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勇英
我和罗山、吕树一起去爬青蓝山。那时正是雨后的早晨,有雾气从山谷、树间慢慢涌出,淡淡的阳光穿透薄雾,呈现出一道色彩奇妙的彩虹。我们站在山崖边,用手机拍照。在拍照的时候,我不小心从山上滚落。我至今还记得那种感觉,先是重重地跌落,被一棵树托了一下,然后就又落了下去。落下去的时候,我的身躯突然薄了、轻了,好像一片树叶那样悠然地飘了好一会儿,然后就降落在一片深山老林里。
我落在搭在树上的一张藤网上,头上是浓密的树枝,阳光从树叶中穿下,有些鸟和蝴蝶在飞。树枝粗大得犹如通天的路,粗糙的树皮层层叠叠。树皮间生长着丰美的青苔以及多种不知名的藤蔓植物,还有各类色彩斑斓的花儿。藤条攀挂在树枝上,像绿色的瀑布,又像是绿色的挂帘。
好些猴子和松鼠在树上跳来跃去,还有一些野山鸡落在树枝上整理羽毛。
难道我死了,灵魂飘落在另一个世界?我忍不住哭了起来。
哭了才知道,树上原来还藏着不少人。那些人顺着青藤从树上降落,在离我不远也不近的地方悬着,看着我。
有一个皮肤黑亮、头发很卷、眼睛明亮的少年大胆地滑落到我面前,在离我约十厘米的距离停下。他长长的腿钩住开着紫色花朵的藤条,倒悬着看我。
“你是刚才从上面跌落下来的?”
他正视着我的眼睛问我。
我点点头,小声问他:“你们是神仙还是鬼?”
“我们是人。”
“人?”
我不敢相信在我所知道的人类世界里还有像他们这样的人,在树丛中荡来荡去。
“我也像你们一样,还是人吗?”
他摇摇头,表示不知道。
在上边悬着的几个孩子在叫他。他一下子就荡上去了。我听到别人喊他“三片叶”。
“奇迹呀。从来没有从外面落下来的人还是原样的。”
他们一边说一边看着我,那种眼神和表情很复杂,好像同情我的遭遇,又好像为我感到庆幸。
从树下面传来悠扬的箫声,再听一听又觉得像是用树叶吹出来的音乐。那些悬挂在青藤上的孩子发出兴奋的欢呼声,纷纷滑落。他们消失得太快,刚才还喧闹的树丛一下子就寂静了。我还挂在藤网上,不知所措。
藤网晃动了一下,那个叫“三片叶”的少年又荡了上来,只那么一跃就稳稳当当地落在我面前的大树枝上。他半蹲着看我,从他的眼神里,我看到了友善。
这时候又荡上来一个人,是个女孩。她披着一头长发,穿着粗布衣,腰间还别了一把刀。树皮做成的刀鞘,看上去很特别。
“‘树皮,我说的就是他。”“三片叶”对那个女孩说。
“你叫什么名字?”那个叫“树皮”的女孩问我。
“刘飞远。”
“果真飞得很远,飞到我们这儿来了。”“树皮”说着向我一歪头,“下来吧,大家在等着你。”
她说着往下一滑,人就不见了。
我伏在藤网上往下看,全身发抖,害怕得很。
“三片叶”挑了一条长长的青藤,甩过来给我。我被青藤打了一下,就像青虫一样软得趴了下去。
“你们那儿的人都这么胆小吗?”
“我从来没有像你们这样抓着青藤荡来荡去。”
“在我们这儿,没有不会荡青藤的人。”
“三片叶”说着又给我甩过来一条青藤,叫我抓好,顺着滑下去就行了。我抓好了藤条,也用脚缠绕着藤条,可我还是没有勇气像他那样“呼”地一下滑下去。我得考虑很多问题:下面是什么地方?到底有多高?中间有没有石头或尖利的树枝?
