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伟云
摘 要:作家王十月《米岛》的故事发生在一个名叫米岛的乡村,而作家宋泽莱《废墟台湾》的故事背景则是台湾岛上一个名叫“TNN”的乡村,两部作品在不同的文化语境里,面对都市化进程的共同挑战,却异曲同工,舍弃了现实主义的沉重笔调,采用轻盈书写的叙事方式,打破疆界的限制建构了一个警世寓言。作者以废墟意象观照社会现实,指向都市化进程中的故乡,寄托着作者共同的乡愁隐喻。
关键词:都市 废墟 乡愁
当代都市文学的产生,与都市社会的形成与发展密不可分。中国大陆改革开放,促进了都市文学的起飞,20世纪90年代市场经济正式确立,商品经济理念在社会得到普遍认可,大陆才出现了具有现代意识的都市文学。相较于大陆,历经《奖励投资条例》和《加工出口条例》等系列“开放经济”政策的实施,20世纪70年代前后台湾已基本实现了由农业社会向现代工商社会的过渡;进入20世纪80年代,随着一批经建计划的实施,台湾工商经济表现出主导优势,都市规模因农村人口的转移逐年扩大,到1985年,台湾都市人口已接近全岛总人口的80%。消费意识的勃兴,形成了当代台湾都市文学发生与发展重要的社会文化语境,都市书写蔚然流行。两岸的都市化进程虽然不同步,两岸作家却面临着共同的都市困境——生存环境的巨变和人性的异化。王十月的《米岛》和宋泽莱的《废墟台湾》,前者因化工厂爆炸沦为废墟,后者因核电厂爆炸一夜之间消失,两部作品发表时间相差近二十年,却有一个共同的指向——都市文明的威胁和不可阻挡。本文运用平行研究的方法,从意象废墟的角度对他们的作品进行比较解读,进一步研究他们在其中寄寓的共同的现实批判和乡愁隐喻。
一、轻盈书写:独特的叙事方式
王十月和宋泽莱都出身农村,对于农村有一种源自生活的真切体验,王十月的“烟村系列”“打工文学”,宋泽莱以《打牛村》为代表的乡土写实作品都体现了他们创作中的现实主义风格。在作品《米岛》和《废墟台湾》中,两者都舍弃了传统现实主义的沉重笔调,利用时空的错置、疆界的消弭营造一种轻盈的叙事节奏,书写米岛和台湾岛在都市化进程中变成废墟的故事。这种轻盈的叙事与主题的厚重形成了一种张力,达到寓言式的警世效果。
王十月《米岛》的故事由一株菩提树的叙述展开:“我要讲述的米岛的故事,是米岛两个世界的故事,一个是人的世界,一个是鬼魂的世界。”①这里向读者表明菩提树作为叙述者的存在。作为叙述者的“菩提树”,虽然亲历米岛的历史发展及社会变迁,却只是站在一个观察者的角度叙述故事,并不断引出故事中的其他人物,形成了“第一人称外视角”②。叙述者菩提树又是一株有着近千年树龄、跨越人鬼两界的觉悟树,它不仅见证了米岛数代人的生死轮回,也见证了米岛从形成到毁灭的全过程,获得了具有神性的跨越历史和未来的全知叙事视角。都市化是整部人类文明史发展必然的方向,伴随着都市化进程的,是传统生活方式、思维方式、行为方式的改变,也是传统农村的瓦解与衰颓过程,米岛当然也不例外。都市化进程中另一个重要挑战是都市经济的优势形成的开阔视野与物质迷恋吸引着农村人口大量涌入都市,这些怀抱出人头地、衣锦还乡理想的年轻人在都市中的努力显示着都市生活最典型的特征:苛酷的竞争与生存的压力。《米岛》中“菩提树”以全知叙事视角叙述同一时辰出生的三男两女,五个因时代洪流改变米岛的孩子的故事,书写米岛在都市化进程中受到的冲击,隐含的价值判断形成了作品与读者之间的心理距离。