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祖远
“文革”期间,很多大学毕业生被发配到农村“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我去的是四川省最穷、最偏僻的地方奉节县(今属重庆市管辖),人称四川的“西伯利亚”。1969年4月1日晚8时,收音机传来中共九大在北京召开的新闻,接着播送林彪副主席的政治报告。可是当我们把这特大新闻告诉我所在新民公社正在开会的村民时,他们竟漠漠然无动于衷,散了会各自回家睡觉。
只有大队革委会主任有些兴趣,问我们:“能不能把林副主席的报告记录一份,好早一点学习?”若在今日,这是举手之劳,然而在40多年前,要看林彪报告只能靠报纸。我们公社只有一条土路连接县城,报纸由省城用汽车运到县城要一天,转车到公社又需一天,大队派人到公社去取再花半天,因此我们通常都是看3天前的报纸。遇到雨雪,土路泥泞通不了车,看一个星期前的报纸也是常事。
当时有句口号叫“宣传最新最高指示不过夜”。大队主任虽然用商量口吻,实际上就是交代任务,身为“受教育者”,岂敢不遵照执行?大家一商量,认为要记录林彪报告,最重要的是务必百分之百准确,每个字、每个标点符号都不能错。当时有的人粗心大意,抄毛主席语录写错一个字,就被打成“反革命”。这样的惨事我们见得多了,不得不防。
很明显,要是跟着常规广播来记,难以保证准确。该怎么办呢?有一位会装配半导体收音机的同伴,对这方面懂得多些。他说唯一的办法,是跟着“记录新闻”这档节目来抄。何谓“记录新闻”?就是每天深夜12时起,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有一档特别节目,播音员用很缓慢的速度读新闻,每句话重复两遍,遇到冷僻字加以解释,遇到逗号就报“逗号”,遇到句号就报“句号”,遇到新的段落就报“重起一段”。不过这样一来,记录一篇文章要花好几倍的时间。
抄记林彪报告要花多长时间,谁都不知道,只能准备打持久战。我们6个人分成两组,隔两小时轮换。每组一个人听广播抄记草稿,另一个人依据草稿缮写一式两份,第三个人负责校对,确保不出一丁点错误。
在那个春寒料峭的长夜,万籁俱寂,村民们早已入梦,唯独我们几个学生,听着半导体收音机里传出的微弱声音,逐字逐句记录着林彪报告,面前的菜油灯燃着黄豆般大、摇曳不定的火苗。那情景颇像地下工作者守着秘密电台抄收情报。就这样,从半夜12点开始,我们送走长夜迎来黎明,直到近中午,才抄录完林彪报告。
我记得在“记录新闻”节目里最后一句读起来是这样的:“(重起一段)我们伟大的领袖毛主席万岁(惊叹号)万岁(惊叹号)万万岁(惊叹号)。”当我们把长达20多页的林彪报告递到大队革委会主任的手上时,他非常惊讶。他不过是随便说说,没想到几个大学生当了真,居然还办成了。
其实我们连夜赶抄林彪报告,也有自己的考虑。正值青春年华的我们,不知道这种毫无希望的蹉跎岁月到什么时候是尽頭,但也明白,只有“文革”结束,才可能有希望和出路。因此,我们极其关心中共九大是否传递出新的信息。
然而,当我们把抄录的林彪报告从头到尾看一遍后,就完全失望了。报告强调“千万不能忘记阶级斗争,千万不能忘记无产阶级专政”,强调要“继续进行上层建筑领域中的革命”。我们意识到这蹉跎岁月还得继续下去。事实的确如此,我在那个地方又熬了多年,一直熬到1976年“文革”结束,命运才有了根本性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