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宝
自打我记事起,印象中的爸爸就是个不苟言笑,雷厉风行的“铁面人”。我犯了错,他从来不会把我拉到身边语重心长地谆谆教导。瞪大眼睛,高声斥责,是他一贯的作风。
也可能是因为我天生柔弱的性格,在一个脾气这样暴躁的父亲的眼皮子底下,我行事小心翼翼,生怕落下什么把柄,要知道,一旦被抓到小辫子,后果可是很难堪的。而我那天生性格不羁的姐姐就不同了,虽然多多少少也忌惮于我爸的威力,但她总能有意无意间将闪着警报的红灯一遍又一遍点燃。
比如,昨天刚因为连续上学迟到被叫了家长,今天又英勇地晚踏进教室120秒;前脚被警告过不把作业写完不准看电视,后脚就把作业扔到一边,跷着二郎腿悠哉游哉地按着遥控器。许是遗传了我爸的个性,她没少被同样执拗倔强的我爸又责骂又惩罚。
所以,生长在这样的家庭环境里,我和我姐从小就没少抱头痛哭:为什么我们这么不幸,没有一个像邻居小姐姐家那样慈爱温柔的老爸?
后来想想,可能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在老爸严厉的高压下,我,总算乖乖地长成了一个在外人眼中还算优秀的姑娘,姐姐,总算摇摇晃晃地安全走过了青春叛逆期的独木桥。
渐渐长大后的我们,也懂事了许多,开始学着把态度的重心往父母一方偏移,也理解了父亲的严厉不过是源于整日忙忙碌碌奔波于生计,无暇抽出更多时间耐心地陪伴我们,只好以最直接的方式纠正女儿的过错。
只是,多年来我爸刚硬铁面的形象已经在我心中根深蒂固。如果不是见证过这个堂堂男子汉的眼泪,我都不曾发觉,他藏了一颗柔软慈爱的心。
我在家乡的镇上读初三那年,大我三岁的姐姐在市里读高三。那年春天,我爸生病住院了,胆结石,需要动手术。我和姐姐都在学校,一周回家一次,根本不知道这个消息。某个周末,我们回到家里,发现爸妈都不在,这才从邻居那儿知道,我爸在医院。
姐姐抓起书包带着我匆匆忙忙地往医院赶。我那时还不知道爸爸得的究竟是个什么病,也不知道所谓的动手术是怎样一个过程。只记得,推开病房的门,一眼看到那个半躺在病床上,面容枯涩,头发油腻,浑身像被抽干了力气的我爸时,我有一瞬间的恍惚。
在我心里,他可一直是精神饱满,手脚利索的模样啊,他瞪大眼睛训斥我的时候,我垂着眼皮,感觉眼前仿佛立了一座大山。可是现在,他躺在那里,像被除去了满是力量的羽翼,没有一丝丝的凌厉。
看到我们进来,他明显露出了笑意,立刻双手摁着床,努力撑起身体往后挪动。我看到了他紧锁的眉头,那是对疼痛无声的抵抗。姐姐责怪着爸妈,这么大的事居然都不说一声,声音里带着哽咽。爸爸的语气突然变得前所未有的温柔:哎呀没啥事,就是个小毛病,你们学习紧张,不值当跑一趟。我几乎从未见过他那么慈爱的笑容,像是捧了棉花糖在心口上。
是妈妈悄悄告诉我的,爸爸的病已经好一段时间了,这种病平时无大碍,一旦疼起来真是要命。不愿耽误时间花钱治病的爸爸就一直忍着,有时候疼得直冒冷汗,他也只是一个人坐着休息一会儿就好。这一次是疼到晕倒在地了,才被工友们连夜送到了医院。
是手术就难免有风险,在肚皮上深深开一刀后的疼痛也是必然的。被推出手术室,转到病床上的我爸,忍不住抹起了眼泪,我妈轻声问了一句:是不是疼得受不了啊?我爸的眼泪突然汹涌起来,片刻后他说:我想我闺女了。
我妈说,那是结婚十几年来,她第一次看见我爸流眼泪。
我上高二那年,期中考试过后,学校要开家长会。那是我爸第一次正式参加我的家长会。
班主任要求每个同学提前写一封给家长的信,放在桌子上,等待周六下午,各自的家长将其拆开,阅读。长这么大,我还从来没有给父母写过信,一时不知从何下笔。
