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人

杨则纬

1

当一个在世俗眼光里条件好的女孩子不找男友的时候，大部分人都会说：“眼光太高了。”“太挑了。”“清高过头了，不知道自己要啥了。”……我恰好认识这么一位条件好的小林姑娘。我们高中的时候是同桌，她那时候剪了一个刚好到肩膀的头发，那么几根长长短短的刘海儿，大脑门在后面若隐若现，也可以用卡子别住刘海儿，一个饱满的大脑门散发着聪明伶俐。

这个形容词大概是因为了解她后出现在脑海里的，小林的成绩总是班里前十名，老师都喜欢点名叫她回答问题。也许是因为她漂亮，也许是因为都能答上来，但我觉得最重要的是因为大部分学生被叫起来，都是一脸严肃或者不高兴，可是她总是笑着说着，每天散发着一股中了奖的欢乐状态。高中时候的美女都是真美女，每个人都穿着松松款款的运动校服，也没有化妆品来修饰。她那时候就有一米六八的标准身高，体重总也突破不了九十二斤。和其他美女比起来，她并没有特别宽大的双眼皮，也没有笔挺的小鼻子，因为瘦的原因吧，嘴唇也并不是很红润，但是她每每笑起来的时候，左脸蛋特别明显的小酒窝和右脸蛋时有时无的小酒窝让人特别欢喜。不笑的时候偶尔抿起嘴巴或是嘟起嘴巴，眼睛下面就鼓起两个小肉肉。上了大学后才知道，那是很多人要花钱去做整形的“苹果肌”。

考入大学后，虽然不像从前那种形影不离，但恰好我们都留在了从小生活的城市，从大学的侧门出入，我们就算是邻居学校。小林的大学比较偏文，女生比较多，我的学校恰恰相反，小林只要来找我，走在校园的时候，如果身体是镜子做的，我感觉我就是一个发光体。周围不管男生还是女生的目光，都投射过来。那时候大家都开始玩“校内网”，有自己的相册自己的日记，可以找到自己从前的同学相互关注。小林不管是上传照片还是心情，那留言肯定都是几页几页的……印象里她曾经在网络上咨询过是不是电脑旁边放仙人球可以吸收辐射，接着就有实名、匿名各种各样的仙人球邮寄过去，宿舍不仅人手一个，我们的宿舍也都跟着沾了光。

我不知道你们的爱情是怎么降临，有些人喜欢高大英俊，有些人喜欢经济实力，也有一些只要第一眼的面红心跳。某一天小林电话里激动地对我说要不要看刺猬，我还没接话她突然更激动地说：“啊……其实……是让你看……啊啊啊啊啊！”

完全沒有弄明白她一直在尖叫什么，她突然压低了语气，话筒里传来故意捂住听筒发出的声音：“我抓刺猬的时候认识了一个男的，我喜欢上他了。”

比如说你遇到一个女的，一般女人就是长得好看身材好或者气质可爱，但是有一天，你遇到一个女人，她可能留着长马尾辫，穿的长裙子，但她说一句话或者很普通地做了一个大家都会做的动作，你就会觉得她的工作肯定是开大卡车的。比如小林喜欢上的这个男人，一般男人可能是五官特别有棱角，让人喜欢；也或者高高大大的，看起来特别爷们儿……我第一眼看到他的时候，他穿了一件纯黑色的圆领短袖，皮肤也很黑，头发剪得短短的，好像刚修剪过的草坪。唯一吸引我的就是他是小林喜欢的男人，除此之外，我想不到他有什么招人喜欢的原因。只不过和他简单地说几句话后，你会发现他散发的气质非常不同，完全不可能是正在读大学的学生，当然更不可能是已经参加工作的。

小林借口带着我去看刺猬，除了电视和书本，我第一次见这种小动物，我拿手去轻触它，每一根刺都坚硬极了，我小心翼翼地摸着，问她真的是在学校里抓到的吗。“我当时听到有个姑娘大叫了一声，就本能地跑过去了，她就蹲在地上，我问她是不是受伤了还是怎么了，她抬起头对着我激动地说有个刺猬。城里的小姑娘真是什么都没见过呀，一个刺猬能激动成这样。”他对我说的时候明明是满面笑容，可是不像我们如果激动起来五官会变动起来，他站在那里看起来比别人笔直，表情也比我们看起来正经很多。