作者通过第一人称外视角的运用,让故事中的人物米立心自己诉说闯广东的过程,个中艰辛与难言或许只有当事人的切身感受最真实,在一种缓慢不急促的节奏中淡化都市化挑战的残酷性。全知叙事和第一人称外视角双重叙事视角的自由变换,让故事中的人物自己演出故事,却又能获得充分的话语权,把握叙事的节奏,增加了叙述的灵活度,在叙事意义上淡化现实的沉重。《米岛》另一个显著的叙事特征是打破了人鬼界限,鬼魅现实化、人神秘化,真实与魔幻空间并存,呈现出魔幻现实主义的创作风格。菩提树下生活在阴阳之间的鬼魅形象,还有白婆婆、爱红娘、桂枝等许多让读者在现实与魔幻的迷雾里产生死者犹生、生者若死的错觉的形象,他们在不同的时空中飘荡,延续未完成的生命之旅,用一种温情的方式淡化了生死命题的沉重,构成了叙事文本轻盈的气息。
如果说王十月是用一种温情的方式营造轻盈的叙事效果,宋泽莱则是用一种戏谑的方式表达对沉重现实的思考。宋泽莱的早期创作探寻自我世界,抒发内心的哀怨,而后开始转向乡土写实,却陷入本土意识的执着表达,《废墟台湾》是宋泽莱跳脱这种偏执的局限的尝试。小说写两个来自外国的政治学学人和地理学者,因尋找“一个没有自由尊严的社会使人更快乐”的典型而登陆神秘消失的台湾岛,通过一本病逝者李信夫记录的日记讲述台湾岛消失的秘密:一边是可以使台湾历史垂之久远的辉煌经济,一边却是为之付出毁灭性代价的灾难。尽管如此,生活在台湾岛屿上的一个名叫“TNN”村的人们却极端“现实”,他们只谈当前此刻,正如电视所宣传的格言,“吃你所要吃的,睡你所要睡的”,在“快乐”中最终走向毁灭。面对台湾都市发展中所衍生的污染、破坏、废弃、滥建等问题时,宋泽莱选择科幻小说的形式,用一种戏谑的笔调描述都市化过程中的“新社会”,表现出了与旧传统的差异与反叛性格,以不同于主流叙事的现代性思考与策略,拓宽了现实关注的广度和深度。正如张系国在《我科幻兄弟的点灯启示录》里指出:“科幻文学是在非现实里找到新的精神寄托。”③宋泽莱的《废墟台湾》超越对于现实世界的写实反映,也是对都市现实世界极致想象的描述。他通过虚幻的情节,新奇而充满陌生感的构思,以一个影射力十足的象征世界,记录着台湾特殊的历史经验,也对社会发展的可能趋势进行了超现实的合理想象。而日记体的选择,淡化了故事情节,却表现出对于生存状态的重新思考,人们生活在生产旺盛、经济年年大幅增长的岛上,发展出了“人不是什么”的哲学。吃、大睡、狂欢是他们的节日,尤其是引人注目的十层“粉腿大楼”,将生命的意义完全寄托在追求性与喧闹的世界里,人退化到本能和原始兽性中,呈现出反人类的一种生命状态,以一种戏谑的姿态消解了生命的严肃意义。宋泽莱在《废墟台湾》的引言中引用了《西方的没落》中的一段话:“世界都会的崛起……它对于‘性与社会,所采取的新式的自然主义,使我们退化到原始的本能与原始的状况之中。所有这一切,都有助于文化的闭幕,而开启一个新的人类生存的状态,——一个反地域的、苍凉而无前途的生存状态。”④宋泽莱将台湾的历史际遇、科技发展带来的新的生存状态以及人类由此面临的困境通过科幻、日记体的形式表现出来,其产生的距离感消解了现实的沉重,所激发的反省力量却更显强烈。
王十月《米岛》中全知全能而又自由变换的叙事视角、虚幻与现实交错的叙述技巧,宋泽莱《废墟台湾》中时空流动的跳跃与错置、情节的淡化,都营造出了一种轻盈的叙事效果,与厚重的现实形成了一种张力,给予读者更多的省思空间,却抵达了更远的深度和广度。