对父母的感恩是一定要写进去的,但我还想写一些更有意义的东西。我盯着笔尖愣了好久,脑子里忽然浮现出两件事:一个是我从小到大见惯了的父母的争吵,我爸脾气火爆,一点就着,我妈据理力争,不肯妥协分毫,我和姐姐不胜其烦,却也阻止不了。另一件事,就是他对我和姐姐颇为严厉的管教。谁说非得“棍棒底下出孝子”,润物细无声的教导才是真正高明的育子之道吧。
于是,我一口气将这些埋在心里多年的话,一股脑地倾诉在了白纸上。信的内容早已淡忘了,只隐约记得结尾总结了一句:爸,您的女儿已经长大了,懂事了,也理解您的辛苦,以后不会再让您多操心了,对于这个家,我唯一的心愿就是,希望全家人平平安安的,希望您脾气再好一点,与妈妈的争吵少一点,对我和姐姐慈爱一点。
我小心翼翼地把信封好,放在桌子中间,至于我爸看到这封信后是什么表情,我就不得而知了。只是后来我妈一副八卦脸向我询问,信上究竟写了什么。听她说,我爸开完家长会,回到家里,拿着那封信一个人读了又读,还默默地收了起来,说是写给他的,死活不让我妈看,只是透露了一点:当时在会上,信才读到一半,他的眼泪就出来了,周围都是家长,他不好意思被别人看见,所以没敢再读下去,怕自己控制不住情绪,就先把信收起来了。
我一脸神秘地嘻嘻一笑,回复我妈:可能是我作文太好,比较擅长煽情吧哈哈。
不过,让我没想到的是,这封信起到了相当明显的作用。从那之后,我爸的确像是经过了一番大改造。读了大学还毛毛躁躁的我姐,一个挥手,将桌子上的玻璃杯扫碎在地,坐在一旁的我爸斜眼瞄着她啧声道:你看你看,都不知道小心着点。我妈因为一点小事又跟他起了口角之争,没等炮火熊熊燃烧,我爸撂下一句 “行了行了,懒得跟你一般见识”,就扭头走开了。
每到这时,我心底那份小小的得意就满地跳跃,同时夹杂着小小的后悔:早知道一封信就这么管用,我就早点写了啊!
从不在我和姐姐面前掉眼泪的爸爸,终于还是没能绷住那根柔软的弦。
他看着我们从出生时软糯的小人儿,一点点长高到他的肩膀,看着我们从家门口的小学读到离家千里的大学,看着毕业后的姐姐工作,恋爱。终于,看到他的大女儿披上洁白的婚纱,成了美丽的新娘。
姐姐出嫁那天,家里挤满了亲朋好友。因为害怕控制不了情绪,不愿在热闹的氛围里显得不和谐,爸妈提前再三叮嘱婚礼司仪,不要说任何煽情的话。所以,整个仪式的过程欢乐依旧。
最后一个环节,在离开家之前,姐姐和姐夫要向爸妈鞠个躬。并排坐在椅子上的爸妈脸上笑意盈盈,但就在姐姐和姐夫弯下腰的瞬间,我看到爸爸的眼角有泪珠刹那间涌出,他立刻伸手快速擦去,脸上还保持着笑容。
我在一旁盯着爸爸的脸。我见过他唯一一张年轻时候的照片,是个潇洒英俊,身姿挺拔,眼睛炯炯有神的帅小伙儿,而此刻眼前的这个父亲,略微发福的脸上刻着无情岁月的沧桑,多了依依不舍的眷恋,多了直戳心底的疼惜。
我的眼睛也顷刻间模糊起来,不过我心里更多的,是对爸爸的一种说不出的心疼。
是啊,不管他有多么严厉,他始终是个父亲,不管我和姐姐曾经对他有几多抱怨,他始终深爱着两个女儿。那份爱,是一种不愿言说不善表达的本能,一种隐藏在冷酷外表下的温情。是在听说女儿马路上被车撞倒后,来不及换鞋,趿拉着凉拖就骑车急速赶来,额头的汗珠淌了一路。是在女儿将学校的奖学金红包交到他手里时,眼角眉梢都藏不住的欣喜和骄傲。
如今,上了年纪的我爸,几乎已褪去了当年的盛气逼人。他开始在我跟家里人视频聊天的镜头前,时不时插几段话,学着我妈的样子,挂断前必叮嘱我好好吃饭,有空回家。看到我不满两岁的小外甥,亲切热情得不得了,把他抱在怀里,拿着好吃好玩的东西笑嘻嘻地逗个不停。
原来我爸呀,是个假面“铁人”,他的心其实一直柔软如春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