“正经！”是的，就是这个词语，或者说“正气”，我终于找到了适合他的词语。

正气小李是负责新生军训的教官，他自己十七岁当兵，因为身体素质好，自己也能吃苦，去了艰苦但也锻炼人意志的宁夏，做了一名特种兵。小李一米七八米的身高和小林一米七一的个头站在一起的时候并不显得高大挺拔，他自己说十七岁入伍的时候只有一米七五，在部队吃得好，心情好，身体锻炼得也好，让他一年一厘米长到了现在这个身高。反正就是我们眼里又苦又累的简直不是人类可以承受的军队生活，对于小李来说，却是人生最快乐的经历。

小林认识小李的这一年他二十一岁，小林二十岁。他来这里当教官是因为部队要把他提干，需要在军事学院学习，学习期间分配到各个高校做教官。

军训的时间很快过去了，好在小李学习的军校和我们在一个城市，周末临近，小林就开始缠着我陪她去看小李。先陪她去大型超市挑选好多零食，然后一人一包拎着先坐公交，再坐那种小巴车，路上就要花费两个多小时。小李和我们见面的时间也很短暂，一般就是在军校里走一圈。我第一次陪着小林在校门口等着小李来接我们进去，我看到一身军装的男人迈着步子走过来的时候，我差点没有认出来。原本其貌不扬的一个人，在一身绿色的装扮下，居然发起光来。

他对着我们敬礼，说谢谢你们来看我，还辛苦带了这么多吃的。一个站成松树般的人，让我每次回忆起来，都觉得像是一个梦，然而那天的很多事情都在我的记忆里变得深刻又模糊。小李很认真地给我们介绍他们学校，上课的教室还有训练的场地，还在我们的鼓动下给我们表演了翻越障碍物、攀爬绳索……那种任我们谁掉下去就只能死在里面的深坑，小李飞奔着跳进去，靠着手脚的力量一口气就攀爬了上来。我们走过一片花园，小林感叹地说了一句：“那个蝴蝶好美呀！”就是这么一句，小李变魔术般地，蝴蝶就被抓在手里了。

蝴蝶是黑白色的，黑白渐变的过渡有点奶白、蛋黄的色彩，这种天然美丽的纹路就和小林从小就漂亮的五官一般，都如好缘分般让人渴望。

“你轻一点，力气太大了别把蝴蝶的翅膀捏断了。”

“不会用力的，翅膀上都是粉，捏下来就不好看了，你可以回去做个标本。”

……女人一生都希望被轻轻地对待，男人却一直追求和证明自己的力气大，于是就需要爱来填补其中的差别，比如小李可以一拳击碎硬物的手，却轻柔地捏住蝴蝶的翅膀，只为小林有一只完整的蝴蝶标本；比如小林明明可以被别人小心翼翼捧在手心，但在遇到他后，就拼命证明自己是如何坚强又是如何倔强，仿佛自己坚硬得像是铁人。

实际上，小林从来没有听过小李对她说过一句承诺，小李甚至从未承认过两人之间的关系。每次小林去看他，都并没有得到小李的认可，虽然每次去了也会见到他，最多也就是好像那天我看到的那般散步聊天，时间也并不久。有时候小林故意去得很晚，拖到回城市里已经没有车了，小李也一定想了办法弄了车子，送她回去。

我一直以为小林的爱情是一股新鲜感，大概很快就会过去。

从十八岁的姑娘转眼就是七年。

她研究生毕业，在高校做起了行政工作，从前以为小林是世界上最适合穿休闲衣服的人了，高挑纤细穿出慵懒不失大方的感觉，如今黑色的直筒裤下一双尖头的小皮鞋，上面总是黑色或者灰色的西装。夏天是真丝款的，问她热不热，她说办公室的空调凉。冬天的时候还是这样的打扮，只是西服换了面料，外面加一件长长的羽绒服，脚下都是露出脚面的小皮鞋，问她冷不冷，她说不常在室外待着，不怕冷的。

