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羽
酒、色、财、气,哪个字都不好对付。尤其“气”字,只要沾惹上它,不要说凡夫俗子,就是圣人也再难以温、良、恭、俭、让了。请看《论语》:
“孺悲欲见孔子,孔子辞以疾。将命者出户,取瑟而歌,使之闻之。”
孺悲登门欲见孔子,孔子不想见他(肯定有原因),命人传话,说有病不能接待。却又把瑟取出,鼓瑟而歌,故意让孺悲听见。你看孔圣人多逗,这一招,用老百姓的话说,学会不生气,再学气死人。
齐白石也有过不舒心的事,也受过气,也斗过气。他的招数,不是“取瑟而歌”,更干脆,拿起画笔直戳:“人骂我,我也骂人!”
谁没挨过骂,谁又没骂过人。挨骂归挨骂,骂人归骂人。骂了,挨了,可从没见谁公开标榜:我也骂人。“骂”字,脏兮兮,谁愿意拿屎盆子往自己头上扣?现在不能不认真想想了,“人骂我,我也骂人”这句话对不对?不敢说对,也不敢说不对。如若说对,人会说这是在教唆骂人。如说不对,人家把唾沫都吐到脸上来了,难道逆来顺受?到底应该“人骂我,我不骂人”?抑或“人不骂我,我也骂人”?画上的那个老头儿执两用中,令人想起庄子那句话:“处乎材与不材之间。”
再看這老头儿,嘴里说着气话,脸上却毫无愠色,诙谐样儿令人绝倒。也许正是这诙谐样儿才显出了他的坦荡、率真,显出了他活得真真得大自在也。也许正是这“率真”,才使得他这个艺术形象生面别开,成为中国绘画史上的“矛盾的特殊性”的“这一个”,“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
前不久,郎绍君先生赠我一册其专著《齐白石研究》,从书中又见到了与之久违了的“人骂我,我也骂人”的那位老头儿。凡事有果就有因,沿河寻源,往事可稽,原来“人骂我,我也骂人”的缘起,始于门户之见的口水之争。且看原汁原味的“人骂我”:“乡巴佬”“粗野”“俗气熏人”“一钱不值”……咬牙之状如见,切齿之声可闻。再看原汁原味的“我也骂人”:“飞谗说尽全非我”“还家休听鹧鸪啼。”哇哈,是作诗哩。如谓之“骂”,是炒菜放错了作料———不对味儿。寄萍堂老人生起气来比孔圣人还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