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千世界

◎ 林清玄

我常想，在茫茫的大千世界里，每一个人都应该保有一个自己的小千世界。这小千世界是可以思考、神游、欢娱、忧伤甚至忏悔的地方，应该完全不受到干扰。如此，作为独立的人活着才有意义。

这个“小千世界”最好的地方无疑是书房。

我每天总有数小时的时间待在书房里，有时读书写作，大部分时间是什么也不做，一个人静静地让想象力飞奔。有时想想一首背诵过的诗，有时回到童年家门前的小河边，有时品味着一位朋友自远方带给我的一瓶好酒。

有一次，我坐在书桌前，看到书房里的字纸篓已经满了，有许多是我写坏了的稿纸，有些是我已经使用过的笔记，全被我揉皱丢在了字纸篓里，而我已经完全忘记了纸上写的是什么内容。

安迪台风来访的那一夜，我在朋友家聊天到深夜才回，没想到我的书房里竟进了水，那些还夹着残破树叶的污水足足有半尺高，书架最下层的书在一夜之间全部泡在水里。一看到抢救不及，我的心里紧紧地冒上来一阵纠结的刺痛。

这些被淹的书中，最早的一本是1958年由大众书局出版的《少年维特的烦恼》，是我的大姊花五元钱买的，一个个看下来，如今传在我的手中，我是在初中一年级时开始读这本书的。

对一个爱书的人来说，书的受损就像农人的田地被水淹没一样，那种心情不但是物质的损失，而且也是岁月与心情的伤痕。我蹲在书房里看劫后的书，突然想起年少时读这些书的情景，书原来也是有情的，我们可以随时在书店里购回同样内容的新书，但读书的心情是永远也买不回来了。

“小千世界”是每个人的“小小的大千世界”，种种的记录好像在心里烙下了血的刺青，是风雨也不能磨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