从认识她起，追她的人就从来没有少过，谁能想到她真的一个男友也没有。持久的追求者有一个，有些感情注定没有开始和结束。

2

他多想一切都是一个梦，眼睛睁开的时候自己就回到十七岁选择当兵的那个瞬间，可是梦里的人又都是真实存在的。很多个夜晚，他都这么想，最想的还是小林，如果可以重新选择的话，他只想给她一个完整的人生。原本对于普通人努力就能完成的事情，在小李的身上却变得异常艰难起来。依然记得自己选择当兵的那个时刻，如果要说和遇到小林时的区别，不过三公分的身高。入伍的时候他只有一米七五，因为身体素质好，被选到了虽然艰苦却令人自豪的“特种部队”。就在那一年，新兵的他就成了“典型人物”。

两年后他被派到军事院校参加学习，提高自己。在这之前，爱情是小李世界里的空白，每天繁重的训练，任讲给什么人都会觉得是炼狱，可是小李喜欢这些，他热爱自己所做的一切，生命从未缺少过什么，有滋有味地过着。可能有些人从来没有爱上吃辣椒，结果吃到了这种口味，辣得嗷嗷叫，后来就离不开这份辣了。原本没有也不觉得缺少滋味，如今却日思夜想，就成了不能或缺的。小林就是小李世界里的这份辣椒，爱情就是他世界里没什么大不了有了就日思夜想的东西。

“你看你看，有个刺猬。”他的脑海里翻来覆去的都是这句话，还有她蹲在那里仰起头的那个目光，目光耀眼，以至于记不住她的眼睛。她的微笑，兴奋下灿烂也在发光。小李可以肯定，二十年来第一次见到可以发光的表情，在那些想起她的夜里，点亮了漆黑的夜，照亮了他的心。于是，原本的黑夜变成明亮，这样的光让他失眠。

只有一次没有忍住，大概是因为知道自己就要离开学校，回到部队生活。他说总是你来看我，我也去看你一次吧。

“啊……”

“怎么了？”

“你可以出来吗？”

“今天有一天假。”

“啊……啊……我终于可以带你去外面玩了。”

“不是去玩，不要耽误你学习，我去看看你就好。”

没有进入冬天的深秋，对于小李来说原本就和三百六十五天的每一天一样，而这一天就这么变得不一样起来。车辆人流的街道边，小林刚刚搭到肩膀的头发一边朝着脸颊的方向，另一边有一大把，有点不听话地朝着相反的方向，她的右手就不停地拿手指夹住头发用力朝着脸颊方向拽，大概耳朵里塞着耳机，身体跟着音乐轻微地抖动，小嘴巴一会儿被牙齿咬住下唇，一会儿又抿起来。小林很少噘起嘴巴。他远远地看着，城市里的季节更不分明，不像在山里，树叶的颜色日日预报着季节。小林穿了一件深灰色的长毛衫，并没有系上纽扣，里面是白色的T恤，一条深蓝色的牛仔裤和帆布的运动鞋，在人群里并不是显眼的打扮。她挺拔高挑的身体却把普通的衣服穿得显眼起来，当然也可能他的眼里只有她的缘故。

“有没有人夸你长得特别好看呀？”小林一边说着一边用手摘下耳机，他还愣在那里，她靠过来把取下来的耳机塞进他的耳朵里。

“怎么对你说出口，怎么对你说爱我。我独自穿越这条伤心的街……”一边是街道嘈杂的声响，一边是一个女人的歌声，而他觉得此刻他的五官里只剩下眼睛，看着眼前的姑娘。

“你可以和我待几个小时呀？”

“怎么？你一会儿有事情是吗？”

“不是不是，当然不是，是我要计算好时间，安排好带你去玩。”

“我想請你吃个饭，不用刻意干吗。”

