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两琴音
一
我是被爷爷揪着左耳朵弄回家的。
我想说点好听话哄哄爷爷。爷爷却不买账,他说:“姚星星,你去王小虎家干啥了?”
我说:“我找王小虎踢球。”
爷爷说:“王小虎上星期掏鸟窝从树上掉下来了,脚脖子都崴了,到现在都没上学,他能和你踢球?”
我知道瞒不过爷爷了,就老实交代自己是去看王小虎的爷爷,他爷爷的大鼓打得太好了,听说过几天还要去欧洲演出呢!
还没等我说完,爷爷的脸色就更难看了。爷爷说:“王小虎他爷爷那点三脚猫的功夫算个啥?我们姚家大鼓在咱这儿那是赫赫有名的,有多少人举着钱要买咱家的鼓谱你知道吗?”
我只知道,在我们十里八湾,家家都会打鼓,各家有各家的打法,而打得最好的,就要数我们姚家了,都管我爷爷叫姚大鼓。爷爷那时候是庄里的名人,有迎亲的、拜庄的、送葬的、开业的人家,都会拿着大包小包的礼物来请我爷爷。
听奶奶说,要是谁家把爷爷请了去,那家就会在人前感觉特别有面子。起初爷爷还有点不好意思,后来就不客气了,每天都喝得醉醺醺地回来,还不忘了左手拿上一只葱油鸡,右手抓着一条焖羊腿。我奶奶只要焖好一锅米饭或者蒸好一笼屉白馒头就行了。
可是有一天,我奶奶照例焖好了一锅米饭,正唱着跑调的大西厢,爷爷却空着两只手回来了。爷爷脸上有一种深深的失落和挫败感,他一头扎在炕上不起来,奶奶和爸爸谁也不敢问。
后来才知道,爷爷在表演大鼓的时候遇见了对手。那个人看见爷爷的鼓打得好,手也跟着痒痒了,他借了一只大鼓和爷爷对打了起来,围观的人把嗓子都喊破了,为那个人喝彩。那个人就是王小虎的爷爷,刚从外地退休回来。我爷爷没脸了,说好的报酬也没拿,饭也没吃,自己蔫蔫地回来了。
王小虎的爷爷有退休金,不爱财,大鼓打得又地道,一来二去的,就没人来找我爷爷打大鼓了。我爷爷无可奈何地收起大鼓,又和我奶奶撅着屁股去黑土地刨坑种地去了。
从此,我爷爷就把王小虎的爷爷当作敌人。我曾经见过王小虎的爷爷来拜访我爷爷,我爷爷大门都没让他进,王小虎的爷爷在门口站了好半天才走。
我爷爷也是个要脸面的人,觉得自己技不如人,从此封鼓。别人送他的那对刻着鼓王的鼓槌也被他扔到了一个角落里。
从此,姚家湾家家都会打鼓,唯独我们家不打,自然我也不会打。
二
可是那激荡的鼓声仿佛有种魔力,召唤着我十一岁的心。每每我正写着作业,不知道谁家的鼓点敲起来了,我的耳朵就不由自主地驱使我的脚步跟上去了。
最過瘾的要数寒暑假,每一天,我不是在看打鼓,就是在去看打鼓的路上。两个寒暑假过去,我听遍了十里八湾的鼓声。我的耳朵很挑剔,哪个鼓点打早了,哪个鼓点又打晚了,都瞒不过我。
可即便是这样,我也没有打过一次真正的大鼓,最多是趁着家里没人,把铝盆、钢盆倒扣过来敲,自娱自乐一番。
别看我爷爷讨厌王小虎的爷爷,可我却觉得王小虎的爷爷真不赖。王小虎的爷爷告诉我,我们中国的大鼓可不是无名之辈,它和法国的军鼓、日本的鬼太鼓并称世界三绝。可他觉得,只有我们姚家湾的大鼓才是世界上最好的鼓种。他在人民大会堂表演过,去过时代广场,还有维也纳的金色大厅。
当我把听到的这些告诉我爷爷的时候,爷爷的眼睛“唰”地亮了起来。真的?我们的大鼓这么厉害?我注意到了,爷爷说的是我们的大鼓,爷爷也为我们姚家湾的大鼓骄傲着哩!
