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展飞
艾风和闻人飘飘一心想要救出关押在神仙岛的丁骄阳,但是计谋被吕、何二人识破。就在此时,十余年未见的雪山老怪突然造访,吴朗一家危在旦夕。岛上众人在唐奇儿的智计下,好不容易制服他,危急关头,丁骄阳阴差阳错之下坐收渔利,局面瞬时逆转。前有猛虎,后有饿狼,吴朗一家能否化险为夷?
闲灯照闲尘,旧景对旧人。新年自是万象新,无关我计且沉沦。曾有胭脂马,今见桃花坟。此心不在此间与,聊借此躯寄孤魂。
还是雁去声声切,难免风过浪千痕。邻家童子束发时,这处正逢,老眼望山,无限黄昏。
丁骄阳心里急不可耐,赔笑道:“晚辈晓得,前辈与在下都是明白人,倘若說话拐弯抹角,反而不够爽快。前辈年已近百,晚辈今年不过五十有六,前辈若有子嗣,只怕比晚辈年纪要长了。”
潘笑夫哈哈笑道:“有志不在年高,无志空活百岁。你我一般的恶毒卑鄙,若分辈分,不免俗气,且平辈论交便好。”
吴土焙一直望着阿依古丽,明明见她奄奄一息,偏偏不能上前施救,内心之煎熬,当真无以复加。这时听到潘笑夫说出“平辈论交”四个字,不由得心头一冷,想起当年雪山时的情景来,不由得又是想笑,又是想哭,心神一时回到那雪山之间。
却听丁骄阳道:“这个如何敢当?”
潘笑夫道:“丁兄既对老夫的千佛神功这般推崇,那便算是知己。既是知己,又分什么彼此?丁兄且请坐下,老夫将千佛神功练习法门慢慢说来。”
丁骄阳心道:他被我点了穴道,身子又罩在天罗地网之中,我有飘飘护法,还有那鬼小子为人质,还怕他什么?他说的一点也不错,那门神功,若非得知法门,只怕消受不了。当即在人群中走了一圈,将众教徒的火把全搜了过来,堆在身边,在中间坐下,呵呵笑道:“前辈……潘兄请讲。”
潘笑夫眼睛半闭半睁,说道:“这千佛神功,须一千条人命做祭,方能练习。经云:‘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千佛神功之基,便是反其道而行之。我超度千人,彼千人成佛。而我入地狱,万劫不复。遂有千佛护体,以拯救我身,讨还轮回之债。千佛慈悲,无论功德。我心如魔,不知感恩。因此,练千佛神功第一步,便是要忘恩负义,戒除善良,视杀戮为超度,将人命当草芥。丁兄,你能听明白么?”
其实潘笑夫所说的这些话都很浅显,然而丁骄阳听在耳中,仍觉得石破天惊,闻所未闻。好一会儿瞠目结舌,不敢出大气。半晌点头道:“佩服,佩服!竟然如此!”
闻人飘飘也听得入神,臂力稍松,吴朗得以喘息。此小子平素脑筋机灵,这会儿偏偏蠢笨到家,一有力气,便道:“恶心,恶心!竟然如此!”口气与丁骄阳一模一样。闻人飘飘臂上用力,吴朗的话应验如神,真被夹得恶心欲吐。
潘笑夫哈哈一笑:“小娃娃,你年纪轻轻,知道什么?天下只有恶心之人,没有恶心之事。”
吴朗又悲又怒,却哪有气力回敬?他虽是极力不去听,然而雪山老怪的声音却一字不落地传进耳鼓:“比方三岁小孩,你一面给他一粒糖,一面给他一只元宝,他取哪样?自是取糖不取金子。但年纪稍长,你再给他一百粒糖,他也取金不取糖了。莫非是金子变得比糖甜了么?非也,乃他知道贵贱而已。你听我千佛神功入门大义觉着恶心,那是因你虽是十几岁的人了,于武学一道,却懵懂无知。假如你已窥武学精义之后,你便再不会觉得恶心等等。丁兄以为如何?”