她却坚持要带他做很多事情，他们去小吃街，她给他说这个是自己几岁时就特别迷恋吃的，那个是多有名气，这个觉得特别难吃那个好吃得想要吃一辈子……小吃街的人很多，肩膀靠着肩膀，胳膊蹭着胳膊，她拿着小吃的手伸到他的嘴边，让他张嘴去吃。第一次他拒绝了，小林接着伸手凑过来，直到他也开始习惯，也把拿在手里的食物喂给小林吃，熙熙攘攘的叫卖声混着人声，听不到两人发出的笑声，然而在那个下午，记忆里只剩下一条街彼此的笑声。

“真的吃不动了，肚子要爆炸了。”

“我也好撑，被开心撑死了。”她说着笑着望着他。他的视线就发生了奇妙的事情，周围的一切都在眼睛里虚化了，像是用了滤镜一般，她的脸是中心点的逐渐虚化……渐渐地渐渐地只有她说话的嘴唇，一张一合的。小李从未接过吻，他只是稍稍地站正了一些，伸出右手，大拇指在小林的嘴唇下面和那一块皮肤轻柔地摩擦了一下，那就是眨了下眼睛的工夫。

“吃得脏了。”他已经收回了手，面对自己的内心，他紧张得不敢多看小林一眼，掩饰地说了这样的一句话。

这是两个人相处中唯一的一次，对于其他男女来说简单不过的一个小动作，却成了他们昨天、今天还有明天里，唯一一次亲密的接触。是的。小李已经养成了良好的自律性，然而小林面对喜欢的人，更是无法逾越自己的那份矜持感。他们比任何人更想珍惜靠近彼此的机会，又比任何人更无法接近彼此。

后来，小李知道了那天塞进耳朵里的音乐是林忆莲的《远走高飞》，小林不过是想借用歌词里的几句话，想听到这个男人对自己说“爱我”，然而却成了小李在日后训练完每一个想起她的时刻时，都会响起的：“怎么忘记你回过头的身影。”

那天之后小李很快就离开了学校，他们的分别，就在两人相遇的学校门口，他看着她一步步地走进去，开始的几步走得很慢，回过头来对他招手，接下来的每一步都更慢了，每一步都要回头和他招手，最后干脆倒着走路对他招手。小李只能站直了身体，这是他习惯的动作，再没有办法表达情绪的时候，只能无奈地站得更加笔直，他多想变成一棵白杨树，长在她的窗口可以望见她的方向。

3

别人不了解他工作的特殊性，小李自己最清楚也最明白自己的身份。小林一次又一次地质问他为什么不能接受她的感情，他说不出我不爱你，也说不出我爱你。每一次都用自己很忙很累没有时间去思考这些来搪塞。

在部队里，小李很自信，他总是很出色地完成所有的训练，但是换了一个身份，比如当他和小林在一起的时候，哪里有什么可以玩的，哪里的食物好吃，有什么好看的电影，出了什么新鲜玩的东西……这些城市生活都该具备的东西小李一个也不知道。就连最基本的陪伴，对于小李来说也是不可能的。他清楚自己的爱，更清楚自己什么也不能给她。

自己微薄的收入也不能给小林换来富足的物质生活。这样的念头偶尔会让他觉得沮丧，会思考假如自己不穿这身军装，也许人生会有更多的可能。只是当危险一次次来到，他用自己的勇敢换来别人安危的时刻，又是无比欣慰和荣光。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位置和使命，他可以保家卫国奉献青春，换一个角度，也是默默地保护着小林吧。

二十岁生日那天，小林和我见面的第一个动作就是紧紧地抱着我，我感觉到她的身体变得和以往不同了，她本来纤细的胳膊突然充满力量，像绳索一般紧紧捆绑住我的身体，直到她的身体开始抽泣，忽然被放开的我的身体，看到眼前的小林一下子降到地下，蹲在那里哭成小孩。原来她收到了小李的生日礼物，是一条白色羊毛围巾，她把羊毛围巾围在自己的脖子上，脑袋好像拨浪鼓一般地左右摇摆起来，白色的小绒毛在她可爱的小脸蛋上摩擦起来，我猜想她觉得那是世界上最美好的抚摸了。

