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听父亲唱皮黄

翁敏华

去年，父亲在中秋节后一周离去。中秋那天，父亲虽已两个星期吃不下东西，但靠着打营养针，精神还算好。中秋是阖家团圆的日子。弟弟夹了把京胡走近父亲的病床，说：“爹爹，我们都来了，大团圆了，我们开个家庭联欢会吧。”我们要父亲点戏，说：“侬想听啥，阿拉就唱啥把侬听，京越沪剧、民歌、样板戏、红歌，随侬点。”父亲欠了欠身子，好像是忘了手上还插着针头，看看乌青重叠的手背，又躺下，让自己睡得舒服点，开口说话：“要不我先唱一段？”

“好！”我们异口同声。

养老院隔壁父亲的老友们听到热闹，纷纷过来围观。

“我唱一段《搜孤救孤》。”

弟弟马上调弦校音，拉奏过门。父亲从容开唱：“娘子——不必性太烈，卑人言来——你是听……”几十句唱词顺流而下，每个气口都牢牢扣住，没吃一只“螺丝”。父亲的嗓子当然没有年轻时洪亮了，有几个高音明显上得吃力，但还是从头到尾完成了这首余派老生的著名唱段。我赶紧用手机录下这段。

小时候，在我们家18平方米的斗室里，常常会开家庭联欢会。家里人因为父母的遗传，能拉会唱。特别是父亲，他有一副好嗓子，京戏、滩簧、评弹，“昆乱不挡”。有一次过年，父亲带刚上小学的我们去他厂里看联欢节目。看着看着，我们竟见到父亲出场了。他身穿长衫，手持三弦，潇洒地踱着方步上台。他稳稳地坐下，学着评弹艺人那样先来一段苏白：“说书总归要穿长衫咯，叫我家主婆翻箱子拿长衫，没想到摇篮里的小毛头‘呜哇呜哇哭起来哉！”

大概是太出人意料了，弟弟想证实一下这台上操着一口纯正苏州话的到底是不是父亲，就大叫了一声“爹爹——”。全场哄笑。父亲略腼腆，放了一句噱：“那么穿幫。难为情煞哉！”记得那天父亲唱的是蒋调开篇《宝玉夜探》：“隆冬，寒露——结成（嗯）冰，月色迷蒙——欲断魂。”

一晃一个甲子过去，当年风华正茂的父亲如今已93岁了，风烛残年。

父亲真是一个乖老人。他自十多年前陪中风后生活不能自理的母亲走进这所养老院后，就乖乖地待在这里，从来没有吵着要回家。母亲去世后，我们想接回家住，他婉拒道：“习惯了，这里有朋友，有人说话。”我们知道他是怕拖累我们，儿女们也是准老人了。他刚到养老院时身体还很棒，在大院子里放飞自制的风筝，玩叉叉拎（空竹）时最后还要临空一抛。就在这间房里，我邀他给世博会建设者写过春联，那墨汁不上纸，他将毛笔先刷肥皂，再蘸墨，就写得上去了。后我和同事们到世博园摆摊，他写的比我写的更受欢迎。

前两天我问他：“爹爹，您怎么概括自己的一生？”他立即应道：“两个字——平庸。”我吃了一惊。今天想想，这是因为他低调，从不吹嘘自己。

（摘自《解放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