丁骄阳笑道:“正是正是,潘兄莫要理会他。倘若潘兄觉得这小子讨厌,兄弟便让拙荆杀了。”
闻人飘飘听丁骄阳称自己为“拙荆”,不由得格外踊跃,应道:“杀不杀?”
丁骄阳道:“这得听潘兄吩咐。”
潘笑夫笑道:“他越不爱听,我们偏偏让他听一听,岂不更有趣?”
丁骄阳笑道:“哈,潘兄果然高明。”
闻人飘飘多个心眼:你是我夫君抓住的先生,凭什么让这坏小子也听?肥臂微抬,硕胸稍挤,把吴朗的双耳都堵住了。
吴朗动弹不得,呼吸困难,耳不闻声。
潘笑夫便讲起“千佛神功”的精要。这门功夫,乃他自创而得,与世上任何一门武功旨要均是大不相同,很是繁复博大,深奥难解。
闻人飘飘听了几句,便嘴巴张大,嘴角流涎,状如痴傻。
丁骄阳听了片刻,也感难以索解,皱眉凝神。
往往潘笑夫说个七句八句,他便一声“潘兄,这‘引纳消通怎么解释?”或是“潘兄,‘掌心向天,手背迎日,那怎么能够?”后来三句一打断,两句一提问,再后来便是一句都费解了。
潘笑夫倒也耐心,再倒回头重新讲解,丁骄阳往下听了两句,却又不懂了。他初时每待一支火把烧尽,便续上一支,烧了四支火把之后,一门心思都在听潘笑夫讲“千佛神功”经义之中,再也不记得续火把了。只左手支颐,右手挠头,眼睛呆呆望着潘笑夫疙瘩疤癞的一张怪脸,嘴里跟着念念有词,灵驰武学大殿,神游知识海洋,其用功努力,全神贯注,已比悬梁刺股、凿壁偷光远甚。
凡是为人,都有偏执。常人喜财,登徒好色,酒鬼贪杯,棋痴迷局。遇到喜爱之物,难免不分东西,心智受限。赌徒抓一手好牌,眼光都红了,就算房子忽然起火,那也会先讲亮牌吃底,再说逃命救火。世人迷源不同,遇上难免迷糊,这叫做“迷症”,人人都有,轻重而已。
这时丁骄阳、闻人飘飘如痴如醉,便是同样道理。丁骄阳窥视白莲教教主宝座,反叛不成,反遭唐赛儿关押地牢,十数年间,一门心思都在想着如何练成绝世神功,杀掉唐赛儿,重新抢回教主之位。
闻人飘飘自从丁骄阳被扳倒,自然也是日日夜夜精研武功,以图救出真命天子。正巧潘笑夫乃武学天才,所讲的千佛神功精义没有一句不是真知灼见、闻所未闻,两人都听得又惊又喜、忽落忽飞,如痴如醉、欲癫欲狂。
这边吴朗渐渐得以喘过气来,潘笑夫所讲的经义,他也多少听到几句。但一来他底子太差,根本听不懂这等高深学问,二来这小子是第一现实之人,遇事谋事,眼下最要紧的便是如何救出爹娘,别说潘笑夫讲的是武学,就算他讲的是如何钓鱼、怎么捉鳖,吴朗也不会入迷。他努力偏过一点头来,忽然间看到爹爹俯身从地上捡起一把刀来,不由得又惊又喜。
在他印象之中,爹爹一直就是病秧子,然而方才取刀之时,身形矫健,哪里有半点病态?只见爹爹身法飘忽,疾如鬼魅,眨眼间已到了丁骄阳身后,唰的一刀,丁骄阳右臂正自比画什么“掌心向天,手背迎日”,一刀闪过,手臂已经离体。血光飞溅之中,掌心固然得以向天,手背竟然也能向日。丁骄阳明白过来,痛得“啊呀”一声,疾向前蹿,吴土焙身后一刀,又中其背。丁骄阳反足踢出,倒地急避。吴土焙跟上前,挥刀急砍。
