是我们家哦。”大叔确实像岛上的渔民那样晒得黝黑,旁边还坐着另一个穿着工装的中年人,一看就不是本地人。我有些迟疑,不太确定这是否只是岛民之间的一种玩笑。
“你住在哪家?”大叔又开口了。
“门口站着宇宙飞行士的那家。”我压根儿记不起民宿的名字。
“那不是宇宙飞行士,是潜水士!”大叔和中年人齐声笑了起来。
竟然真的是大叔家的民宿。然而他并不是专程来港口接我,只是为了送从广岛来的客人离开。我坐在旁边目睹他们一起抽完烟,船驶入港口然后离开,一起挥手送别了中年人,搭上大叔驾驶的小货车慢悠悠朝山坡上开去。对于误打误撞捡了个客人回家这件事,大叔得意极了:“只要是我们家客人啊,都有种格外的气场,我能看出来个八九不离十。”
竟然真的是潜水士而不是宇宙飞行士。那是个立在民宿门口的等身大模型,大叔说自己的欧吉桑从前是这岛上的潜水士,在荒芜的岛上潜入海底,建起港口又架起大桥。如今丰岛热闹起来,成为艺术的据点,令人怀念的水下职业也几乎消失,只有退休后的欧吉桑的潜水服被恋恋不舍地保存下来,成了民宿的标志。
这已经是我第三次来到丰岛了,造访过的濑户内海的诸多岛屿中我最喜欢它,尚有稻田果树,风土依然,除了三年一次的艺术祭期间,多数时候都是静谧。大叔说,10个人来到丰岛,8个都觉得比直岛好。
来得多了,就不再去看美术馆和艺术设施,观光也大可不必,只是在濑户内海的凉风习习中环岛散了个步。刚插秧不久的稻田水光闪闪,路边的薄荷长得高大,巨大叶子的三叶草都开了花,枇杷树上挂满了果子,上一次造访是在秋天,树上还都是柚子。面对大海的田地里有稻草堆着燃烧,海面上永远有船驶过,令人庆幸没有艺术节期间来到这里,触目皆是生活。当地人骑着摩托车遛狗,有欧巴桑在地里锄草,路过了就说一声:“你好啊!”沿途不断有开着小货车的岛民经过,担心我走得太远無法折返,总热心地询问:“住哪里?要送你回去吗?”
走到一半便感觉饥肠辘辘,在没有观光客的季节,岛上的餐厅全部大门紧锁,便利店更是没有半间。打电话回民宿,没赶上晚餐时间,说是今天没有米饭了。半个小时后推门进屋,老太太闻声出来,温柔地看我一眼:“给你做个炒面吧。”这民宿建在高台上,我坐在落日余晖的房间里,能看见屋外的蔬菜园里西红柿开始红了,梅子也长在枝头,突觉久违的内心沉静,在初来乍到之地,也是归来。
次日要去犬岛,距离丰岛只有15分钟船程的小岛。从丰岛开往犬岛的船很少,每天只有三班,大叔一早把我送到港口,又万般叮咛:“回来的时候打电话啊,我来接你。”犬岛是个只有50人居住的小岛,在废弃的明治产业遗址上,依托高高的烟囱和断壁残垣,建起一座废墟上的美术馆,让死了很多年的产业重新活过来。
曾造访过日本诸多艺术胜地,但像犬岛精炼所这么棒的美术馆一个都没有。这里重组了一个三岛由纪夫的过去的家,数不清多少面镜子架构起的迷宫,甚至还有一个幽灵的暗室。在那个幽灵的房间里,站在两面镜子的中间,无数红色的文字流淌在身上,像一个鲜血淋淋的灵魂,是陌生而疏离的自己,有种猝不及防的真实。
那天正好是周末,在犬岛上的自然园可以自己做披萨,一个年轻男生带我去菜地里采摘新鲜的香料和食材,烤制了一个颇有夏威夷风情的鲜花披萨。他跟我解释地下水如何在这园子里循环,并用这水给我泡了杯咖啡,说自己是京都人,在大阪上学,厌倦于都市生活,几年前来到犬岛上生活,制作披萨这种事也是最近才学会的。
另一个烤制披萨的年轻男生从更远的东京来,等候披萨出炉的时间里,知道了他叫青木,是福武集团的犬岛担当,六年前移住到丰岛,两年前迁徙到犬岛。不过是刚刚三十岁的人生,已经习惯了岛上的生活,唯一的担忧是,犬岛上没有学校,孩子长大了怎么办?——在这个平均居民年龄80岁以上的小小岛屿上,他的两个孩子是近年来仅有的新生儿。
我们又聊了很多自卫队和三岛由纪夫切腹的故事,就“那个人是日本最后一个男人”达成了共识。
“怎么说呢,能在这个岛上遇到三岛的房间,总觉得是件不可思议的事情呢。”我感叹。
“你知道设计师柳幸典怎么想的吗?他说过,一个无法与死去的人对话的国家,是没有未来的。”青木说。他周末在自然园里做披萨,平日里则在美术馆里工作。
他说:“和所有的艺术岛不同,犬岛是一个当地人和集团工作人员共同管理的小岛,在我们身处的这个自然园里,每天清晨都有居民自发来打理花草。岛上还有间自然学校,也作为民宿用,下次再来犬岛,一定要住一晚,外人都不知道,这岛上日出和日落都是绝美的。有个大名鼎鼎的摄影师,常年蛰居于这岛上,不舍离开。”
不用亲眼目睹日出和日落,我已经深刻地察觉到犬岛的美。那日我在港口又喝起啤酒,沉迷于一本美术馆的画册和眼前的海景,完美地误了最后一班回丰岛的船,只得前往另一个港口,再一次换乘巴士和电车以及另一班船。终于回到丰岛时,已经是深夜了。
丰岛民宿的大叔在港口等我,从小货车里探出头来:“这位小姐,今晚住在岛上吗?”
“是啊,门口站着宇宙飞行士的那家民宿。”我朝停车位走去。
“都说了那不是宇宙飞行士,是潜水士!”这次轮到我和大叔齐声笑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