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贲
两个人遇到一位正在驱赶路边摊贩的城管,一个说,“城管没有必要这么冷酷无情”,另一个说,“城管在行使他的职责”。他们两个看到的是同一件事情,但对事情的解释却大相径庭。心理学将此称为“看法构造社会现实”———你带着自己的知识和经验来解释情境,你用认知和情绪来表述事件,这就是你构造社会现实的方式。问题是,我们是否能说清楚“真正发生的事情”?我们在试图说清楚的时候是否会有偏误?
有人认为,这类问題是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这是一种道德虚无主义。理性的社会生活,其基本秩序必须也只能建立在说清真相和辨别正误的可能性之上。道德虚无主义本身就是错误的。试想,如果辨明是非曲直与你的切身利益相关,不辨明是非曲直会让你莫名其妙地深受其害,你还会认为辨明是非没有意义吗?
在构造社会现实时,一般人会产生“自利性偏差”:同一件事,发生在自己身上就事关重大,发生在别人身上就可以理解。受自利性偏差影响,人的同情心容易产生远近之分。亚当·斯密在《道德情操论》里指出:“每个人对凡是直接关系到他自己的事,兴趣都会比较强烈,而对关系到其他人的事,就比较没有兴趣。譬如,听到某个与我们没有特殊关系的人死了,我们感到心忧、没有胃口或睡不着的程度,远小于我们自己遇上一个很无足轻重的小小不幸。”
在这个过程中,最重要的因素是当事人的叙述。心理学家梅拉妮·格林等人提出,故事有“叙述转换作用”。故事叙述引起的想象和感情,让人脱离自身现实,转换视角,进入说故事人所构造的世界,然后便会按这个世界的角色和规则看待事物。
哈佛大学认知心理学教授斯蒂芬·平克在《人性中的善良天使》一书里指出,对他人的同情和对人类生命的尊重,都是基于人类能转移视角的同理心。他写道:“当某某人的思想进入了你的头脑,你就是站在他的立场观察世界。你不仅去看见、去听见那些你并未亲身经历过的场景,你还走进那个人的心灵,暂且分享了他或她对世界的态度和反应。”
通过媒体报道的社会困难群体和最基层劳动者的故事,叙述转换作用就会自然而然地发生。我们感受到,他们生活在城市边缘,干的是最累的活,换取的是低额的报酬,但他们仍以最大的努力顽强生活,并对未来怀有梦想和希望。互联网时代的图像和视频传媒,更加强了这种故事的叙述转换效应,我们会对他们的梦想和希望因某种不公或不幸而破碎,感同身受。
平克还指出,“阅读就是一种转换视角的技巧”,具有人道教育作用。“阅读他人文字的习惯能够让一个人养成代入别人观点的习惯,从而感受别人的欢愉和痛苦,这样说应该不算是很大的跳跃。在某一个瞬间,我们突然觉得自己就是绞架上窒息得脸色发青的人,或者就是那位绝望地推开燃烧着的柴束的女子,或者自己正颤抖地领受着第二百下鞭打。我们也许会问自己,是否应该在任何人的身上使用这样的酷刑。”
18世纪的书信体小说,19世纪的现实主义小说,20世纪的纸媒新闻报道,21世纪的网络新闻和社交网站传播,传媒方式变了,但思想家对阅读让人有同情心的阐述没有过时。
狄德罗是这样描述这种同情心的:“尽管你知道这是小说,但一旦进入他的角色,你不由自主地被卷入他们的对话,然后,你同意,你谴责,你爱慕,你开始烦躁了,你感到愤怒了。不知道有多少次———我已经不觉得奇怪了,我就像一位第一次被带进剧院的儿童,哭喊着对故事中的人说:‘不要相信他,他是在骗你呀。人物都是来自生活的普通人,描写的激情,正是我自己内心的感受。”
社会底层人们的故事让许多人产生强烈的同情心。让我们好好守护它,不要让我们的心因为不再能叙述转换而变得冰冷和僵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