与此同时,吴朗顿感从肉墙中解脱,却是闻人飘飘惊呼声中,撇下吴朗,双掌直取吴土焙,助丁骄阳御敌。
吴土焙运刀如风,以一敌二,处处占尽先机,片刻之间,闻人飘飘右腿受伤。丁骄阳少了一臂,鲜血狂溅,背后伤处更加严重,只觉眼前黑影幢幢,叫道:“飘飘,顶住!”退出圈子,点穴止血,撕下一片衣襟包扎。
一眼瞥见吴土焙刀影滚滚,正是天刀门刀法的精要招数,闻人飘飘吃之不消,惊叫声中,左肩又中一刀。
吴土焙势若疯虎,口中大叫:“雪山老怪,我杀了你!雪山老怪,我杀了你!杀!杀!杀!”每一刀劈出,都风声呼啸,声势骇人。
吴朗见到爹爹刀法竟然如此精妙,起初惊喜佩服,听爹爹口口声声要杀了雪山老怪,忽然间一念闪过,失声道:“啊哟,我明白啦,原来是神差大法……”
丁骄阳包好伤口,已经胆寒,见闻人飘飘掌法支离,连连受伤,忙上前援手。
刚上前两步,闻人飘飘右腿一失,忽然摔倒。
丁骄阳忽感无比害怕,返身便逃。吴土焙大呼声中,舍了闻人飘飘,提刀追丁骄阳。
丁骄阳吓得寒毛倒竖,魂飞天外,哇哇大叫,向岛西狂奔。
吴土焙急步追赶,追出一程,忽然脚步踉跄,摔倒在地。丁骄阳叫声越来越遠,过了片刻,消失在视野外。
吴朗见爹爹离潘笑夫约摸五十丈左右,前后一对,心头登时了然:这神差大法果然厉害!他记起爹爹曾经说雪山老怪“只要在五十丈之内,便……”这会儿亲眼所见,已知下文如何。
“只要在五十丈之内,便受雪山老怪控制,就像鬼使神差一般。”
吴朗心中恐惧,跑过去扶起爹爹。只见爹爹神情委顿,面色蜡黄透黑,似是病得更加严重。吴朗扶着爹爹往回走了两步,忽然想到:不好,爹爹到了老怪物附近,又得受他妖法控制,老怪物必定驱使他把我杀了。
吴朗说道:“爹爹,你在这里等我,我杀了老怪物,便将母亲接过来。”
吴土焙嘴唇哆嗦,两眼又是痛苦又是依恋,却说不出话来。
吴朗从父亲手里拿过刀,慢慢走回小港口,在潘笑夫面前站定。潘笑夫笑吟吟地望着他。吴朗泪花滚落,说道:“老怪物,少爷要乘你之危,下手杀你,未免不够英雄。”
雪山老怪呵呵而笑,说道:“好娃娃,好娃娃。”
吴朗冷笑道:“你便是叫我好爷爷,我也非杀你不可。”
雪山老怪目光一紧,哈哈笑道:“这却不好。好娃娃,你母亲没有告诉你么?”
吴朗奇道:“告诉我什么?”转眼看母亲,见她已经人事不省,怒道,“你害死了我母亲,害……害死了岛上这么多叔叔伯伯,我要杀了你给他们报仇!”
雪山老怪又是一笑,说道:“你仔细看看这些白莲教的三流教徒,有哪个死了?”
吴朗哼了一声,眼光在倒地的人群中扫过,却见众岛民虽然大多一动不动,然而细看却均有呼吸。只听雪山老怪道:“他们听了我的裂天吼,死是不会死的,只不过从此以后,神志错乱,或聋或瞎而已。好娃娃,你扶你母亲过来,我设法救她。”
吴朗狠狠盯着雪山老怪,但见他脸上一片诚恳,毫无欺诈之色,心下已信,却道:“你被人家点了穴道,怎么还能救人?”
