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佳
范成大的《晚春田园杂兴》中有一句“胡蝶双双入菜花,日长无客到田家。鸡飞过篱犬吠窦,知有行商来买茶。”以动来反衬静,反映了农村恬静的田园景色,如诗如画的田园风光如身临其境,我自然而然地想到了母亲的菜园子。
母亲在农村操劳了大半辈子,从早到晚,从不得闲。她最爱侍弄菜园子,一天不在菜园子忙活,浑身的骨头都不得劲。
我总想把母亲接到城里享清福,可母亲说,城里有啥好呀?家家户户关着门,就连对门住着谁都不知道。满大街都是车子,黑压压的一片,过个马路都费劲。最要紧的是,看不到菜园子,吃口菜还得花钱买。咱家菜园子种的南瓜个大,还甜,不使化肥,也不打农药,敞开吃,吃不了的,就送给左邻右舍,大伙尝个鲜。一村子的人都知根知底,走在小胡同也都是熟人,打个招呼,唠个嗑,说说笑笑,日子过得也快。今天你给我一瓢豌豆,明天我给你一盆辣椒,自家种的东西,也不金贵,就图个乐呵。这一到城里呀,天就变了。谁也不认识,呆在家里就是看个电视,你们一上班,我这一天就像坐监狱,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那天,在超市买个南瓜,五块钱一斤,贼贵也就不说了,回家上锅一蒸,哪还有点南瓜的甜味哟!咯吱咯吱地,大棚里种的南瓜就不是那味!瞅瞅你们城里人天天都吃的些啥?在乡下,身子骨活动活动,就能吃上可口的蔬菜。母亲唠唠叨叨地数落个没完,我基本上就投降了。
母亲照样在她的菜园子里忙活。我每回一次家,她一定会去菜园子摘菜。瞧瞧,黄瓜架上的藤蔓可着劲往上爬,巴掌大的叶子张扬着绿衣裳,衬得黄色的花儿娇滴滴的,花瓣吐着蕊儿招蜂引蝶,再细瞧,大叶子里面偷偷地藏着小黄瓜纽,浑身是刺,顶着小黄花正咧嘴笑呢!好象在说,我在这里,不要动我哦,我要生长,我要长大!茄子也伸展着腰肢,淡紫色的小花撒泼地挑逗着人的眼,深紫色的茄子也探出头来,挺起胸膛,在阳光下晾晒它的雄姿。那一畦畦韭菜就更了不得了,纤细的叶子在风中袅娜,你挤我一下,我拥你一下,嘻嘻哈哈,有林黛玉之姿,却没有她的娇弱之态,好似一群下凡的仙女在菜园子里游玩……
母亲的菜园子美不胜收,母亲恋着它。她说,这些蔬菜是有灵性的,你对它们好,它们也不会辜负你,会用丰收的果实来回报你。母亲边说,边翻开叶片的背面,用手捏住一条绿色的虫子,我就知道是这个小家伙惹的祸,这片叶子边上缺了一点,我细看,绿绿的叶子被这条虫子咬上了不规则的镂空地图,黑色的一串屎球沾在叶片上,好似在宣告着叶片的不幸遭遇,叶子边缘上恹恹地打起了卷儿。我不禁为母亲的细心暗暗地点了一个赞,母亲身体力行地实践着绿色食品的信念,为了让我们吃上放心菜,她默默地付出了多少心血呀?母亲说,别看这些蔬菜看着不起眼,吃起来鲜灵,吃上自家种的菜,给个神仙都不换。
走过母亲修整的菜园子,满眼的绿呀,在春风中打滚,在我们的目光里呢喃,在阳光里奔跑。你能听到蔬菜在咕咚咕咚喝水的声音,嘘,听到蔬菜在唱着歌儿拔节的声音了吗?它们一定是听懂了母亲的话,它们和母亲心有灵犀。这里,散发着土地的清香,跳动着绿色的旋律,它们离母亲最近,离故乡最近,离我们的根最近。母亲脸上的皱纹在劳动中舒展着,母亲头上的白发在阳光下闪闪发光,我终于理解了勤劳的母亲。
村里要拆迁,母亲不得已,还是住到了城里。
刚开始,母亲心里没着没落的。在农村劳动惯了,一闲下来,几天嘴角起了燎泡,就是住不惯。
过了几天,母亲的目光瞄上了阳台,如同是发现了新大陆一般,这是一块未开垦的土地呀!
