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母亲梳头发

天气十分晴朗，阳光从七层楼的病房玻璃窗直射到床边的桌子上，母亲的头顶上也耀着这初夏的阳光。她背对我坐着，花白的发根清楚可见。

母亲是典型的老式贤妻良母。她伺候父亲的生活起居，无微不至，使得在事业方面颇有成就的父亲回到家里就变成一个完全无助的男人。母亲当然也很关心子女。她不一定查阅或指导每一个人的功课，只是盡量替我们减轻负荷。说来惭愧，上高中以前，我从未削过一支铅笔。现在回想起来，母亲未免太过宠爱我们，当时我们视此为理所当然而不知感激。家中琐碎的事情那么多，我真想像不出母亲是什么时间做这些额外的工作的。

近年来，母亲的身体已大不如前，由于心脏机能衰退，不得不为她施行外科手术。这是她有生以来接受过的首次开刀手术。她十分害怕，我们更是忧虑不已。幸而，一切顺利，经过一夜安眠之后，母亲终于渡过了难关。

数日后，医生已准许母亲下床活动，以促进伤口愈合并恢复体力。可是，母亲忽然变得十分软弱，不再像是从前翼护着我们的那大无畏的妇人了。她需要关怀，需要依赖，尤其颇不习惯装入体内的那个电池，甚至不敢碰触也不敢正视它，好洁成癖的她竟因此拒绝护士为她沐浴。最后，只得我出面说服，每隔一日亲自为她拭洗身体。

起初，我们两个人都有些不自在。母亲一直嘀咕着：“怎么好意思让女儿帮我洗澡啊！”我小心地为她拭擦身子，没想到她竟然逐渐放松，终于柔顺地任由我照料。我的手指遂不自觉地带着一种母性的慈祥和温柔，爱怜地为母亲洗澡。我相信当我幼小的时候，母亲一定也是这样温柔地替我沐浴过的。我突然分辨不出亲情的方向，彷彿眼前这位衰老的母亲是我娇爱的婴儿。我的心里弥漫了高贵的母性之爱……

洗完澡后，换穿一身干净的衣服，母亲觉得舒畅无比，更要求我为她梳理因久卧病床而致蓬乱的头发。我们拉了一把椅子到窗边，从这里可以眺望马路对面的楼房，楼房之后有一排被白云遮掩的青山，青山之上是蔚蓝的天空。从阴凉的冷气房间观览初夏的外景是相当宜人的，尤其对刚刚沐浴过的身体而言，恐怕更有无限爽快的感觉吧。

起初，我们聊着一些无关紧要的话题，不久以后，却变成了我一个人的轻声絮语。母亲是背对着我坐的，所以我看不见她的脸。也许是睡着了吧？我想她大概是舒服地睡着了，像婴儿沐浴后那样……

我轻柔地替她梳理头发，依照幼时记忆中的那一套过程。不要惊动她，让她就这样坐着，舒舒服服地打一个盹儿吧。（摘自《林文月精选集》上海文艺出版社 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