雪山老怪哈哈一笑,两手交替,片刻间将那天罗地网解下来扔了,说道:“丁骄阳那点功夫,只不过乘我一时不备,让他碰巧占了便宜。解他的这点微末指力,算什么难事?”他虽嘴上说得轻松,然而刚才集运内力冲关解穴,已是尽了全力,这时全身酸软,再无余力可使,就算是站起来也办不到,因此才让吴朗扶阿依古丽到近前来。
吴朗想了一想,回头大声道:“爹爹,你先等我一会儿。”抱起母亲,在雪山老怪面前小心放下。雪山老怪面色一沉,伸手搭阿依古丽脉搏。他全身肥胖,偏偏手掌极瘦,形同鸡爪。吴朗见他黑瘦的脏手搭在母亲的洁白的手腕上,不自禁重重喷了口气。
雪山老怪神色凝重,过了片刻,缩回手来,神情发呆。
吴朗心往下沉,问道:“怎样?”
雪山老怪叹道:“人人都说母恩深似海,果然一点不假。你母亲……”
吴朗急道:“没法救了?”
雪山老怪眼睛眨巴,既不点头,又不摇头,好一会儿,终于轻轻叹息一声。
吴朗声音尖利起来:“你杀了我母亲!老怪物,你……”
雪山老怪道:“她并没有死。”
吴朗喜道:“有法子救便好!求你救救我母亲!”跪倒在地,对着雪山老怪磕头。
雪山老怪哼了一声:“好娃娃,假如老夫不想法子救她,你是不是便一辈子不理我了?”声音微微发抖,听着竟是极为担心。
吴朗觉得奇怪,心想:我理不理你又算什么?这老怪物倒很在乎似的。但少爷岂止不理你?若是我死不了,定然要杀了你给母亲报仇。
他最擅撒谎,若是平时,早就十句八句迷魂汤奉送上去,可见到雪山老怪的一双黄褐褐的眼睛里,似乎满是忧伤与恐惧,忽感心神俱疲,说道:“那还用说?假如我害死你母亲,你会怎样?你反倒特别感激少爷,一辈子把少爷当作好朋友吗?”
他本想自己的话过于难听,老怪物定会生气。说不定一掌拍到,自己便一命呜呼。却不料雪山老怪呆了一呆,赔笑道:“不错,不错,我一定想法子救活她。”神情间似是有一件十分为难的事。
吴朗便算再恨雪山老怪,他既答应要救治自己母亲,那也自然假以好脸色,小心道:“你自己没法子,要去求别人,是不是?”
雪山老怪见他竟能猜中自己心思,又是喜欢,又是发愁,点头道:“可不是么!那个老东西,也不知死了没有?天下只有他的纯阳内力,方能救她。只不过,谁知道他还有几分内力?能不能救人?他妈的,都怪老夫当年下手太狠,但也不一定,那老东西一向难说得很……”
吴朗听他东一句西一句乱七八糟,看看母亲危在旦夕,正要发作,却听雪山老怪忽然叫道:“事不宜迟,我们这就去找老东西!”
吴朗喜道:“是!”转眼间又很是踌躇,“可……可我爹爹怎么办?我的两位师父怎么办?”
潘笑夫一反蛮不讲理之状,点头道:“你扶我起来,瞧瞧你两位不中用的师父。”
吴朗心下奇怪:你还用得着我扶着?但人家要给师父治病,哪怕是让自己背着,也不能推辞,当下扶起潘笑夫,走到两位师父身边。
吕洞宾、何仙姑本就身上有伤,潘笑夫裂天吼施出,均震得昏迷不醒。吴朗摇摇男师父,推推女师父,脸色不由得沉了下来。
潘笑夫赔笑道:“老夫不伤你师父,你师父就要伤了老夫。”
吴朗道:“他们会死么?”
