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瑟瑟
许军是上世纪八十年代开始写诗的江南诗人,在那时的《诗歌报》《星星》《青年文学》上常能读到他的作品。这么多年来,他给我的印象是沉静的,略为内敛的,江浙人的智慧与灵秀之气,从人到诗的内在统一。我至今虽未见过他,但通过他操作摄像机的照片与几部诗集,我能判断出这个帅气的江南诗人的审美方向。
江南诗:美的控制力处处闪现出中国诗人特别的成就。只是我发现许军的诗,与我们通常所认识到的江南诗风有所差别,他的格局大开大合,小巧的、幽怨的、私人化的、女性化的美学趣味不属于他,从这部新诗集《吴越叙事:乡村书》,我读到了他所坚持的另一种江南诗,抛弃掉了小巧的、幽怨的、私人化的、女性化的美学趣味,重新建立了一种吴越叙事,基于吴越乡村的江南美学。
许军身处于江南吴越之地,他的美学追求带有浓重的地域色彩。江南是出才子的地方,而江南才子从古至今不乏病态的与疯疯癫癫的,但许军不疯也不癫,所以他不是一个处在诗歌名利场中心的诗人,他边缘化的写作恰好成就了他的吳越叙事美学。
为什么我愿意写他?一是他的邀请,以及我们上世纪八十年代共同的诗歌经历,加上欣赏他沉静的写作方式;更为重要的是他的吴越叙事在同质化的诗坛难得一见,许军的创作值得我一写。谈到吴越之地,我就要提许军的出生地台州与他现在工作的城市常熟。这两个地方都或多或少影响了我近年的心态。台州是寒山子的修炼之地,我前两年多次到台州市与天台县,他的出生地好像就在天台乡间一个小村庄。我寻访寒山子的过程中,与天台山国清寺的同龄和尚印通大师与允观大师结识,大师给了我诗歌的与人生的智慧。我回京后为此写过一系列诗歌,现在读到许军写他故乡天台的诗,引起了我强烈的共鸣。
天台:山河
随便捡一块石头埋进土里
它就会发芽
随便捡一块石头浇上水
它就会开花
随便捡一块石头安上一对翅膀
它就会飞上天去
随便捡一块石头喊上一声乳名
它就是我儿时的伙伴
随便捡一块石头带在身边走南闯北
它就成为我夜夜梦见的故乡
这是许军眼里的天台,与我所热爱的寒山子与国清寺是如此之贴切。天台是他的故乡,他的写法比我要冷静,诗中的情感比我要更有控制力。我第一次到天台时,相见恨晚,简直有扑过去的感觉,许军本身就是天台山人,所以他冷静的控制力得天独厚。
而常熟,那里有清代四大私家藏书楼之一的“铁琴铜剑楼”,我仰慕已久,我拍摄的中国古代藏书楼纪录片中一个重要的选题。我不知许军对“铁琴铜剑楼”抱有什么样的感情,我与他还没有交流过。我读这部诗集中他写常熟的诗时,却不禁一惊。
常熟:浒浦
流传民间的花鼓。浓重的方言。
长江南岸的人民散居地。机轮轰鸣的港口。
快速消失的草滩。永恒的晨昏。
潮湿的空气。忽远忽近的钢铁撞击声。
远洋货轮的长鸣汽笛。守着清贫日子的世代渔民。
冷风嗖嗖的冬日。扑面而来的淡淡一丝资本主义气息。
他最后一行:“冷风嗖嗖的冬日。扑面而来的淡淡一丝资本主义气息。”这是现在的常熟么?这是我所仰慕的“铁琴铜剑楼”的常熟么?