“树皮”又荡上来了,她抽出刀来,麻利地砍断了藤网的一端,我就像跌落似的滑了下去。
“呀——”
我的惨叫声,吓得树林里的鸟飞起了一片。
树呀,鸟呀,花呀,阳光呀,还有一些人呀,仿佛都在往天上飞。
在近崖的岩石上搭有石屋和木楼,有些木楼也搭在树上。几十个人已经聚在岩石边上,只等着看我的样子。
站在最前面的是一个扎了两条粗大辫子的老妇人。她的脸很扁很大,嘴巴也很大,嘴唇又肥又厚。她的皮肤是铜红色的,手和脚都很粗大。看着她,我想到了大象。她的眼神透出温暖和慈爱,让我心里觉得踏实。
她是这里的头领,所有人尊称她为母妈。
在场的人全都看着我,好像很吃惊,也好像在想着一件不太好处理的事。
凡是从外界跌落到这里来的人都要接受洗礼,然后再由母妈分配出去。她说,以前跌落到这里来的人都不是完全的人,而是人的灵魂。那些灵魂飘下来落在某样物体上,经过洗礼,外来的灵魂会被这里接纳,永远属于这里。有些灵魂落在花上、草上、树上或泥土上,就转为植物生长的能量。有些落在动物身上,就转为动物生长的能量。只要母妈洒下一点从树叶上采回来的朝露,所有人一起唱一首具有安魂力量的古老歌谣,外来的灵魂就得以安详地归属于此。而我落下来的时候是活生生的人,他们一时还不知道该怎么办,正考虑是永远收留我这个外来的人在这里生活呢,还是把我送回去?送回去的话,是把完整的人送回去,还是留下我的灵魂送回我的肉身?他们正在为这件事为难。
母妈把他们的忧虑告诉我,由我自己選择。
我只有一个选择,就是活着,好好地回家。
要选择好好地回家并不容易,他们暂时都没有想到办法,但眼下又要收留我在这里,所以他们仍然要给我举行洗礼,并唱古老的歌谣。
他们唱的是《纳魂谣》:
天神的指引,你的灵魂,从遥远之处来。荡山谷会接纳天神送来的灵魂,你不再飘荡,不再流失,留在这里与荡山族人共生共存,与荡山谷的万物共生共长。天神赐予高山密林,泥土岩壁,花草雨露,空气阳光,飞鸟虫兽。荡山族人世代在这里,生时分享万物,死后归转万物。
在那悠然而低沉的歌声中,我感觉自己变成了一棵树,好像从一开始就生长在这里。
“树皮”和“三片叶”被派来守护我,他们要教会我荡青藤。
“要想在这里活下去,就要好好学习荡青藤。”“树皮”的口气有点严厉,好像我学不会荡青藤就活不下去一样。
“我只走路不行吗?我不上树也不上岩石,不去所有高的地方。”我说。
“三片叶”告诉我,在荡山谷的人都要学会荡青藤,行动速度会比在地上行走快很多。
“树皮”和“三片叶”把我带到一处悬崖边,让我站在比较高的地方。“三片叶”说,在荡山谷里有数百座山,这些山是独立的,山与山之间隔着深渊或急流。荡山族的人要想从这座山到那座山,就得抓着藤条荡过去。
这是我从来没见过的地方,肯定也不会是我刚才爬的青蓝山。我可能是通过某个神秘的通道落到了这个与世隔绝的地方。
我低头看了一眼悬崖下,从心底升起了一股冷气。这么深不见底的深渊,落下去一定粉身碎骨。
“为什么要荡过去?只在这座山上住不就行了吗?”
“每个荡山族的人,只要长到五岁,就要开始荡山。每个荡山族的人在变老之前,都要荡完荡山谷里所有的山。”
听到“三片叶”这么说,我更想快点回家。我只适合用脚走路,不适合在这里荡山。
“三片叶”说在荡山谷这里,荡山族的人不会一直生活在一座山上,他们差不多一两天就换一座山,这样不至于把一座山的能量用光。在每个荡山族人的心里,每一座山都是他们的家园。
因为我刚刚落到这里,还不会荡青藤,这批人决定在这座山多留几天。我要在这短短的一两天内学会荡青藤。
我不得不开始荡青藤。我的眼镜飞了,幸好“树皮”闪电般地荡过去,在半空中帮我接住,不过她也暂时没收了我的眼镜。我不戴眼镜就看不清楚树有多高,也就没有那么害怕,于是奇迹般地从一棵树上荡到一块石头上,接着,又奇迹般地从石头上荡到另一棵树上,感觉也没有那么可怕了。只要抓好青藤荡出去,不跌落就没事。树那么多,总能有让人落脚的地方。
我跟着“三片叶”和“树皮”荡到一棵树上,我们要在这里坐下来吃点儿野果,喝点儿水,休息一会儿。树皮把眼镜还给了我。我戴上眼镜一看,才发现一道瀑布从树边的高山落下。我们站在树枝上,把树叶卷起来装水喝。果子就在树上,随手就能摘来。
这时,有三个少年呼啸着从瀑布边荡过,穿入水中又再穿出来,然后荡回到我们这边的树上,随后纵身一荡,顺着青藤跃了下去。我的目光追着他们的身影看下去,只见到深不见底的一片白雾。
我什么时候跟着“三片叶”和“树皮”荡到了这么高的树上?