潘笑夫道:“会。怎么不会?人生下来之日起,都注定要死的。”
吴朗气苦无已,攥紧双拳。
潘笑夫嘿嘿笑道:“你打死老夫,你……你的爹爹……你的爹娘都没人救啦。何况你两个师父都死不了,只不过醒来之后,会变得傻一些而已。嘿嘿,我看他们两个总是拉着脸,十分不快乐。傻一些之后,说不定今后倒会开心一些。”
吴朗气得身上轻抖,却颓然松了双拳。雪山老怪嘿嘿而笑,转头在倒地的人群中查看,忽然轻轻咦了一声,接着轻轻一叹,说道:“可怜天下父母心啊!”
吴朗顺着他眼光一瞧,不由得喜出望外,却见方皎伏在唐奇儿身上,两眼睁得大大的,满脸泪痕与恐惧,正自望着雪山老怪。吴朗叫道:“师妹!”两步奔过去。
方皎牙关打战,身上发抖,抓住吴朗,嘴唇哆嗦,偏偏说不出话来。
吴朗温言相慰:“师妹,别怕,别怕,你还活着,你还活着!”
方皎一把抱住吴朗,终于哭出声来。
吴朗细看唐奇儿,只见她两手虚托着,一样的七窍流血。她全无武功,方才全力捂住女儿双耳,自己受伤最重,已经没了气息。吴朗心中惨然,想到唐奇儿之好,不由得眼泪流出,怒目望向雪山老怪。
雪山老怪只当没看见,说道:“岛上还有多少人?”
吴朗怒道:“你要将我们赶尽杀绝么?”
雪山老怪似是与自己毫不相干,淡淡道:“你去村子里跟他们讲,让他们来埋死人救活人。总之,大伙儿总得忙上几天。另外,给我们准备一条船,我们得赶快离开这荒岛,找那老东西。若是你等得起,你母亲死了,可不要怪罪老夫。”
吴朗见他一派高人模样,就像是自己家出了天灾人祸,邻家热心大爷前来帮忙安排似的,不知是该气还是该骂,想了一想,说道:“你为什么不将我们一起杀了?你不怕我将来报仇么?”
潘笑夫呆了一呆,哈哈笑道:“报仇?却也有道理。只是,你的武功,要报仇么……”摇了摇头。
吴朗心想这老怪物行事处处莫明其妙,总之眼下也确实得按他所说的办,当下急步奔向岛西。
神仙岛最鼎盛局面,当属十数年前八仙共同主持之时。彼时岛上归青龙旗管辖,三千余精壮教徒驻岛,乃白莲教一支强旅。
因此丁骄阳叛教,东海八仙便有力量营救。后来唐赛儿重整白莲教,与朝廷官府作战,带领众教徒转战鲁豫皖一带,将岛上精壮调往内陆,神仙岛逐渐变成伤残病弱休养之处。
此时岛上除被裂天吼震昏的,几乎全是离开拐棍便倒的人,躲在墙角旮旯,正自惶惶无着,见吴朗奔回,纷纷颤巍巍出来问询。
吴朗挥泪将事情简略说了,末了道:“各位爷爷奶奶伯父伯母,我要离开神仙岛,岛上的事,便交给大伙儿了!你们等我回来,我很快就会回来!”
眾老弱泪眼昏花,都道:“圣母保佑,圣母保佑!”
白莲教的圣母,便是唐赛儿。遇此危难,人人均觉得若是唐赛儿在此,必定不会至此,不由得倍加思念。
吴朗辞别了众老弱,回到东岸码头。方皎知道母亲再也活不了,哭得背过气去。吴朗知道安慰也没用,向唐奇儿磕了三个头,抱起母亲,率先登船。
船便是唐奇儿所乘的那条,船上出海的物事,一应俱全。而后吴朗扶父亲上船,都安排在船舱之内。出舱对雪山老怪道:“用我扶你吗?”