我家的阳台宽敞,采光好,母亲说,是块做菜园子的好地界。有了想法,母亲突然就有了精神头,嘴上的燎泡也渐渐地好了。
母亲平时开始收集泡沫箱,废旧的坛子,多年弃置不用的大花盆等等,这些看起来没有利用价值的物品都成了母亲眼里的宝贝。母亲开始从郊区往家里倒腾土壤,粗糙的手爱怜地把一块块土坷垃捏得细碎,看着母亲那一双皲裂的手,心莫名地疼了起来。
七十年代末,用母亲的话说,我家的光景就是两双手。老爸的兄弟姐妹九个,老爸是老幺,爷爷故去时,家里就剩下光秃秃的四壁了。母亲和奶奶在一起过,包产到户时,母亲的心思活络了,她想拥有自己的家,咱有手有脚,只要肯下力干活,总会有熬出头的一天。有了这个想法,就到处借钱盖新房。
老爸为了还钱,去了远海打鱼,家里家外,母亲一肩挑。我还有一个智障的姑姑,跟着奶奶过。母亲虽然是和奶奶分开单过,但姑姑也像母亲的一个孩子,总是走在哪,带到哪。母亲自己上山,开了荒地,作为自留地,种一些蔬菜。家里吃不完的菜,也可以挑到集市上去换几个零花钱。
我记得自留地附近没有水源,母亲每天早上喂好一群鸡鸭鹅,就开始在机井压水。她的手按住机井的手柄,身子一起一伏,机井里的水欢腾着水花,汩汩地流到了水桶里,这只水桶满了,再换一只水桶。我的傻姑姑会呆呆地站在旁边看,偶尔会傻笑起来,也不知道她笑的理由;也会突然俯下身去,在水桶里拍打着水花玩,母亲基本上不吱声,由着她去。两只水桶都满了时,母亲会从墙角拿过来一个扁担,把两端的钩挂在水桶的铁梁上,弓下腰,鼓起气,挑起扁担,趔趔趄趄向自留地走去。我和姑姑也一起牵着手跟在母亲的身后。我那时完全不体谅母亲的辛苦,很是顽皮,在田间捉个蚂蚱,撕掉翅膀,按住它的两条大腿,让它在手上蹦,逗着姑姑笑,田间小路上洒着母亲的汗水,也留下了我们的笑声。
从家里到自留地不知道要往返多少回,只知道那块荒地被母亲的双手修剪一新,没有人行走的田垄被踩出了一条小路。母亲的菜园子有了欣欣向荣的景象。
夏天,菜园子里大葱、香菜、芹菜、辣椒等在窃窃私语,母亲在菜园子里锄地,雨水好的时候,杂草也撒欢地生长,母亲一垄垄地除草,手掌上磨起了水泡,水泡破了,天长日久就成了厚厚的茧子。
菜园子边上母亲也不放过,种些南瓜匍匐在地,黄色的大花儿很是惹眼。记得有一回,姑姑说渴了,母亲就回家取水壶。回来后,看到姑姑耳朵上别着一朵大黄花,两只衣袋里也塞了一些南瓜花,两只手正在一片片地撕花瓣儿,花蕊上的花粉把衣襟也染黄了,姑姑的脸上也描成了大花脸。母亲叹了口气,也没有责怪姑姑,掏出四方的小手帕,一点一点地给姑姑擦脸,然后,把我呵斥了一顿,我撅着嘴,一脸的冤枉,幼小的我心里嘀咕,又不是我摘的,是姑姑摘的,干啥指责我呀?母亲说,一朵花就是一个小南瓜呀!母亲见我嘴上挂着一个小油瓶,撅出去老远,就蹲下来,语重心长地对我说,姑姑脑子伤了,你要学会保护她,你要像爱护菜园子里的蔬菜一样,好好地爱护她,她是个很可怜的人,一把年纪了,什么也不知道,还不如一个孩子。母亲就是这样,种菜,也育人。菜园子里绿意葱茏,母亲的勤劳和善良的品质也如这一园子的绿色深深的植入我的心里。
几个月后,我家的阳台彻底改观了。几畦芹菜翠绿欲滴,好似一阙阙宋词婉约着唯美。朝天椒开小白花了,秀巧玲珑。母亲耐心地给一朵朵小花授粉。花谢了,小辣椒羞答答地露脸了,绿色的,半绿半红的,通红的,一个个小灯笼一样挑在枝丫上。过了一段时间,朝天椒都红了,火一样烧在了阳台上。原来,朝天椒也可以做作为盆景来观赏呢!
母亲还种了几畦韭菜,一直熬到秋天,韭菜苔上顶着伞状的小花。花骨朵将开未开时,母親就摘下来洗净,加上鲜辣椒、生姜、食盐,在买来的小石碾子上碾成细末,入坛密封数日就可食用,那可是纯天然的韭花酱,美味着呢。女儿从没见到韭菜开花,觉得稀奇。母亲说,农民的孩子,无论什么时候都不要忘记土地,土地是我们的根。母亲和女儿经常在阳台上看那些绿油油的蔬菜,女儿还会拿着书本上的片片和阳台上的蔬菜近距离对照学习,一老一小在阳台上的小菜园里其乐融融。
母亲也会惦记乡下的菜园子,现在也都变成楼房了吧!我安慰母亲,菜园子一直在我们的心里,伴随着我们的日常。乡下的菜园子也可以生长在城里我家的阳台上。
其实,我回过一次老家,大变样了,高楼平地而起,母亲的菜园子早就不知去向。城里乡下已无太多的差别。此时,母亲种的丝瓜藤正努力地顺着架子往上攀,在绿绿的叶片中间,我看到一根小丝瓜正在打秋千。远方,一朵白云飘过来,越来越近,越来越近,那是一朵故乡的云罢!
(编辑·李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