许军的吴越叙事对我的冲击有着——“扑面而来的淡淡一丝资本主义气息。”这是新旧文明融合下的江南的气息,这是中国乡村现代化进程带来的气息。在吴越旧地,诗人在花鼓与方言的包围中,在“快速消失的草滩。永恒的黄昏。/潮湿的空气。忽远忽近的钢铁撞击声。”中,诗人感受到了江南美学在腐朽中的生机勃勃,诗人敏锐地捕获了社会转型所呈现出的诗意现实,整首诗他似乎都是在用客观化的诗句进行“叙事”,只是在最后突然加进了“抒情的格调”。
许军的“叙事”与“抒情格调”在我看来,与“知识分子”诗人强调的“叙事”有本质的区别,“知识分子”诗人的“叙事”是以日常生活的碎片化处理为基础,而许军的“叙事”却是以新旧文明所留下的历史遗迹为基础,以他江南的声调演奏出的自然之声。
“叙事”并不是一种新奇的诗歌手段,“知识分子”所创造的“叙事”带着沉重的语言枷锁,以繁重为代价,读来很累,失去了“抒情的格调”。许军一点也不琐碎,相反他很整体,《吴越叙事:乡村书》只写了两件事:“吴越叙事:乡与镇”,以及“消失的村庄:寄犁村”。
许军清晰简单,简单到只写了乡、镇与村,这样最细微的三个中国最底层的社群。所以,看一个诗人的创作一定要看他十年以上的创作历程,许军这二十年来的创作基本上是以他的“吴越叙事”为主线,构建了他一个人的诗歌江南。从他的前两本诗集《66首诗与11幅画》、《低吟》,到这部《吴越叙事:乡村书》,他一直在江南的声部上磨他的嗓子,吴越作为他的创作词根,他的声音经过长年的磨练,有了石头与水的撞击声,有了飞越江南的坚硬的翼翅之声。包括他主编的诗歌民刊《唱诗班》,都让人联想到这个人的声部是多重的,但他没有偏离吴越的乡、镇与村,他通过乡、镇与村的复调,通过他江南美学的“低吟”,发出的是一个“唱诗班”集体合唱的雄浑的、穿透江南层层叠叠的水气的力量。
他穿透了江南层层叠叠的水气,所以,我读他的《吴越叙事:乡村书》,没有读出水淋淋的传统江南,而是读出了国清寺里空旷的钟声与古朴的新月,水淋淋的女性化的江南诗歌固然可爱,扭扭捏捏的兰花指般的江南诗也固然有特色,但这似乎不在“吴越叙事”的范畴,许军为自己的创作划出了一个特别的领地:“吴越叙事”。读他这首《苏州:木渎》,我想起了我有限的苏州印象,从中也校正了我对江南的某些幻觉。
苏州:木渎
王可以唯我独尊,但无法将心头那块致命的软弱
完全剔尽。王的这一弱点终于被人抓到
一个朝代春秋大业和建筑的基础,就自那一刻起
开始动摇。历史出现一次雪崩
园林也好,府第也好,参天古木的树叶想落就落
没有一点等我的意思。甚至
有几棵在多年以前就已落尽
塔影绰绰。寒霜茫茫
一条细小河流,年复一年泛出意犹未尽的桨声
山寺钟声翻过马路、围墙、及雾气迷濛的晨昏
送别一个个远道而来的孤客
我慕名到来时,倒映水中的江山显然早被篡改
但曾经的往事与失败
却似一根鲠喉的鱼骨,仍使后来之人不吐不快
苏州在我的镜头里是好看的,我不了解苏州,在苏州市政府大会堂酒店里我带回了一本“苏州志”,我喜欢它的山水与园林。但通过许军的诗,我才发现苏州是复杂的。许军写道:“历史出现一次雪崩”,许军处理历史与美的关系顯然是残酷的,他没有一味地沉迷于腐朽的江南美景中,而是跳出来进行历史性批评,“园林也好,府第也好,参天古木的树叶想落就落/没有一点等我的意思。甚至/有几棵在多年以前就已落尽”,许军在历史的情境中呈现出无奈的状态。“倒映水中的江山显然早被篡改”了,“一根鲠喉的鱼骨”此时出现在诗中,我想这就是他的现实、他的江南。