我一边吃着一边说:“王小虎他爷爷还说,我们姚家湾的大鼓可是一种鼓文化哩,是一种非物质文化遗产,可现在面临着无人继承的问题,说不定不久以后,世界三大鼓种就少了我们中国的大鼓。”
爷爷的眼神黯淡了下来。
我妈妈说:“现在谁还乐意敲那破玩意儿,累一身臭汗不说,也挣不了几个钱啊!”我瞪了妈妈一眼:“我就乐意敲,我不怕累。”爷爷摸了摸我的脑袋:“好孙子,有志气,是我们姚家湾的子孙。你要打鼓,爷爷教你。”
晚饭后,我们一家坐在院子里,乳白色的枣花谢了,在月光下纷纷扬扬的,像撒了一地的碎银子,随着风淡淡地来,枣花的甜香一波一波灌进我的嘴巴和鼻子里。爷爷让爸爸帮着抬出一个大家伙,上面蒙着油布。爷爷“呼啦”一声扯掉油布,红彤彤镶着金边的大鼓就威风凛凛地站在了我的面前。这面大鼓有半人高,爷爷用鼓槌击打鼓面,嘭嘭嘭,平地就起了惊雷一样。爷爷甩掉外衣,穿上带有铜扣子的马褂,手里拿的却不是那对刻着鼓王的鼓槌了。那精气神,居然比我这十一岁的孩子还充沛。鼓声像万马奔腾,又像惊涛拍岸。这鼓点打得我身上像着了火一样,我拼命拍着巴掌都不觉得累。当爷爷汗流浃背地停下击鼓时,我才发现,我家的院里院外挤满了人,他们刚才还悄无声息的,此刻却拍着巴掌叫好。有人说,老姚头不愧是鼓王,几年不打鼓,鼓艺却越来越精湛了。爷爷的眼神有点骄傲,和我平时数学考满分一样骄傲。爷爷说:“孙子,要学打鼓,你得找你爷爷。”
我知道,我以后可以正大光明地打鼓了,再也不用敲破家里的盆盆碗碗了。
三
有时间的时候,我还是会和王小虎一起打鼓,可我没见到王小虎的爷爷。我问王小虎:“你爷爷上欧洲演出啦?”王小虎说:“爷爷说要培养自己的接班人。”
我提醒王小虎:“你糊涂啦?你就是接班人啊!”王小虎呵呵笑了:“我爷爷说了,要培养很多很多个像王小虎这样的接班人,我爷爷还说了,一枝独秀不是春,百花齐放春满园。”我挠了挠头皮,这话说得有点深奥啊!王小虎说他也理解不透,但他知道,他爷爷去买设备了,回来就办一个大鼓演出队,把那些喜欢打大鼓的人聚集到一块儿,一块儿学习,一块儿练习,一块儿演出,让全世界的黄皮肤、黑皮肤、白皮肤都知道我们姚家湾大鼓。
王小虎的爷爷组建这个演出队并不容易。第一天才稀稀拉拉来了几个人,年纪比我爷爷和王小虎的爷爷都大,有的牙都没了,说起话来满嘴跑风。
王小虎的爷爷问:“春奶奶,你儿子怎么没来?”春奶奶说:“他要去深圳打工了,那好歹是份正儿八经的工作不是?!”
我撇了撇嘴,怎么好像打鼓就不是正经工作了呢?谁得过王爷爷那么多的奖状?
王爷爷又问帽儿爷:“你儿子呢?”帽儿爷叹了口气:“那冤家在家躺着呢,赖在炕上不起来,嫌打鼓累。”
王爷爷又转回头,问另外一个老太太:“你家丽花呢?”