“他送我了一只小羊羔。”她哭够了终于笑了起来。

“错就错在放弃追求那些不能保证有回报的事物和人，亦是对的。我们都付出过，也被感情驱赶，挣扎和徘徊……后来忘记了痛苦的甜，只想要肤浅乏味表面的蜜。没有人理解的时候，包括你，而我依旧爱你，不必做任何事情不必有任何回应，你连目光都可以吝啬得不给我一丝一缕。我只想确定自己是爱你的，确定自己不是为了得到而活着。”

一些深夜，会收到小林发来的信息，看似无厘头的话语透露着她的倔强和无奈。

原本以为事情会一直这样下去，直到另一个人出现，似乎大家的故事都是这样的，两个人的故事总是要有一个结果。可是小林在外人面前调整得很好，该学习的时候学习，偶尔也出去约会。我说：“你的身体周围被一层透明的泡泡包裹着，男人可以和你接触，他永远都被无形的泡泡隔离起来。”她听后，脸上就露出娇羞的表情，“还是你了解我。”

时间走着，有时你回想往事感慨时光飞逝，偶尔又觉得时间好难熬。我一眼没看手机，就发现十几通小林的未接电话，人生第一次拨过去的时候都能听到自己心脏的跳动声。她颤抖着慌张地让我看新闻，发生了严重的恐怖事件。我以为她的父母刚好在那里旅游，原来是小林断定发生了这样的事情，小李一定会过去。

电话最后还是接通了，小李说他们训练的时候没有拿手机。电话那头的他冷静，像什么也没有发生一般。

“你没有看新闻吗？”

“有什么事情吗？你打了这么多？”

“我就问你，你是不是要去反恐了？”

“有任务肯定去。”

“你有没有任务？好吧，我知道任务都是不会透露的，但是我求求你，你让我去看你吧。”

“我好好的，在这里吃得好身体好，你不好好上班看我干吗？”

“我知道你肯定会去执行任务的，你那么厉害，肯定会派你去的，求求你，让我在你走之前见你一面，让我看你一眼好不好？”

“你冷静一点，我这不是都好好的吗？怎么还是好像小孩子一样。”

“呜呜……我求求你了，我去找你，只求你看我一眼，就一眼，我就走。”

“别胡闹。”

“这些年我有胡闹过吗？我今晚过去还来得及见到你吗？你就告诉來得及吗？”

“我又不是假期，怎么随便离开部队呀，你别胡闹。”

“你就休息时间去门口走一圈，我就站在远远的地方看你一眼就一眼只看一眼好不好？”

……小林一手拿着手机贴着耳朵，另一只手一把一把地擦着眼泪，随着时间的前进她擦拭眼睛的手更频繁了，哭诉的声音却越小了。挂了电话的她回到面对我的世界里，闪着泪花问我：“他不让我去，我去了会不会怪我。”

她就去了。我们都是生活在和平年代的人，除了疾病横祸，不会触碰生离死别，就好像我们都爱过某个人，可以自由地拥抱，不是感同身受，很难真的体会那分不易。谁也不能体会小林请假坐上火车后的心情，在轨道和车轮一次次发生碰撞发出规律声响的列车里，她又一次回忆起两个人见面的点滴，比如他让她别动小心扎了手，自己一把拎起小刺猬；比如他捏着那片翅膀，把蝴蝶递到她的眼前；比如他有点害羞地躲避开她递到嘴边的食物，但最终还是妥协地张开嘴吃着笑着……想要的那么多，想要的又好简单，只希望他不要拒绝自己。

小林的思绪开始乱了。原本一日一日安静地等待，她是充满信心的，她对自己有信心，总有一天，小李总会退伍、转业或者复员，她习惯了这种等待，但是现在，一切都不一样了，看到报道那么恐怖的事件，那么他去了后还会不会回来？他还那么年轻，他还没有爱她……那时候小林就做了这样的决定，要在他出发前赶到，要见到他，要拥抱他要亲吻他，她甚至幻想和他睡在一起，她幻想可以有一个他的宝宝，给他一个一定要安全回来的信念。