我又不争气地发抖、脚软,连果子也拿不稳,趴在树枝上一动都不敢动,然后我就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我不知道最后我是怎么回到地面上的,反正我醒过来时已经在地面的房子里,躺在一张木板床上。我喝了一碗汤,才缓过神来。
“三片叶”见我心情不好,就帶我出去走走。
我们俩走进了山林中。那里有一片小树林,淡白色的,好像生病了。
“那些白色的树是灵魂树。”“三片叶”对我说,“外来的灵魂,有些一开始落在动物身上,比如飞鸟,但因为那个灵魂的主人很胆小,于是鸟不敢飞了,只能在地上走路。有些灵魂落到山羊身上,也因为那个灵魂的主人太胆小,于是山羊也不敢再跟着群羊跃过山崖。有些灵魂落在猴子身上,还是因为灵魂的主人胆小,猴子从此也不爬树了。它们全都在地上稳稳当当地行走。那些灵魂并没有完全和寄居的身体相融,当那些动物死后,那些灵魂没有被一起带走,也就不能真正回归为荡山谷的自然能量,它们只能寄居在这些树上,呈现为淡白色。所有寄居着这些灵魂的树都会集中生长在这里。我们叫这里半魂林,这些灵魂半有半无,半生半死。唉!不知道要过多久才能完全回归自然,获得安宁。”
“三片叶”看着我的眼神有点儿怪,有同情,也有忧虑。
我心里一阵抽紧:“我以后也会成为其中一棵淡白色的树?”
“如果你回不去的话,等你老死,你的灵魂就会落在这里。”“三片叶”想了想又补充说,“外来的人在我们这里会老得很快。你在你原来的那个地方可以活七十年的话,在这里可能只有三五年。”
这时候有人过来了,是母妈和“树皮”,还有两个女人。“三片叶”暗示我不要出声。
她们站在那片白色树林前谈及我。
“真的不能跟他说吗?如果他再这样胆小,很快就会变成一棵白树长在这里。其实他只要敢荡到另一座山去,就能返回他跌落的地方,然后就能回到他原来生活的那个世界。”树皮问母妈。
母妈有点儿为难地摇摇头:“还是别告诉他吧,让他安安心心地在这里过些日子,然后在沉睡中不知不觉变成树,没有痛苦。”
“如果告诉他,也许他会为了能回家而勇敢起来。”
“唉——”母妈叹了一口气,“‘树皮,我们都看见他已经吓得连路都走不稳了,能勇敢起来吗?他因为自己不勇敢而最终变成一棵白色的树,怪不了谁。”
“可是,我们为什么不让他知道这些白树的故事?”