丽花奶奶特实在,说是她不让丽花来的,天天打鼓,胳膊都要比大腿粗了,将来就不好找婆家了。
当我把这个事当笑话讲给爷爷听的时候,正好我爸爸回来了。我爸说:“该!他老王头不是能耐吗?看他以后还嘚瑟不。”我爷爷听了这话,狠狠地教育了爸爸:“谁让你学着看人家笑话啦?”
爷爷的脸阴沉着,我猜不透他是为了王爷爷还是因为爸爸的话而难过。爷爷气呼呼地出门了,奶奶让我快点跟着,天马上就要黑了。
我以为爷爷吃得太饱了出去消消食或者看看风景散散心。这个时节,漫山遍野的紫丁香开了,就像被一层美美的紫云笼罩着,是姚家湾最好的时节。可我看见爷爷向着王小虎家的方向去了,我赶紧跟了上去。
爷爷不请自来,坐在王爷爷身边,王爷爷点了一根烟递给了我爷爷,他们吧嗒吧嗒抽着。
王爷爷说:“威风大鼓是一种鼓文化,它不应该姓王,也不应该姓姚。”我爷爷说:“那姓什么?”王爷爷说:“应该姓辽河,姓黄河,姓中国,让它们源源不断地滋养我们的子孙后代。”我爷爷就不说话了。
王爷爷看我爷爷没骂他,胆子大了起来,他说:“你看,我们的威风大鼓再也没了威风。世界三大鼓种,以后说不定就剩两大鼓种了,法国的军鼓,日本的鬼太鼓。”
我爷爷生气了:“你放屁,我们还没死呢!”王爷爷说:“拉倒吧!我们都快七十了,离阎王爷不远了。你看现在,还有人愿意打鼓吗?”
我爷爷说:“如果我把鼓谱给你,你能给我什么保证?”
王爷爷说:“我领着咱们的人,从黑土地打进北京,从农家小院打进人民大会堂,从人民大会堂打遍全世界,让儿孙知道这鼓声不能断,让他们为自己的大鼓骄傲!”
我爷爷回家拿走了那本鼓谱,还有那对刻着鼓王的鼓槌,心疼地交给了王小虎的爷爷。王小虎的爷爷收下了鼓谱,但是那对鼓槌,他说什么也不要。
王爷爷的演出队在爷爷的帮助下,人越来越多,可也越来越麻烦。排练的时候,场地太小,甩不开膀子,不是你把我的脑袋揍个扁包,就是我把他的手砸瘀血了。王爷爷一筹莫展。
我爷爷不知道发了什么疯,一夜之间把长势正好的玉米秆齐刷刷割倒了。我奶奶掉着眼泪,一捆一捆地将散发着清香的玉米秆喂给我家黑叫驴,黑叫驴解了馋,“啊哦——啊哦——”地叫。没几天,热辣辣的阳光将这片光秃秃的黑土地晒得皮酥肉软,不黏脚了,八八六十四人的演出队伍就开进了这片颗粒无收的黑土地。爷爷说是让奶奶看打鼓方便一些,奶奶“呸”地吐了爷爷一口:“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还不是为了让你的威风大鼓更威风!”
爺爷呵呵地笑,我也跟着他们傻笑,爷爷这幕后英雄当得还挺得意。
四
王爷爷的演出队伍成熟了,他带着八八六十四人的队伍,走遍了大江南北、黄河两岸,赢回了无数的掌声和荣誉。
不出去演出的时候,我和爷爷就到王爷爷家,听他讲故事。王爷爷说,姚家大鼓的鼓点无人能及,而他家打鼓的手势最为变化多端。现在,王爷爷将两家的鼓谱糅合到一起,王爷爷说,再也没有什么姚家大鼓、王家大鼓了。我说:“那有什么?”王爷爷说:“中华大鼓啊!”