雪山老怪呵呵一笑,说道:“老夫自有仆役,不劳动你啦。”说着伸手向旁边一人拍了一掌。吴朗不由傻了眼,却见闻人飘飘从地上爬起,低眉顺眼,神情如同木偶,俯身扶起潘笑夫登船。
吴朗心中吃惊:老怪物这神差大法,果然厉害。只这么轻轻一掌,四大美女便将老怪物当成了丁骄阳老贼头。他却不知雪山老怪的“神差大法”虽然神奇,却也不是轻拍一掌便能使出。
方才吴朗去岛西之际,潘笑夫便在闻人飘飘身上施法,他内力亏虚,却是费了不少工夫方令闻人飘飘听从驱使。
闻人飘飘扶潘笑夫坐在船头上,自己立在一旁侍立,如同泥塑木雕。
吴朗忽然一拍脑袋:“该死!丁骄阳老贼还在岛上,这可怎么好?”
潘笑夫冷笑道:“他断了一臂,背后又中一刀。纵使不死,也绝难活得爽快。大丈夫当断则断,你母亲危在旦夕,片刻也等不得。你如此婆婆妈妈,岂不一事无成?”
吴朗怒道:“少爷用不着你处处指点!”
潘笑夫笑道:“玉不琢,不成器。将来总有一日,你倒要感谢老夫!”
吴朗一时语塞,哼了一声,便即升帆转桅。海风徐徐,小船缓缓离开码头,驶入大海之中。
这条小红船,乃是唐奇儿、方升一家驾游之物。
吴朗初时心焦火燎,只一门心思想速速前去求医救治母亲,行了一程,渐渐冷静,回望神仙岛,不知何时,生活十余年的岛已经消失在茫茫海天之中。
他扶桅而立,脑中闪过无数念头,一会儿想到众岛民惨状,一会儿想到方升师叔一家,一会儿又想到两位师父,心里不由得想:不如我弄沉了船,老怪物再大的本事,也要喂鲨鱼海龟了!然而转念之间,便又想:老怪物皮粗肉老,鲨鱼未必喜欢吃。说不定倒是我们一家三口,先进了鲨鱼肚子里。那个肥婆,自然也比老怪物味道好些。突然之间,雪山老怪那八字警句在耳边响起: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我们一家与他同归于尽,那便亏本至极。总得想个法子,既弄死他,又不伤自己一根寒毛,这才划算。想通此节,他竟能心平气和,偶尔问雪山老怪航海方向等等,神情十分恭敬。
雪山老怪似乎心下大慰,吴朗每有问语,必不厌其烦地解答,却像是一对师徒了。
船行了三个多时辰,天色将黑。吴朗道:“老前辈,你那个胖木偶,会生火做饭么?”
雪山老怪笑道:“神差大法,妙用无限。莫说让她做饭,就是让她自尽,她也决不违拗。”
吴朗摆手道:“老前辈只让她做饭就行啦。”
雪山老怪呵呵一笑,施出法术,闻人飘飘自去船尾煮饭。
吴朗卸了船帆,进舱给母亲喂了些水。阿依古丽昏迷不醒,不知下咽,喂的水大半流出。
吴土焙神情忧郁,却受神差大法控制,开不了口说话。
吴朗出舱央雪山老怪解除对爹爹的控制,雪山老怪脸色不悦:“好娃娃,你也该想想,他只要一得自由,第一件事便要做什么?”
吴朗道:“我爹最听我的话,我不让他跟你拼命便是。”
雪山老怪摇头笑道:“倘若他不听你的话,非得跟我拼命,那又有什么法子?老夫一生之中,虽然胆大,却从来不忘心细二字。好娃娃,胆大心细,向来一体。今后你行走江湖,也须牢牢记住:一味胆大,必定倒霉。”
吴朗知道说服不了他,怏怏不乐。忽然好奇心上来,问道:“老前辈,你对别人心特别狠,为什么偏偏对我……挺好的?”
雪山老怪突然间眼睛一亮,喜意盎然,慢慢道:“你是老夫的小祖宗,老夫能不对你好么?”