二、废墟意象:现实世界的观照
王十月打工文学所记录的底层人物,宋泽莱的乡土感情以及笔下平民社会的点滴,显示出他们强烈的社会责任感,他们还把目光投向了更具广度和深度的空间,指向都市化进程中的环境和人性书写,表达出对人类生存境遇的担忧,对都市现实中人的异化问题的关注。在不同的文化语境中两部作品的废墟意象异曲同工,寄寓着两位作者共同的现实批判隐喻。
《废墟台湾》预言的是台湾将于公元2010年因核电厂爆炸而沦为废墟,通过两个外国人了解的新闻和李信夫的日记,见证台湾一步步走向废墟的丝丝痕迹,让读者直面一个本雅明所描述的“废墟的世界”。我们看到了梦魇般的景观:厚重的浮尘、蔓延的垃圾、自杀现象、杀人噪音区、大规模进城的老鼠、无处不在的辐射威胁,还有城市毁灭、千万人突然消失等等让人惊悚的末日情境。人们生活在失去自由与尊严的快乐和满意中,却也在不知不觉中走进了废墟的世界,一切都显示出末日的景象。伴随着毁灭、末日情绪的是人们生活行为的变异,在末日来临前他们普遍感到压抑不适却无从逃避,只能在沸腾的欲望中找寻宣泄情感、消磨时间的手段,大吃、在马路上大睡、在街头任意表演狂欢,甚至出现了“粉腿大楼”这种畸形的大众生活娱乐形态。在“粉腿大楼”里“凡是引起性感的东西就是艺术”,人们在“性”“呼喊”的刺激和喧嚣中轻松生活。面对都市化进程中环境变异带来的焦虑与沮丧,人们借“性”“吃”“睡”来逃避压力,释放被压抑的情绪,“性开放”的世界里一切都是直接赤裸的,人们不再思考生存的意義,一步步走向文化的荒漠。宋泽莱借物质和精神的废墟意象讽刺了都市现代化发展对于自然、世界的惊人破坏力,他的废墟预言正如王建元对于威尔斯经典名著《时间机器》的分析:“这个将都市生态加以极度演化的用意,便是要提出一个警觉性的预言,指出了‘城市将会是一堆文明的废墟和将会反过来毁灭它们的创造者这个危机。”⑤这是都市化进程中可能的危机,也是都市化进程的悖论。
都市化进程中的危机与悖论同样表现在王十月的《米岛》中。不同于科幻表达的极致演绎,王十月用缓慢与节制的方式讲述米岛的都市化过程。跨越千年的菩提树、百年的米岛经历种种,从一个乡村走向繁荣的都市,不仅出现了杂货店、饭店、服装店等都市符号,传统农民的生活方式与价值观念也受到冲击发生变化,在此情况下,伴生了许多新的问题。米岛在都市经济发展的大潮中,建立砖厂、化工厂,招商引资,形成化工产业重镇,表面上是可以歌功颂德的农村城市化的可行性道路,实际上米岛的往昔风景却以一种不可逆转的趋势在消失。工业化发展的突飞猛进、经济的飞速增长,使米岛人不再担心吃不饱饭的岁月,却开始了为生命忧心的日子:孩子患怪病死去,成年人患癌死去,米岛人的健康受到威胁,活着或者说健康地活着成了一个难题。王十月的探索并未止步于此,他还进一步挖掘现代化进程中人性的异化。从米岛的开荒元老米南村开始,米岛就开始上演斗争、杀戮、欺诈和仇恨,即使死去仍然阴魂不散,萦绕在菩提树下继续无休无止地争吵。土地毒化,水源污染,怪病蔓延,米岛人并不是不关心这些问题,只是关心问题最终演变成了权力、利益之争,导致了人性的异化。台胞白振国回乡资助修建轮窑想帮助乡民脱贫,最终变成了花书记、白奇禄、白奇福等村民的利益瓜分场;为了获得国家征地赔偿,整个岛东村的人疯狂抢建抢栽,摇摇欲坠的楼房、密密麻麻的房子寄托着他们一夜暴富的梦想,他们每日犹如活在梦中不能自拔;白鸿声发现了孩子的怪病与化工厂的因果关系,在向马挖苦讨回公道的过程中却因村民的狭隘和恐惧只能孤军奋战进入精神病院,最后一把火烧了马挖苦的化工厂。在连环爆炸绵绵酸雨中,经济繁荣的米岛变成了一片废墟。