“这是不能对他说的秘密。任何一个落进来的外人都不能知道这个秘密。”另一个女人对“树皮”说。
“树皮”难过地说:“那他一定回不去了。”
等她们都走远了,“三片叶”才带我悄悄离开。“幸好没有被发现。”“三片叶”拍拍胸口说,“要是被母妈她们知道我带你去过半魂林,你马上就要变成白树了,而我也会被惩罚变成白树站在那里陪你一年。在那一年里,我会完全没有自由。”
我非常难过。“三片叶”说与其等着变成一棵白树,还不如奋起一搏,或许就能回家了。
“走,马上去荡青藤。”我豁出去了。
“好。”“三片叶”握着我的手说,“在你鼓起勇气的时候就是具有强大能量的时候,要好好利用这股能量。我陪你一起荡到对面的山上去。”
“三片叶”和我来到山崖边。中间隔着一道深渊,底下全是软软的绿草,即使我落下去也会有草托着。我想,也许因为我的勇气,落下去之后不用变成白树,而可以化成一片绿草,真正属于荡山谷的绿草,灵魂会被荡山谷完全接纳,回归自然。在荡山谷的人看来,死后灵魂不再孤独无依地流浪,而能化成自然的能量,变成花花草草或树木,才是真正的幸福。每一个荡山族的人都希望死后能变成植物。“三片叶”想变成软软的草,能开出淡紫色小花的那种草,所以他带我来这里,要陪我一起荡过去,其实他自己也做好了有可能跌下去的准备。
“如果我跌下去,我就变成我喜欢的草,开出我喜欢的花。”“三片叶”看着深渊,脸上带着安然的微笑。在他看来,落下去死掉,就像回家那样是幸福而快乐的事。
我为什么不能像他那样正视死亡呢?
“你看到远处那座高高的山了吗?”“三片叶”问我。
我顺着他的手指看去,看到一座高山,它高得让我难以想象,仿佛已经触天。
“那座山最高,与周边的山距离最远,能荡过去站在山顶上吹响口哨的人,就能成为我们荡山族人的头领,但是,能跃到那座山上的人很少很少。很多人都落到了山下,再也沒有上来。”
“三片叶”又羡慕地说:“能落到下面的人是荡山族人的骄傲。那下面是我们荡山谷最神圣的坟场,只有勇敢的荡山族人才能葬身在那里。并不是每个人都能有机会荡那座山,能荡去那座山的人都是具备头领资质的人,我想成为那样的人。其实我也想有一天我的坟场能在那个神圣的谷底。”
虽然我不希望他死,但我却被他的这份真诚所感动。因为担心他会在这次陪我荡山时遭遇不测,所以我要求自己一个人来荡。“三片叶”却说,他已说出口的话就一定要做到。他安慰我不要担心,他一定能安全荡过去,让我全力以赴。
跃出去的刹那间,我好像长了翅膀,又好像有一股强大的风推着我往高处飞,无数的山和树在我眼前矮下去。我看到有人陪着我一起飞,不止“三片叶”,还有“树皮”,以及像母象一样强大而温暖的母妈,还有很多曾经见过的面孔。
慢慢地,我看到了熟悉的山和树,还有建在山上的寺庙、塔楼和一些房子。那是青蓝山。
我平稳地落在崖边的一棵松树上。母妈、“三片叶”、“树皮”他们站在另一棵树上,微笑着看着我。
“当你有敢于正视死亡的勇气时,就获得了重生的力量。”“三片叶”说。
“可是……”我还是有点不解。
“为了让你敢荡山,我们演了一场戏骗你。”“三片叶”说,“不过,只有半魂林的那个故事是假的。它们并不是灵魂树,而是一种普通的树。”
“谢谢你们,为了我用心良苦。”
“这是‘树皮想到的办法。我们实在没有什么好办法来激发你的勇气,只好按‘树皮所说的来试一试,没想到还真的成功了。其实你并不胆小,你只是不知道自己到底有多勇敢。”母妈说。
“谢谢你,‘树皮。”
我还想对他们多说些感谢的话,阳光突然变得很强烈,我的眼前有点模糊,他们就像消隐在阳光中了。
我睁开眼睛,看到了爸爸、妈妈、陈老师、吕树、罗山,还有医生和很多救援人员。他们说我摔到了一棵树上,昏迷了。
我又去了青蓝山。爸爸妈妈陪我一起去的。
只有我自己知道我重回青蓝山的目的。我并不是想回去克服什么恐惧心理,而是想回去看看托住我的那棵树,把谢意和祝福送给荡山族的人,特别是“三片叶”、“树皮”和母妈他们。荡山谷在某个不可知的神秘地方,我可能再也没有机会去见他们,但我永远不会忘记他们。
“谢谢你们。”我对着风默默地说。
我认为,“三片叶”、“树皮”他们一定能听到。
(文字有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