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 嘉
(河北大学文学院 河北保定 071002)
顾廷龙先生有言“自杨守敬创为《留真谱》,一书数刻,各抚其形,以便稽览,此言版本而注重于实验也。若仅闻传本之众多而不获目睹其真面目,则诚有释氏所谓宝山空返之憾也。故书影事业尤为从事目录学者当务之急。”[1]1顾先生所提到的《留真谱》便是我国古籍版本图录的滥觞之作。古籍版本图录,是指利用一定的技术手段,将从古籍(或复制本)中取得的具有代表性的图片按照一定的顺序编排在一起,并且附有相应解题或著录文字的目录。在诞生之初,由于其特点与一般的插图有许多相似之处,因此人们将这两种性质不同的事物均称为“书影”。后来随着版本目录学的进一步发展,人们才开始将版本图录称为“书影目录”“版本图录”“版刻图录”或“书影图录”。
在22部古籍版本图录中(见表1),除其中2部出版年代不详之外,整体上呈现出随时间增长而增多的特点,说明此类著作逐渐被学界认可和接受,成为继依靠文字记录古籍版本特征后的又一形式新颖的版本目录。从表1可知,我国的古籍版本图录在诞生之初数量增长缓慢,在1918年前只有5部;而此后1922—1937年则有14部出版,是整个时期中数量增长速度最快的,说明这种新型的版本目录逐渐受到学界的认可和接受;1937年之后,受日本侵华战争进一步扩大的影响,文化事业受到极大的打击和破坏,此类著作只有《明代版本图录初编》1部而已。
表1 清末至民国古籍版本图录出版时间一览表
杨守敬《留真谱》两编所收录古籍对象的范围较大,在版本形式上有钞本、卷子本、活字本、刻本;在版本年代上有宋刻、元刻、明刻本。但接下来的三十多年里,此类著作大都将收录范围限定在宋元刻本上。在这22部古籍版本图录中,《宋元书景》《寒云书影》《宋元书式》《云间韩氏藏书目 附宋元书影》《铁琴铜剑楼宋金元本书影》《续古逸丛书样本》《四部丛刊书录》《故宫善本书影初编》《嘉业堂善本书影》《盋山书影》《旧京书影》《涉园所见宋版书影》《文禄堂书影》共计13部是仅以宋元刻本或以其为主要收录对象的。
清末至民国间的古籍版本图录之所以将宋元刻本作为收录的重点,是和当时学界注重宋元善本的版本观念分不开的。当时的版本观主流依旧是十分看重宋元刻本,而对此外其他的版本关注不如宋元本。傅增湘为《嘉业堂善本书影》作序,就认为《留真谱》有“取类过博,偶涉滥收”的不足,这一观点在当时的版本学界具有一定的代表性。后来,随着版本学的进一步发展,版本观念也有所改变。顾廷龙先生在《明代版本图录初编》序中概括了明本的可贵之处:
明本之于今日,其可贵诚不在宋、元之下,盖清初之去北宋末叶与今日之距洪武纪元,其历年相若,一也。经史百家之中,若郑注《周礼》、《仪礼》、《纪年》、《周书》、《家语》、《孔丛》等书,无不以明覆宋本为最善,赖其一脉之延,二也。又以前明掌故之作特盛,往代后世鲜有重刻之本,足以订补史乘之未备,而晚明著述辄遭禁毁,其中正多关紧要者,三也。模刻旧本惟妙惟肖,虎贲中郎,藉存真面,四也[1]3。
这一时期正是我国的藏书制度处于由旧有的私家藏书楼向公共图书馆过渡的时期,因此在编者上具有由私人藏家向图书馆员过渡的特点。在这22部古籍版本图录中,只有《寒云书影》《铁琴铜剑楼宋金元本书影》《嘉业堂善本书影》《云间韩氏藏书目录 附宋元书影》4部是由私人藏书家据一家之藏而编成的古籍版本图录,其中《铁琴铜剑楼宋金元本书影》《嘉业堂善本书影》在篇幅上较为丰富,其余则较为简单。《故宫善本书影》《盋山书影》以及《明代版本图录初编》3部在解题中或多或少涉及到了版本考证。这一时期的古籍版本图录以赏鉴性目录为主,这也与旧式藏书楼为主的藏书制度有关。
在当时,为数众多的古籍善本仍然在私人藏书家手中,而在这些旧式藏书家看来,编写古籍版本图录的首要目的在于向世人展示这些稀见珍本的外在特点,如字体、行款等,这些都属于版本方面的特征,是在延续《天禄琳琅书目》的做法,所以赏鉴类型的版本图录成为最佳选择。我们虽然在《盋山书影》《故宫善本书影初编》中也确实找到一些带有版本考证相关的解题,特别是张允亮在《故宫善本书影初编》解题中多次纠正了《天禄琳琅书目后编》在版本鉴别上的错误,但这种考证只是局部的、片面的,未能形成规模,原因主要在于鉴别所需要具备的条件在私家藏书占据主导的时代下尚不成熟。私家藏书往往秘不示人,使得古籍版本信息的流通十分不畅,不能为版本鉴定提供基础。比如我国学者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未能编出一部宋元刻工的名录,而与此同时,日本学者长泽规矩也得益于日本较为优越的藏书制度,编写成《宋元刊本刻工名表初稿》,成为汉籍版本研究中的重要参考资料⑤。