当做出这个决定的时候，乱了的小林渐渐安静下来，她买了两个苹果，一口一口吃着，窗外的一切变得美丽起来。为什么自己早不来看他呢？为什么自己早没有这种决定呢？

小林终于到了，她直奔那里，电话接通了……

4

“我有能力自己买到喜欢的食物，我有住的地方，恰好住得也很舒服很满意，工作不是很辛苦偶尔忙碌也会有假期，长得漂亮有人喜欢……这些都是我拥有美好生活的资本，但不是砝码。我喜欢了一个人，如果按照世俗的眼光来看，他的收入很少，他的时间很少，他穿着也极其普通，这在有些人眼里大概真的是一無是处。那又怎样，我的眼里他浑身都是光亮。有着坚毅的品格，在枯燥乏味的训练中一次次突破自我。不被浮华的外界生活诱惑，即使面对爱情这种可以放纵自己情绪的理由，也不曾动摇。也许很多事情我们的观点并不完全一致，比如他保家卫国的决心，对我来说，我渴望他像爱部队一样爱我，可是爱情不是就是因为这种差异这种期待才变得更加纠结也美丽吗？为什么不能呢？我知道他喜欢我，假如他不喜欢我，根本不想和我在一起，那我当然不会如此纠缠。我今天说这些话，我不是擅长和别人诉说感情的人，可我有勇气来到这里，有勇气和第一次见面的人说这些话，是因为我知道我自己爱的人也是一样爱我，我因为他的勇敢和坚强，也让自己变成像他一样坚强。”

当她说出这些话的时候，她面对的是一个第一次见面穿着军装的男人。他们面对面坐着，前面的小茶几上放着一杯还冒着热气的茶，没有过清明的春天还是冷的，她说完伸手拿起茶杯，那样的热气触碰到皮肤让她身体发抖。电话接通后，有人来接她，只是没有人带她去见他，只是把她领到这里，给她倒了茶，让她早点回去，或者安排她住一晚上也可以。

“求求你了，让我见他一面吧，我这么远来了，我只是想当面和他说几句话。”她抖得更厉害了，她想说我愿意和他生个孩子，她想说如果就这样让他执行任务，起码给他留个孩子，他还这么年轻他也有父母。然而面前的那个人一动不动地端坐着，对着她说：“我们有我们的纪律，请你理解。”她看着这个也穿着军装的人，很想哭，她着急了，非常焦急，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可能这会儿他已经准备出发了，那么难道最后一面也不肯见见吗？当兵的不是人民的战士吗？为什么现在爱他的人民祈求见见他，却被阻拦？

“姑娘你没事吧？你别想太多，他没有危险，只是去山里演习训练了，等他回来我们通知他联系你。”

“你有没有老婆？”

“我……”

“我猜想你有吧，可能还有孩子，或者相爱的人总有吧？你比我身体好，你也比我懂得部队上的纪律，你比我经历生离死别的时刻也更多，你和我的喜怒哀乐却是一样差不多的，那么你肯定懂得我此时此刻的心情吧？你想想我一个女孩，不顾一切跑来见他，面对你这么一个……一个他的领导，一个第一次见面的人，我说了这么多没羞没臊的话，你想想我要有多大的勇气。”

“我们有纪律，请你理解。”

“我理解呀，我理解，我一万分地理解，我是老师，我们学校也有纪律，但是我们是人吧，总有人情吧，我不让你透露什么消息，我就远远看他一眼就好。”

“对不起……”

“我……怎么说才行？”

“对不起，我们有我们的纪律。”

小林简直要气得打翻眼前冒着热气的茶杯，可是她也只能一动不动地坐着，整间屋子里都是“我们有纪律”的声音，像是山谷里回声里套着回声，听到回声的人又跟着喊了起来，于是四面八方都是这样的声音。她的眼前只有还有热气的茶水，成了这个屋子里唯一有点温暖和人味的东西，而这个穿着绿色军装的人像是一个冰冻住设置好程序的机器人。