江南诗歌,最难的莫过于对美的控制力,要么把江南诗写得阴柔至极,像极了江南园艺师,一个江南诗人往往像无骨的柳枝,声带都变了,事实证明以“伪娘”的行为艺术方式获得诗歌特质的诗人,会有人好奇地关注。
读《吴越叙事:乡村书》,我看到的是许军在词语中穿行时所表现出来的节制与硬度,对江南意象与江南情怀,许军以朴素、明朗与欢快的方式进行处理,从而使诗的形体有了一个恰到好处的饱满度。短小的体制与严谨的构思,许军不紧不慢,题材的独特化与故乡底层的情怀,以及历史与现实的关系,都在这部《吴越叙事:乡村书》里找到了它应有的位置。
上声部江南地名一个个涌来,一首比一首跳跃,一首比一首具有才情与创造力,下声部集中于一个叫“寄犁村”的“消失的村庄”,乡村生活的点点滴滴,情真意切,没有技巧却暗藏机关。许军的乡村“唱诗班”,好听。我深入到他的诗歌乡村,他的吴越意象与乡村情怀无不刺激着我审美的味蕾。
寄犁村:片瓦
玉未碎,瓦已不全。
满布着潮湿的青苔和壁虎爬过的旧痕。
目睹过四季的更替,晚霞,烟岚,风霜,以及
几个朝代遗留的残迹。
一小片碎瓦。
八百年时光。
许军最大的特点是点到为止,绝不沉迷于江南意象的丰盈,他懂得白描与减法的好处,他的诗像中国传统水墨,留下了大片的空白,像国清寺的夜空,一弯新月,一两声鸟鸣,几颗寒星,就足够平静你的躁动。一首好诗要么极为复杂,要么极为简单。许军选择了简单。
寄犁村:芦苇
十月下旬。露水洒落
芦苇脱去了
紧身干净的翡翠衣裳
卷土重来的秋风
再次镇压了大地上的万物。小小一口气
就把芦苇的容颜和她心头的一丛丛爱情
彻底吹散
这样的简单,却是功底的体现。像丰子恺的画,画出的是人生复杂的体味。许军沉于乡村情怀,却不是传统的乡土诗歌的写作者。他一开始就不是,他是现代的。我看他上世纪九十年代发于《诗歌报》上的《汲水的人》等作品,他的意象,他的技法都是现代的。甚至他诗中强烈的思辨,与历史的对话,与故乡的辩解,都是多声部的,都是现代化进程中复杂的声音。简单的外表下却有一颗痛苦的干净的心,这才是被称为诗心的心。
不过总体上来看,许军的诗应归于现代江南诗的美学领地。奥登在《牛津轻体诗选》导言中说,“但轻体诗从来都没有完全消失。在浪漫主义时代的开端,有两位轻体诗的作者同时也是大诗人,即农民诗人彭斯和贵族诗人拜伦。”我无意把现代江南诗与浪漫主义开端时代的“轻体诗”作比较,但在现代江南诗中,我看到了不少“轻体诗”,足够的浪漫与足够的闲适,有闲阶层的审美趣味充斥其中。
许军书写故乡与吴越历史,所以他从其它江南“轻体诗”中区别开来,一头扎进了吴越历史与现实的诗意构造中,他的诗不是轻巧的,他的叙事有了沉重之感,有了压得住当今浮华之气的分量。
读《吴越叙事:乡村书》,我读出了吴越之地的新气息,江南在他的诗里不是烟雨朦胧、缠缠绵绵,而是有了历史的体温,有了山河的情感。在《吴越叙事:乡村书》里,许军抑制了外在的抒情,阻止了江南美景的泛滥,减小了中国人惯有的审美速度,他让江南变得有思想,有了沉重的翅膀飞越现实。
他一直在诗中减速,调控审美的大鸟左右的摇摆,让江南的喘息变成了诗的喘息,变成了对江南乡镇与村落的声声不息的呼唤。
此刻,北京的秋来了,我记下这些对许军的感想,我看见《吴越叙事:乡村书》中行走的是寒山子一样朴素而本真的游魂——他穿着破烂的布衣,脸上闪烁着台州的月光,踩着天台山的石头与悬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