回顾已然过去的20世纪,都市化进程到底是福音还是灾难,这是王十月和宋泽莱共同的思考。都市社会繁荣与进步的背后,是因过度开发、过度追求经济增长引起的生态环境的破坏,他们以废墟意象呈现都市现实的悖论,隐喻着经济繁荣背后一切世俗的破碎以及无意义,向一味追求科技进步的社会提出警告,表现出作者对于都市社会中科技发展引向的却是文明的终结的疑虑。
三、诉不尽的乡愁
面对都市化进程的不可逆转,《米岛》开篇菩提树诉说着“只余下我这棵老树,孤独地立在这岛上”的无奈,《废墟台湾》中探险家阿尔伯特对温驯、富有人情味的岛屿人们的怀念,对精神文化代表李信夫已成逝者的叹惋,充满了站在未来世界看现实的无尽乡愁。王十月曾在访谈中提及《寻根团》(2011)是第一次回望和审视故乡的作品,到了《米岛》,这种回望显得更加深刻和成熟。老一辈代表马脚坚持不懈地寻找开满鲜花、没有斗争和痛苦的另一个米岛,青年一代米立心不断离开重返米岛并给孩子取名米岛,甚至鬼魂灵体也不断回望米岛。而在《废墟台湾》中,文化人李信夫怀着一定会发生重大灾难的隐忧,记录下台湾毁灭那一年的末日景象,他讨厌浮尘、辐射和肺癌,恐惧“新社会”通过电视的思想控制,以及只在乎此刻的“现实主义”。面对一次次废墟警讯以及极端物化的社会,他加深了对于古典社会的深切怀想,那里有梦想,有“人道的尊严”和“生命的崇高”。他所爱的小惠,终生奉行“崇高与美丽”;他酷爱镜片,因那一片澄明。然而一氧化碳和世纪之毒戴奥辛形成的天空之雾遮蔽了明亮,小惠最终也没能逃脱“新社会”的控制而带着孩子自杀。为了生命的富足与意义,李信夫最后带着憾恨用速死药结束了生命,以悲剧化处理强化了现实的警世意义。在宋泽莱和王十月对未来的展望中可以看出他们隐含的乡愁隐喻,乡愁是忧伤的,却也是孕育希望的。在废墟中活下来的李信夫家族成了孕育新生的挪亚,在米岛发生爆炸的同时花一朵生下了一名健康的男婴。讲述者菩提树,经历连绵的酸雨,千疮百孔,可当一只七彩山鸡从嘴里掉落一粒菩提树的种子时,它期盼自己化成肥料,滋养大地,帮助种子长成参天大树,期盼一个全新的世界,言语中可以感觉到其中充满不舍,却也充满新生的希望。
“故乡不仅只是一个地理位置,它更代表了作家及读者所向往的生活意义的源头,以及作品叙事力量启动的媒介。……乡愁的产生源于故乡的失落或改变,也尤其暗示原乡叙事的症结。”⑥宋泽莱笔下的台湾岛屿,王十月虚构的米岛,是故事发生的背景,是他们故乡的缩影,也是一片共名的土地——心中的原乡,面对都市化进程的挑战及不可阻挡,宋泽莱和王十月用废墟意象唱响了一曲悼念故乡的挽歌。
① 王十月:《米岛》,作家出版社2013年版,第6页。
② 申丹:《叙事学与小说文体学研究》,北京大学出版社2001年版,第218页。
③ 黄海:《台湾科幻文学薪火录》,台北:五南图书出版股份有限公司2007年版,第ii页。
④ 宋泽莱:《废墟台湾》,台北:草根出版事业有限公司2000年版,第19页。
⑤ 王建元:《当代台湾科幻小说中的都市空间》,见郑明主编:《当代台湾都市文学论》,台北:时报文化出版企业有限公司1995年版,第233页。
⑥ 王德威:《台湾:从文学看历史》,台北:麦田出版股份有限公司2005年版,第36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