在我国第一部古籍版本图录《留真谱》中,便已经形成了“图”与“录”(即图片和说明文字)的对应关系,实则蕴含了后世古籍版本图录中的大部分要素。但由于对《留真谱》解读的角度问题,使得后人将注意力更多地关注在该书利用图片代替传统文字对版本的描述上,在一段时间里忽视了图文二者的关系。
《留真谱》几乎没有文字说明,这是此前学者们都已经注意到的,但是对于该书著录简单的原因还未有过详细的分析,由此导致了对《留真谱》的解读出现偏差。杨守敬编写《留真谱》是受到日本学者森立之《经籍访古志》的启发,采取的是“按录索之”的访书方式,反映在《留真谱》上就是凡是《经籍访古志》中有过详细著录的,杨守敬不再做文字说明,只是选取书影而已。笔者详细比对了《留真谱》中书影的出处,发现其中绝大多数都能够在《经籍访古志》中找到对应的出处,《日本访书志》和《古逸丛书》中也是如此。这说明杨守敬在编写《留真谱》时是有针对性的,绝大部分书影都能在《经籍访古志》《日本访书志》和《古逸丛书》中找到出处,将这些目录与《留真谱》合观,便基本上做到了“图”与“录”的结合。因此,《留真谱》作为我国最早的古籍版本图录,其已经具有图、录的要素,而且比例已经很高,“录”作为文字要素不是不存在,而是因处于萌芽阶段未能与“图”紧密结合到一处。当然,《留真谱》中确实有一部分书影是找不到文字与之对应的,这也符合这一新生目录处于萌芽阶段的特点。
在《留真谱》问世之后的最初十几年里,人们关注的重点是其使用的书影图片,而对于此类著作是否需要文字,以及文字部分该如何编写,还没有明确的认识。《寒云书影》就十分明显地暴露出了这一问题。《寒云书影》于1917年出版,该书第一次全部采用了影印技术复制书影。虽然采用了先进的技术,但书中的文字著录却十分简略。全书共收录了8部古籍,其中有6部古籍有文字著录,其中2部著录文字较多,其余4部著录文字只有十几个字而已。我们由袁克文的题跋和日记可知⑥,他在1917年之前已经收藏了数量和质量都非常可观的古籍,并且他在题跋和日记中对古籍版本的著录是较为详细、工整的,这与《寒云书影》中简略至极的文字著录截然不同。这一差异说明,袁克文在编写《寒云书影》时对如何编写古籍版本图录还没有明确的认识,对文字与图片应该如何处理并没有作过多思考,随意性非常明显,这种现象并非个例,在当时的大部分此类著作中也都有所体现。
稍后的《铁琴铜剑楼宋金元本书影》在形制上看,文字和图片都占有一定的比例,特别是作为文字部分的《铁琴铜剑楼宋金元本书影识语》较为规范和细致,成为此后许多古籍版本图录的参考范例。但《铁琴铜剑楼宋金元本书影》为瞿氏藏书,《铁琴铜剑楼宋金元本书影识语》实际是对《铁琴铜剑楼藏书目录》相关书籍解题的摘抄和省略,并非是专门为配合书影图片而编写的,因此图与文之间的联系并不紧密,《铁琴铜剑楼宋金元本书影识语》中有些说明文字和配图甚至出现了“张冠李戴”的错误⑦。
这说明当时有一些古籍版本图录,其本源是依据先前已经存在的藏书目录,主体是文字目录,配以图片书影而成,这与《留真谱》一类由书影图片汇集而成实际上是两个源头。类似的还有《四部丛刊书录》《云间韩氏藏书目 附宋元书影》,此类古籍版本图录虽然较《寒云书影》而言面貌已有改观,有图文的配合,但在彼此联系上还尚不紧密。
在这一时期中真正注意到图文关系的是《明代版本图录初编》,该书在书名上即已经使用“图录”一词,开始强调“录”在全书中的作用。此后的同类著作也都基本如此效法,用“图录”代替“书影”。潘先生在跋中说到了本书与以往古籍版本图录的不同:
诸家书影之辑,于版本有先河之功,惟专录宋元,未有类次荟萃之业,屠门大嚼,只足快意,以诏来学,抑且未具;叶氏《书林清话》,论版本详矣,罗陈虽宏,实征攸待;可备掌故,靡以考镜,此吾《版本图录》之作所由[1]3。
从此开始,古籍版本图录的编写思想,在对“图”“录”关系的处理上,由最初的漫无目的、松散自由逐渐转变为具有一定的针对性和规范性,其实用性和学术性大大增强。
