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事若不盲目为之,人在其中,才会比较容易舒服和快乐吧。现在的周迅信奉的,是化繁为简,不问天上宮阙今夕是何年。
像一个“春天”的自己
早前过去的一整个冬天、春天,和刚刚开始的夏天里,周迅都很快活,一直在创造,在电影片场,在那样一种被她描述成“清风吹过来,天很蓝”的精神氛围里,她觉得自己就像一个春天,“发个芽,开个花,整个是很愉悦的,对!”
到底有多愛表演——这样的命题就不要谈论了吧,就说你是不是舒服,就说是不是还想一来再来。你在某一件事情里得到了舒展和快意,就希望不断去探索。是人之常情、常理。是这样一份“自己又活了”的好感觉,让周迅不舍得离场。
于是,春天还没完全过完,周迅已经完成了陈可辛监制、岩井俊二导演的电影《你好,之华》的拍摄,跨国文艺三角组合,带着一种扑面而来的文艺之风。岩井俊二的电影片场很神奇,周迅回想起来时一些细节还是历历在目。她说几乎从来看不到灯光脚架,那位一直留着垂肩的发看起来寡言又细腻的导演对光的处理很特别,他用很多日光,今天的天是怎样的颜色,就用怎样的颜色。周迅喜欢。“什么叫完美?阴天就不是完美了?你就顺着那一天的样子来吧,也是一种美。”她学到了,不要求,不刻板地设计,“真”与“变化”有时候也会过分迷人。
还有手持摄影机的长镜头拍摄方式,她也喜欢。“好像从《苏州河》开始就有这样的感觉了,我喜欢长镜头,我想要怎么走,我想要去哪儿,就非常自由。你的情绪不会被打断。”
相较于理性分别和定义一出戏、一个角色于自己的异同或对自己的意义,周迅更依赖一股难以名状的气力和自己在现场的感觉。你给她一个剧本,她看了,知道自己喜欢,会去演,然后就放下剧本了,不再多言,但那个人自此就会一直在她脑海里盘绕。“对,一直在,每天,每时每刻。”然后想象就会开始自己生长,长成一团烟……周迅越说越投入,她开始有越来越多的手势和表情,眼睛亮晶晶的,眉飞色舞又毫无作态。她很开心自己找到这个喻体。烟。“这团烟它是什么走向你说不了吧,但是还在一个方框里面,表演就有点像这个东西,细节描述不了就是有一个框,然后烟!我就在这个人物里边,跑不出去,而且一直在动,对!你吹一口气她动得多点,你不吹她自己也会有一个走向。”周迅两只手掌原本在空气里摆荡像芦苇又像飞鸟,现在“啪”—下合拢了,酒窝在她脸颊上醒过来。
这是一个闷气的夏日早上,她前一天从巴黎时装周飞回北京,后一天就要回到《诗眼倦天涯》的剧组。这是她今年的第二部电影,这一次,她和陈坤、徐浩峰导演又组成了一个三角组合。此刻,我们在一间酒店的大堂咖啡卡座里对坐,周围的吵闹喧嚣对她毫无影响,她毫不涣散,她无妨。
所谓“灵气”
从春天来临的时候开始,周迅的节奏轻快了,舞台忽然也好像变大了,有趣的是,连身边的人都开始说她,居然健谈了。
“灵气到底是什么呢?”周迅歪着头,一双杏核眼望过来。她听人们把这个词安在自己身上少说也有二十年了吧,可是,灵气到底是什么,她真的不解,“灵气是不是就是悟性呢?……不确定?那灵气是什么?”
谈话于是开始变得有趣,我讲出自己的理解,那“灵气”或许是一种不会被外物侵害到的能力吧,好像一只昆虫独自在地上爬着走着,路上的土、树叶、其他昆虫在做什么,这些都不会沾到你身上。你走了好远,还是那只昆虫,那个颜色……
“那是因为傻吗?”周迅把本来围在脖子上的卡其色薄绒围巾摘下来,斜绑在自己身上,从左肩上搭下来,绕到右边胳膊下面随手打一个结,像登时就可以出发去解救师父的齐天大圣。“我怎么可能不沾到呢?肯定沾到啊!那我要是不沾到,我对于角色的理解怎么来呢?”
又或者说,你看起来—直没有什么杂念。
“那是因为一我不感兴趣,二是没那能力,你知道吗?我如果有能力去炒股我也会去的,但是我懒,当然,有时候这种懒也不是真的懒,然后等你回过头去看,会发现那反而成了对自己的一种保护。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吗?”她有点急不可待地想要辩驳什么,但这种反打的语气下面,其实更多的是对深深挖掘和了解自己的一种渴求。
关于灵气的话题就此撂下了。这是一个由无数主观思维构建起来的世界,每个人都有自己对一样事物的认识,也有自己理解世界的方式,交流会生出太多的误解和缝隙,周迅恰是见到了这种无处不在的隔阂,所以想要更简单一点,现在的她倾向于去聆听他人之见,大过于说服周遭服从自己,“不要太固执,这样会把自己变小。”
“你看,所以我们是公平的,你说你的观点,我说我的观点。而且我其实还会不停吸收你的见解……哎呀,这就是灵性吧!”