我们笑了,王爷爷也笑了,他笑得太用力了,都咳嗽了起来。
尽管我和王小虎打鼓都不错,却没有出去参加过什么演出,因为大人担心我们的学习成绩。我和王小虎一致保证,成绩绝对只许升不许降,王爷爷和我爷爷才答应有机会让我们参加一次比赛。
这个比赛终于来了,是鼓王争霸大赛,比赛地点在石家庄,我和王小虎是参赛队里最小的。王爷爷说这次比赛与以往不同,以往我们可以带着切磋学习的态度,这次还要展现我们黑土地的风采。我们把业余时间都用在练习上,王爷爷一遍又一遍给我们讲技术要点,他话可能讲得太多了,咳嗽得越来越厉害。
出发前,王小虎的爷爷用油彩在我们身上画上了漂亮的云纹,还给我们的眉头画上了蓬勃的火苗。他说以后我们要学会自己画云纹。
我和王小虎都觉得太难了,他爷爷说一点也不难,只要记住辽河的波涛就会画出这种云纹。
王爷爷说他不跟着我们去比赛了,他找了专门的带队老师,他说他累了。嗯,王爷爷瘦了不少,除了皮就是骨头。
我们在大巴车上挥手,看他单薄的身影在黑土地上缩小,开始像感叹号,最后像一个句号,与黑土地融为一体。
一个星期后,终于轮到我们登台了。我们穿着定制的镶着银铆钉的牛皮坎肩,裸露的黄皮肤上画着起伏的云纹。
主持人说:“两位小选手做下自我介绍吧,你们来自哪里?”
我和王小虎相视一笑,脱掉皮坎肩,我们身上有奔腾不息的大辽河。我们一起大声说:“我从辽河来。”
咚,咚咚……我们的鼓点声音越打越大,越打越急,我们觉得我们不是在打鼓,是日夜奔流不息的大辽河孕育的文明在身后咆哮。
鼓打完了,台下连掌声都没有。我问王小虎:“我们是不是演砸了?”
当掌声响起来的时候,把我们吓了一跳,那声音太大,太持久。评委说,感谢辽河大鼓带着鼓韵走来,感谢小鼓手的精彩表演。别的我和王小虎都听不清了,紧紧搂着颁发给我们的水晶奖杯。
当我们回庄的时候,八八六十四位鼓手一起为我们擂响辽河大鼓,头鼓是我爷爷。我家的人和王小虎的家人被看热闹的人挤来挤去,像辽河里打渔的皮筏子一样打转。我和王小虎叉着腰,分别站在两面大鼓上,由他们抬着拜庄。沿着庄子绕了一周,我们也没有看见王爷爷出来接我们。
王小虎不乐意了,爷爷这是去哪儿偷懒了?
我爷爷不说话,示意鼓手抬着我们往小树林走。在小树林的边上,我们看见了一处新坟,墓碑上写着鼓王王守土,坟头上还摆着那对刻着鼓王的鼓槌。
王小虎呜呜大哭起来,他说爷爷耍赖,怎么不去接他。他还和爷爷商量,要是累了,爷爷您就好好躺下歇一会儿,但是不要躺太久,地下凉……
我也跟着不顾形象地哭,嘴巴咧得很大,鼻涕像透明的面条淌下来,我用手背擦掉,接着哭。
王小虎哭着问我爷爷:“爷爷走的时候没说什么吗?”
我爷爷告诉我们,王爷爷走的时候,嘴里一个劲念叨:民族的,世界的,世界的,民族的。
王小虎突然不哭了,他抓起坟头上的鼓槌,站起来说:“姚星星,列队……”
八八六十四人,八八六十四面大鼓,不,是六十六面大鼓打起来了,那澎湃的声音穿过树林,穿过云朵,大辽河都能听见,累了的王爷爷,您听见了吗?
(摘自《儿童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