大概她还想到了很多很多，比如她担心再也见不到他的脸，比如他结实的胳膊还没有来得及拥抱她……就开始无穷无尽地后悔，后悔变成懊恼，她真的很想狠狠地抽一巴掌自己，为什么非要等到今天这个时刻才来看他，以前那么多的日子里她都用来干吗了？发那些无病呻吟的语句，流那些没有用处的眼泪，说那些似懂非懂的话。

“姑娘，你……你别哭呀。”那个男人站了起来，从后面的桌子里拿出卫生纸，伸出的胳膊在空中停顿了一下，落在茶杯旁边。此时此刻的小林才知道自己流眼泪了，她突然有点尴尬，在这个陌生的屋子里和陌生的人，说了自己也觉得陌生的话。

“我可以去他的宿舍看看吗？”

“这个……也不是很合适。”

“那有什么是您觉得合适的？”小林直勾勾地看着他，小林眼里的他挺得更直了，喉咙里要发出又发不出来的声响，小林觉得像是自己脑袋里反复回荡的话。

“安排你住一晚吧，买明天的票回去，飞机也可以，我们送你到机场。”

“这样是您觉得合适的是吗？”

“哎，我们真的有纪律。”

她的耳边传来叹息，随着这个下沉的声音，她觉得本来深埋在自己内心的东西沉得更深了。

“是的，你们有纪律。”

“我安排你明天坐飞机回去？”

“这是他的意思还是你们的意思？”

“部队大概和你想的不一样，他大概也和你想的不一样，你说的话我都听到了，你的感情我听了比你更……煎熬。我想他应该比你煎熬，但是我们有纪律，纪律，小李更知道纪律，所以他选择不见你。姑娘，你觉得我们部队没有人情味，如果在这件事情上，让你感觉到你想要的人情味，那么这个国家的其他人大概就不能好好地生活，感受你们所谓的儿女情长了。”

“儿女情长？”小林说完这几个字，像是给自己说，她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麻烦您告诉他，很抱歉给他添麻烦了，同样也很抱歉耽误您的时间了。”

“你别着急走，我们送你去火车站或者飞机场吧，票的时间也确认一下吧。”

“如果没有他，我来这里一分一秒更是煎熬。”

“小李确实很好。但是……”

“再次感谢。”小林鞠了一躬，其实她非常生气，却也没有办法，也只好鞠了一躬后转身就走。

“小李就说你脾气特别倔强。你等等，他有信给你。”

“给我的？”

“你等一下。”

“能不能让我单独在这个屋子里坐一会儿？”小林不想在别人的监视下看这封信。

“可以可以，一会儿你出门叫我就行。”

当门嘭的一声关上的那一刻，刚才还故意站得笔直的小林，一下子就变成了柔软的模样，她的左手捏着那封信，右手扶着椅子，那杯茶已经不冒热气了，她的心也跟着不跳动了。她还是左右看了又看，好像是确定自己在哪里，又好像是确定自己是不是在梦里。她随着扶着椅子的手慢慢地挪动脚步，慢慢地、悄悄地打开信件。

……

5

整个屋子都是属于小林的，那个不知道是谁的办公室的屋子里，有那么一段时间是属于小林的，也是属于小李的。小林拿着信一个字一个字地看，看完了一遍又从头再看一遍，她很想在那个时刻读出来，用小李的声音读出来，就像他在自己的耳边说话。人真的是这样的，从前想要厮守一生，现在只想见到他，看一眼就行，就算看不到，只是听到他声音也可以，但是偏偏只有一张写着几句话的纸。她强忍着不要哭，她咬着嘴唇，可能自己还是比小李软弱吧，不然为什么他就可以这样，明明是爱她的，却可以假装不爱她，却可以不见她。小林越想越控制不了情绪，她的眼泪就在这个只属于她的屋子里放肆地流了起来。反正画好的妆也没人看，反正谁也不认识，反正再找借口也没用，眼泪已经把眼线冲刷了下来，还有眼影还有睫毛膏还有粉底。