她说到这里,把谈话翻回到半个小时之前。“你还记得刚才你问我,做《表演者言》和山下学堂,就像是把一个石子投到水里,有没有听到回声吗?”我记得,当时她听过这个疑问,第一反应是诧异,甚至反问道:“你的意思是完全没有回声吗?”现在她开始觉得这样的质疑也很新鲜了,她需要一些不同以往的交流,“我以前没想过这样的问题,我以为石头丢进水里就应该会有涟漪和圈儿的吧,但是你说了这个问题,我就会想,也会重新看待自己做这件事情的初衷,我很确定,我没有去想石头丢进去我到底要干吗,反正我就把它们丢进表演这条河里了,没有问题,至少我丢了。”
周迅接下来纠正我的用词,“不是教育,是分享。我没有什么东西可以教育的。”她言所指的,正是自己从去年开始陆陆续续在做的这一系列和表演相关的节目与课程。“每个人的感受是不一样的,只能分享,我看到、我听到这些事情我的感想是什么,可能我的感想对你有所启发。”
“大家醒醒,不是这样子的!”
“我们真的很希望可以请到蔡国强老师来山下学堂。”周迅一字一句郑重表态。山下学堂的授课老师不仅有表演专业的权威,还有设计师、建筑师,甚至记者。“创造”本身就是异曲同工的,在她看来,蔡国强的烟花里一定也有他的热情、冲动和赤子之心。
他是你的爱?
“是的,我的爱。”于是分享予周迅我在蔡国强的纪录片里曾经看到过的画面,他在家乡做《天梯》,直耸云霄的烟花在天空中炸裂,老乡们一个个看得那么开心,蔡先生就觉得满足了。周迅一拍大腿:“这不就是少男心吗!”
“我们的工作就是要找到人类最纯粹、最真挚的情感。不管你在哪个年龄段,你面对什么样的事情,你在哪一个环境。”
虽然年华在不可逆转地逝去,但是没关系啊,谁规定一个女人的年纪在过了某一个数字节点之后就不能拥有美好和价值了。“15岁与40岁是完全不同的两个年龄阶段,用的东西、化妆品都不同的。”
“可是最恐怖的是什么?是你受到了一种成见的影响,你开始责备自己为什么会变老,或者变胖。这是错误的。”周迅的音调不自觉提高了一些,某种心切攀上她的眉梢。好多人说她是永远的少女,可在她的理解中,“少女感”不是她追求来的,好像基因里就拥有,这个可能无法让每个人效仿得来,但众人的心态是可以改变的。怕老,谁都会害怕,这是无法逃避的规律和心态,但“老”不代表生命力和创造力的枯竭,“老”有“老”的智慧与价值。“人如果被封在某一个样貌或者状态里,不是更可旧吗?所以,哎,大家醒醒!醒醒!我们完全可以不用这样!”
她以这—次在巴黎拍摄《Vogue服饰与美容》封面的经历为尺,“我在摄影师的镜头里看到了一个陌生的我的样子,很安静,我没有看到过自己这一面,就很好。”
现在的她也会开始站在对立面思考,比如“自然”的对立面“做作”,是不是也可以接受?“前几日我为‘onenight(周迅发起的关注特殊儿童群体公益项目)拍海报的时候,就发现镜头里除了自然之外,我还可以来点更多的来表达我的表达。我小时候一定认为做作是很讨厌的东西,但是现在觉得在镜头前做作也是一种感受和表达方式啊!”她现在不怕将这样的词汇加诸在自己的言辞和表达中,因为“你知道我变不成真的做作”。
她开始确信,世间任何一种形容、一种存在,其实都只存在于人们的主观中,认清了这个,很多事就会开始变得简单。她指着我头上的丝巾头带说:“我也很喜欢头带,但以前我看到你用这种三角形的绑法,就会觉得不好看,然后用这个很小的东西去判断我不喜欢你这个人。”现在她变了,不是变宽容了,是对这个世界的认知开始变得全面。她喝咖啡的时候习惯在美式里再兑一些水,“一定也有人觉得你这样土不土啊你,但我就爱这样啊!所以,我的主观世界我不能强加给你,你的主观的世界你也不能强加给我!对!”话毕,周迅拎起手边的水杯,又把小半杯白水倒进咖啡杯里。
她现在很喜欢用实体去比喻一些事物,在《表演者言》里她说:“演员很像游牧民族,比如说我到哪儿拍戏,那段時间就在那里住;在两三个月的时间里,在棚里搭一个房子,在里面哭、笑,完了就拆了。”极畅快,极自由,好像鱼戏莲叶间。她因为泾渭分明地看清了一些事,于是也更想要担起一些责任,就想在这个天高地远的世界里,游牧到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