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汉荣
在这个加速旋转的世界上,人们很难找到完整的、纯真的、恒定的东西,来安妥自己的心。
商业不停地制造和推出令人眼花缭乱的时尚,在诱惑小女生和小男生们慷慨地向时尚投去大量的眼球、激情和金钱后,时尚制造者们很快又设计出另一些时尚,诱导新一轮消费狂潮。
时尚的海滩上,堆积着多少狂热的眼球和激情的泡沫。
浪潮漫过来又漫过去,被洗刷的海滩空空荡荡,而在高处,资本正端坐在豪华别墅的沙发上,清点潮水送来的巨额利润。
这个商业的星球不会有什么奇迹和神话。所谓奇迹,不过是一个穷人或一个不太穷的人一夜暴富的故事。所谓神话,不过是在财富的赌场上如何成功地进行巧取豪夺。
房地产商说又为我们开发了一个天堂,等到你贷款购买了一个天堂的套间,住进去,才发现你每天的日出已被推迟了一个小时。因为太阳被前面更高的楼、更高的天堂挡住了。
又据说盛产羊毛的草原是一个天堂,你长途跋涉去那天堂看了一眼,你看见了那些瘦骨嶙峋的羊,那些在沙漠边缘嚼着草根瑟瑟发抖的羊,为人类制造温暖的它们,是如此的寒冷和无助。他们光秃秃的身体,我们暖融融的冬天……
似乎已没有什么恒定的事物让我们动荡的内心获得安妥。
走在路上,看见一棵古老的树慈祥而大气地站立着,浓阴匝地,巨冠蔽日,我好像看见了从千里之外走过来的祖先,一位忠厚的有着无限阅历和深情的祖父。于是我停下来,坐在树下,安静地靠在树身上,像靠在祖父的身上,倾听他深长绵软的呼吸,我那飘泊无依的心,我那悬空的心,终于踏实地停靠在一个厚实的胸膛。那胸膛并不只是我自己小小的胸膛,而是一个更宽广更深厚的胸膛——天空、土地、历史、记忆,由一棵古树汇合成一个完整辽阔的胸膛,我迷乱无定的心,在这个巨大胸膛里均匀地跳动。
过了几天,或者过了几月,我又去拜访那棵古树,已再也找不见它的身影,据说它遭雷击而死,又据说被害虫蛀死,又据说被开发商伐掉——总之,它已经消失了,它见证过的千年岁月也随之消失。
在它的废墟上,将崛起一座商业的天堂,一座高尚的住宅楼正拔地而起。
古树死了。祖先死了。祖父死了。
那条清澈温柔的小溪,明天就有可能被烈日蒸发。
那只擦过我肩膀飞过去的可爱燕子,后天黄昏還可能被我发现,但我看见的只是它躺在污水滩上的遗体。
远山的那峰积雪,它一次次地将我无处投靠无处逗留的目光遥遥地接住,我惶惑迷乱的心终于有了一个可以停靠的秘密地点,那安静的白色似乎降低了这个发着高烧的世界的温度。心,在适度的寒冷里变得安静而宽阔,不急于奔赴什么,就停在它自身的空白里。这一刻,心,虽然无所事事,却回到了那本然、透明的状态,古人说的“本心”,大约就是这个时刻的那颗心吧。
但是,过不了一两年,甚至过不了半年,就在今年夏天,那峰积雪,那峰积攒了千年、明亮了千年、被无数的眼睛眺望了千年的积雪,将永远地融化、消失,那座山将显露出石头的狰狞而荒凉的面目。目光失去了这秘密停靠的地点,它变得更加游移而惶惑,有时,就找一本古书,在那些清澈、亘古、凛冽的句子里,让眼睛和心,获得片刻的镇静和抚慰。在越来越热的世界上,我的心越来越躁,越来越慌,也越来越荒。
生存的地址不断变成遗址,记忆的圣地不断变成废墟。
有时候,静下心来想一想,我真不知道那么多的人,无数的人,在这不断毁损、灭绝的世界上,在这不断废弃、破碎的生存里,是怎样为自已的心找到一个停靠点?
那么我呢?我的停靠点又是什么?
在这个物欲名利尘嚣其上的商业社会里,人心都变得躁动不安,灵魂会到哪里寻找依靠呢?似乎已没有什么恒定的事物让我们动荡的内心获得安妥。作者正是带着这种与他人格格不入的失落,去探寻心的停靠点的——看见一棵古老的树慈祥而大气地站立着,浓阴匝地,巨冠蔽日,他好像看见了有着无限阅历和深情的祖先,让他飘泊无依的心,有了停靠;看到远山的那峰积雪,那安静的白色似乎降低了这个发着高烧的世界的温度,那本然、透明的状态让他变得安静而豁达,惶惑迷乱的心终于有了一个可以停靠的秘密地点。
然而就是这种寄予自然的暂时的停靠,并没有维系长久,那棵古树被伐倒了, 那峰积雪也融化了, 目光失去了这秘密停靠的地点,它变得更加游移而惶惑。于是作者把目光投到古书上,在那些清澈、亘古、凛冽的句子里,获得片刻的镇静和抚慰。然而作者的心越来越躁,越来越慌,因为他不知道,这种宁静能坚持多久,他心灵的最终停靠点又在哪里?
作者的问题不仅仅是问询自己,更是问询这个喧嚣的世界,问询浮躁的人群,因为,心灵始终是需要一个依靠点的,那是我们出发时的初心,也是我们最终要抵达的地方。
【文题延伸】给心灵一个停靠点;不忘初心;出发和抵达……(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