等她再走出那间屋子的时候，如同换了一个人，也许因为没有化妆了，又或者是别的什么原因。她再次给绿军装道歉，为了自己冒昧的到来，也为了她刚才的话。没有任何化妆品修饰的小林和此时此刻的军队更加相符，看起来更加亲近些。于是绿军装终于不再只是重复“我们有纪律”这几个字，开始说一些别的。“其实小李说信还是不要给你比较好，可是我觉得既然他都写了为什么不给你。有些话我确实不能说也不该说，我能感受到你的心情，我也可以感受到小李的心情……”

明明是安慰的话，可是听起来怎么那么难过。

“我把我的电话号码给你，等你安全到家了给我打个电话，以后有什么事情都可以和我联系，我一定第一时间给你回复。”

“谢谢。”

“你是个好姑娘，小李遇到你就很幸运。别看我们都是五大三粗的人，部队里待久了，有时候比你们还……矫情吧，听个军歌唱几句不要想妈妈都能掉眼泪，经常安慰自己的话有一句：能相遇就很好。”

天边的太阳慢慢暗下来，银川的天比她生活的城市要蓝，云朵更多姿多彩，小林想：她生活的城市灯光更丰富所以不需这般美丽的云朵了，可是如果晚上的时候，她可以穿过五光十色的夜的时候，小李都是怎么度过的？他的黑夜里是不是有更多星星，会不会有很多很多的萤火虫？当她一整夜都亮着台灯的时候，小李的夜要靠着什么才能点亮呢？飞机上提醒关掉手机系好安全带，她又看了一眼窗外的天，她知道等到降落的时候，她就从这里到那里了，回到家后的每一天是不是还是一模一样。

飞机就这么缓缓地在跑道上动了起来，有时候我们的感受是会骗自己的，比如我们觉得飞机这么慢慢地向前走的时候其实它正在以惊人的速度向前冲着；比如小林，在大家眼里被所有爱包围和呵护的她却追着一份怎么都追不到的爱；比如生活，在我们眼里为了贫困或者悲伤烦恼的时候不知道还有我们都拥有却不曾想过需要珍惜的和平。在飞机飞上天空后的这些时间里，小林变成这个世界最盼望世界和平的人。

她依旧每天去学校，对同事微笑，看着曾经和自己一样的大学生每天从身边走过，尤其是那些情侣模样的人，手拉着手的或者男生搂着女孩肩膀的……我很想问问小林会不会后悔没有珍惜那些时光，没有好好地谈一场每个人都应该有的青春的爱恋，也许普通但是幸福，就像我也没有问那张小林看了一遍又一遍的信写了什么。

每个人总要有点自己坚守的东西。有些人说那是梦想，有些人说那是追求，有些人什么也不说但是一直冲着那里快步地走，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下来，走怎样的岔路或者何时到尽头。

小小不安定的局势很快就有了新闻，一切都恢复到从前的样子。其实我们都只是看到了新闻，现在网络发达，大概还会有一些更让人惊心动魄的图片和小视频，在新闻联播上一闪而过，要不是恰好生活在那个地区，不关注新闻的人压根不会在意。城市里的人还是在灯红酒绿中投入到自己的儿女情长中，我的同事怀孕了，她的同事结婚七周年给老婆代购了一个三万块钱的包……人们都处在一种不知不觉的快乐和悲伤中，有时候还不如一棵树，一年一年地过去，留下年轮。

6

我们一眨眼，时间都过去了。

那天的小林刚刚夸赞了同事给老婆挑的新包好看，一个办公室的人都在羡慕和恭维，大家还在起哄说再买一束花，这个七周年就完美了。同事笑得合不拢嘴地說着：“老夫老妻了，哪有这些。”

小林的手机响了……其实昨天小林就看到新闻了，她不知道自己是更加热切地期盼还是害怕起来。她从人们的一片欢笑声中走出去，她不知道接起电话的时候说话的人会是谁，是那个陌生的绿军装大哥还是她千千万万次盼望的小李的声音。

小林加快了步子，她在心里默默地念起来小李在那封信里的最后一句话：小林，这个世界，能相遇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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