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那北
已经一个多月没下过雨。热这个词在这些日子里显得充分狰狞,仿佛吊在半空中,浑身插着刀、吐着火,来无影去无蹤,却无处不在。我因此不太愿意往窗外看。如此放胆肆虐的怪物,却没有谁拿它有办法,只好眼不见为净。
突然就想起另一个夏天,以及那场雨。
2000年6月第一次去西部。飞机在兰州下降前,先是看到一片褐色,无边无际地凹凸起伏,说它们是山很勉强。但定睛一看又不能说不是。福建土地六成是山,我所生活的福州作为省会城市,也是只要一抬头一转圈,圈已经转完了,山还没有从视线里退去——全城被众多不大却层层叠叠的山环绕成一块完整的盆地。从小到大,几十年的时光里山一遍遍在我眼里确立了“绿”的概念,除了绿,我以为它不会再有另一副脸孔,没想到,仅仅在飞机上待了四五个小时,山就全变了。
山原来不见得都长着树,如同男人不一定都长得出胡子一样,这个再普通不过的常识,却一向不知藏于何处,突然明白过来,还是不免倒吸口气,暗惊了一阵。遍地乌泱泱的褐啊,像另一个世界猛然扑进眼眶。缩一缩身子往椅子上靠,但眼睛仍停留在飞机舷舱上,椭圆形的舷舱外就挂着一块烧焦的椭圆形大饼,在机身的轰鸣声中,饼越来越清晰,越来越褐。
为什么不种树?为什么不长草?疑问接踵而至,后来才明白幼稚这个病门槛太低,任何时候都可能就犯上了。当地来接机的朋友说:“在这里,种一棵树比养个孩子还难。”他话音未落,我眼已转向车窗外。此时所见与空中看到的并不完全一致,至少路边或者不远处的小山坡上,不时会有异物突兀一闪——直立的、分出几根赢弱的枝丫、挂着几片更赢弱的叶子……我们那里,这是植物生命终结前的残喘窘相,上下横贯着罢了罢了的万念俱灰感,在这里,却正相反,它一生才刚刚起步,无论能长多高多壮,能存活多久,那都是后话,它捏着拳头攥足劲立在那里,那里是它的起跑线,一切都是未知。一切也都有可能,拼一拼争一争总归是应该的。
不记得在兰州停留了多久,也许一天也许两天。在黄河母亲的塑像前拍个照,到城北一座山上看了看建有排灌系统的人工绿化公园。塑像不太符合我审美,所以很快忘了具体模样。至于山上的绿化,那些大多尚处于幼年期的花草树木,远未抵达遮天蔽日的程度,因此也很难让南方人过目不忘。当然,因为是“人工”,我把“种棵树比养个孩子还难”这句话联系在一起,心里肯定翻过好几个跟斗。山上的孩子好多啊,心疼用这么大的成本养活它们,又深为它们的好运庆幸。那些孤立荒野的同类们,每天只能凭一己之力仰天求甘霖,俯首自奋力,命悬一线,枯与衰都在旦夕之间。在哪里降生真是一个大学问啊,人、物同理。
然后出发了,被一部面包车装上,目的地是敦煌莫高窟。
离开福州前曾匆匆做过功课。查了兰州到敦煌的路线,有火车,也有汽车。最终放弃了更快捷轻松的火车,理由很简单:中途得去武威、酒泉稍做停顿。确实有公事,那就走吧,后来经过张掖和嘉峪关,自然顺便也停了停。据说如今有高速公路了,但那时还没有。那时路好不好呢?竟想不起来了。肯定既平且直吧?但路的质量却从来不是依此断定的。开门见山的福建人,被一条条宛若肠子的路绕了几十年,转弯都弯出惯性了,只要稍稍不转,“笔直”这个形容词就迎面扑来了。
对于山光水色我始终是迟钝的。山那么庞大恒定,每座随便一追溯,都有几亿几十亿年的历史;而水,它们流得多么恣意无拘,想去哪里是哪里,欢快得多少透出一股鄙视人类的骄傲。被同一颗星球所承载,岸上与岸下的生存状态却反差如此大,估计这也超出水的想象。“逝者如斯”,连圣贤者都只能伤感哀叹,他已逝去两千多年,可水还没有枯,也不打算枯。所以真没必要非得对大自然唱什么赞歌,人类脆弱渺小至此,根本不配自作多情,它们一声微小的叹息,就是我们漫长的一生。
但那天车一出兰州,我脸就贴到车窗上了——这么火辣辣的夏日中,居然有雪山!
福州就是大冬天哪座山盖了点雪都算奇迹,勤快的记者会立马弄条新闻摆上版面。至少在我,我在“绿”与“褐”之外,第一次看到白色的山,它不是孤立的,而是屏风般一字排开,层层叠叠又彼此偎依。这么多的山竟然这么冷?挤在一起也无法互相取暖?当头烈日都烤不化的雪,得需要多大定力与韧性,还得有一戳到底的犟气。就这么大摇大摆戳在那里,说不化就不化。
山一直在左边,与路齐肩并行。二者之间有什么不为人知的契约吗?向上竖起的宏伟,衬着伏地向前的清秀,春来秋往,它们彼此嘲笑过吗?不屑过吗?勉励过吗?挑拨过吗?激怒过吗?
这样的山估计长不出任何一棵树来吧?路两旁也没有树,自始至终都没有,一直赤条条地裸露在山的眼皮底下,它的孤独与难堪可曾被山悉数读懂?
想不起车究竟行到哪一程时山突然消失过一阵,山不见时戈壁就一下子摊在眼皮底下了。
其实山还城墙般赫然摆开时,右边车窗外早已挤满了漫无边际的荒地,上面瘌痢头般断断续续长着低矮干瘪的乱草。高不足尺,都是饿了几百年的枯燥状,根须抱紧地面,风都刮不动它们瘦小的身子。我就坐在车子的右侧,一开始以为那不过是一片被收割过的地,割得摧枯拉朽又满不在乎,地因此被伤着,众草们喘口气,刚刚从阵痛中参差抬起头四下茫然。不过,很快我意识到哪里不对头了。
路虽然不宽,但一直孤行。几乎不见其他车,所以即使再窄,车速也可以如风。车驶得再快,窗外那片地都不弃不离,像追着车跑,像急着跟我们套近乎。一个小时两个小时三个小时过去,睡了一觉又迷糊了一阵,一抬眼,景色都一成不变。每每一蒙,仿佛车是静止的,悬浮于地面之上。为了确认,探出窗外往下看,看到轮子明明在动,路确实向后退去。
戈壁滩,这个仅仅从书本上得知的名词终于跟眼前没完没了的荒地衔接上了。看久了,双脚似乎就动了,一把踏上,孤寂走着,朝方向不明的远处而去,枯瘦的背影被夕阳拉长,衣襟被冷风掀动,饥肠辘辘,疲倦不堪,绝望顿时轰隆隆地碾压而至。那一瞬的恐惧竟如此清晰可感。一脱口,说了出来。车上静默片刻。然后有个架着眼镜的清秀小伙子突然开口:“如果你留下,无数人就会拥来,这里马上出现一座城市。”全车都笑了。我径自往悲观钻去,他却是从欢喜处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