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荒田
通用的词是“恰到好处”,恰到“坏”处是我编的,意思是在坏事情中,有一部分坏得分寸刚好甚至坏得让人偷偷欢喜。“不如意事常八九”,但凡脑筋无恙的人都明白生活中的我们不可能老是洪福齐天,总得和坏事周旋。既然坏不可逃避,那么就有“如何坏”“坏到何种地步”的讲究。
以上妙谛是我在某一次手臂摔伤以后悟到的。我那一跤摔得够呛,右臂肘关节脱臼,复位后肿痛,难以动弹,吃饭穿衣都只能用左手。我的确吃了些苦头,但不得不承认摔得恰到“坏”处。
鲁迅曾批评郭沫若早期一篇“革命加恋爱”的小说,说其主人公在战场上负伤之后回到家里,竟带着打上绷带的左手谈缠绵的恋爱,过分讨巧。确实如此,四肢之中,伤了脚难以行走,伤了右手,如果不是左撇子,也有诸多不便。
我那一回其实拣了便宜。第一,我的确受伤了,由诊治工伤的专业医生仔细观察过,还拍了X光片可作为佐证。“伤者”的资格确立,我就不用上班,还能领取保险公司支付的伤残保险金。第二,伤得叫人放心,不会导致身体垮台,肿块逐渐消去后,我赋闲时可打字、上网、看书、拿筷子,只是动作稍慢而已。
“祸不单行”,同一年我还上了医院的手术台,给左眼割除白内障,这是外科中最小和最安全的手术之一。
我一直倾向于把“完美人生”定义为“尝遍人间百味”。血肉横飞是伤,右臂脱臼也是,我以后者成为伤员,颇具“以文官资历获武将赏赉”的气象。再说手術,换器官、割肿瘤是手术,割白内障也是,我以后者获得躺手术台的待遇,岂不像花买冰棍的钱进了一趟卢浮宫?
最近读梭罗的随笔集《种子的信仰》,才晓得人算远远不如天算,在老天爷使的妙不可言的“坏”中,有一种叫“牛群撞树”。
事情是这样的。供牛群吃草的牧场,多会因风或松鼠送来种子,各种树木便不客气地遍地生长。而砍伐费工太多,让牛来干这件事却省事得多。牛群喜欢冲进常绿林,在里面顶来顶去,把树木撞断或彻底破坏。“经过牛角这样粗鲁的修剪,我常看见几百棵树在很短的时间内全部折断,而牛群还可以继续另寻目标。”“牛爱撞树,这种现象非常普遍,你可能会认为它们简直和松树有仇,其实它们的生存依赖草场,所以会本能地攻击那些侵略了牧场的敌人—— 松树。”
梭罗家的前院新栽的一棵金钟柏就吸引过一头路过的奶牛,奶牛在离地30厘米处把树撞断。自此,贴在地上的许多小枝慢慢围拢,以残树为中心竖起来,形成茂盛而完美的雏形。梭罗的邻居也种了这种树,常常修剪,都不能满意,便向梭罗求教,梭罗说:“当牛儿路过时,你只要打开院子门就可以了。 ”
(摘自《解放日报》 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