古籍交易属于古籍流通传世的一部分,对讲究“流传有绪”的古籍递藏而言十分重要。虽然我们可以从以往的书目题跋或是史料中得知其中与古籍交易相关的线索,但是在摄影技术出现后,在古籍交易过程中利用书影代替原书作为样品,这样的交易特点是此前所未有的,也是目前未被学界所关注的。我们在《文禄堂书影》就找到了这样的例子。
《文禄堂书影》中收录有宋鹤林于氏刻《春秋经传集解》卷十四卷端两页,解题著录为聊城杨氏藏。此本后为周叔弢先生购得,而其购得此书的起因正是在文禄堂看到了原书的书影。周先生在书中的跋语中写到:
(1935年)十一月,游北京,偶过文禄堂,见第十四卷影片,询知原书藏石氏,因挽文禄堂主人王晋青图之[3]。
由以上引文可知,《文禄堂书影》中所收录的这两张书影应该就是周先生所见到的影片。无独有偶,笔者在周叔弢致王文进的信中也找到了类似的例子:
宋本《韩文》及《韩集举正》未曾见过书样,不能定价,如能送书来一看,方可斟酌也[4]。
此处“书样”并非指原书,应当同样也是指书影而言,这说明书影在古籍交易时所起到的作用也是至关重要的。
书影是摄影技术发展的产物,它的出现在一定程度上便利了古籍交易活动。书贾们可以先将反映原书客观特点的书影图片展示给有购买意向的藏家,这样做既方便快捷又保护了原书。同时,这些书影又并非是仅限于一家所藏,作为商人,他们互通有无,彼此之间留有对方的一些代售古籍的书影而方便售卖。《文禄堂书影》解题所著录藏地以其他旧书店居多,也说明了这一点,这与今天的古籍售卖图册已有相同之处。目前,《文禄堂书影》是最为直接地反映当时古籍交易这一特点的版本目录⑧。
我国的古籍版本图录在清末至民国这一时期具有以上主要特点,受当时客观的藏书制度和版本目录学发展水平的制约,这些著作大都以“书影”命名,以赏鉴型为主。各版本图录之间的影响主要体现在形式的模仿,而彼此间所著录的书籍无太大联系,在编写目的和思想上还处于逐渐完善的探索阶段。
虽然这一阶段的古籍版本图录还存在着诸多的不足,但是因其所涉及的古籍原本较为稀见且种类丰富,包含了许多至今难得一见的珍贵古籍,所以至今仍然具有一定的参考价值。如《文禄堂访书记》所收录的一些书影,揭示出了当时一些珍本(杨氏海源阁、徐坊藏书)在民国期间的递藏源流,在一定程度上丰富了民国藏书史的不足。
注释:
①1917年出版的《寒云书影》序中已经提到此书,说明此书当在1917年前即已问世。
②这一时期出版有一些作为宣传用的《样本》,其中有的具有和古籍版本图录构成相同的要素,故将符合者列入。
③据《仓石武四郎中国留学记》,编拍《旧京书影》计划的时间是1929年,至1930年1月完成。
④北京图书馆出版社2003年《珍稀古籍书影丛刊》之四收录有此本黑白影印本,书前有解题“明内府写本、清写本两类系朱墨双彩叠印”,然检原书,解题所言有误,亦为黑白。
⑤长泽规矩也依据当时日本静嘉堂、图书寮、金泽文库、崇兰馆、成篑堂、足利学校、帝国图书馆所藏宋元本中的刻工名,分别写成《宋刊本刻工名表初稿》和《元刊本刻工名初稿》,合成《宋元刊本刻工名表初稿》一文,发表在《图书馆学季刊》第八卷第三号中(1934年)。
⑥袁氏日记部分可参考王子霖《古籍善本经眼录》第二册附录,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题跋部分则有李红英《寒云藏书题跋辑释》,中华书局,2016年。
⑦比如《识语》中对经部宋刊本《周易注疏》的著录有“版心间有正德六年及十二年字,明修版也,亦名正德本”,检《铁琴铜剑楼藏书目录》,此版本特征乃《周易注疏》后一本《周易兼义》所有。
⑧秦杰在《孙殿起、雷梦水手稿聚散记》中提到其曾在北京报国寺旧书店购得一批记录琉璃厂旧书店书目价格的散页,其中多附宋、元、明书影,有百幅以上;另有一本“宋、元、明书影,1962年中国书店十年店庆纪念”。说明当时的旧书店从业者们确实是在使用一种简目和书影结合的资料,只是不知当时是否如同《文禄堂书影》一样编成整书出版。(《旧书信息报》,2003年4月14日)。
参考文献:
[1]潘景郑,顾廷龙.明代版本图录初编[M].上海:开明书店,1944.
[2]稻畑耕一郎.宋元书景考:兼论百年前古籍书影事业[J].中国典籍与文化,2010(4):100-108.
[3]李致忠.宋版书叙录[M].北京:北京图书馆出版社,1994:170.
[4]李国庆,等.弢翁藏书题跋[M].北京:紫禁城出版社,2007:50-5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