吴朗虽感好笑,却也觉得迷糊,心想:管他呢。男师父教过我一句成语,叫做见贤思齐。本少爷德被天下,风华绝代,说不定这老怪物还有点人性,见了本少爷这个贤人,不免良心发现,见贤思齐。但也知自己此念过于牵强,又想,他年纪比老鳖都大,羡慕我年少英俊,总是有的。此子一向乐观,若是换了旁人,两日之内,突遭变故,纵使不被吓死,也要垂泪不止。
当天夜间,吴朗一家三口在船舱中休息,雪山老怪竟然决不争抢,自在船头小篷里打坐练功。那闻人飘飘受他神差大法役使,不知疲倦,一夜间站在海风潮露之间。
第二日一早,吴朗出舱,却见闻人飘飘已经在船尾煮粥。雪山老怪练了一夜功,精神了许多,在船头上伸展拳脚,见吴朗出来,笑吟吟问道:“你母亲睡得可好么?”
吴朗正憋了一泡尿,准备到侧舷方便,一听潘笑夫这话,尿也不顾了,冷冷道:“你一个老前辈,说话怎么没个样子?倘若我要问候你母亲,必定这样说:‘令堂大人昨晚休息可好?”
雪山老怪微有一怔,不禁莞爾,点头道:“不错不错,令堂大人昨晚休息可好?”
吴朗见他疙疙瘩瘩的一张脸满是关切之情,不知怎的,竟是对他恨不起来。心道:倘若这老怪物不是我家的仇人,我一定拿他当最好的朋友。走到船头,在雪山老怪身边扯开裤子,往海中撒尿,一边道:“我跟你实话实说,本少爷长这么大,从来没见过你这么奇怪的人。你年纪不小了,要是想让少爷不讨厌你呢,得听我的话。”
潘笑夫忙道:“好呀、好呀,你说什么,老夫都言听计从便是。”
吴朗反而怔住,眼睛一转,笑道:“是吗?那我让你跳海,你听不听话?”
潘笑夫笑道:“这有何难?”话音未落,人已离船,“咚”的一声,跳入海中。
吴朗又惊又喜,提起裤子,伏在舷梯上看时,只见一团白水花中,雪山老怪钻出水面,仰头问道:“怎么样?老夫是不是听你的话了?你可不能说话不算话,讨厌老夫。”
吴朗见他泳姿难看,活像一只大海龟,不由得发笑,暗道:这会儿我突然升帆,将船驶远,老怪物便只能永远在这里当海龟了!便要挪脚行事。转念又想,不行,那样一来,我不是亲手害死母亲了么?
忽听潘笑夫道:“少爷!”
吴朗听他称自己为“少爷”,不由得一惊,转眼之间,却又哈哈大笑。原来潘笑夫鼓起肚皮,浮力增大,竟漂在海面上,身子露出大半。他听吴朗发笑,有意引他开心,肚皮更增一圈,手脚抬出水面,就像是一个葫芦画成的神怪人物一般,憨态可掬。俄顷之间,手掌一挥,在水面急速旋转起来,却又似是一只水陀螺了。
他虽经一夜练功,内力不过恢复了两成。便算只有两成,比寻常武林高手,又岂止高出十倍八倍?为在吴朗面前卖弄,这会儿“老夫聊发少年狂”,左装疯,右乖张,将本事施展出来,但见一会儿滑水而行,一会儿没入水中,一会儿翻筋斗,一会儿竖蜻蜓,更兼洋相百出,滑稽逗丑。倘若忽略形体难看之外,余者无不精彩纷呈,令人眼花缭乱。吴朗自己是玩水高手,然而哪能像雪山老怪一样随心所欲?心中愈发佩服:瞧他这本事,想淹死他恐怕不行。本少爷且把别的念头暂时收一收,先想法子治好母亲再作打算。
雪山老怪尽兴回船,笑吟吟地望着吴朗等候夸奖。哪知吴朗却淡淡道:“开饭啦!咱们得快点儿吃,饭后你跟我一起掌船,咱们得走快些。”
雪山老怪散漫之状顿收,恭敬道:“不错不错,老夫糊涂!吃饭吃饭,吃完就干!”
两人进入船舱后,吴朗为着缓和事计,对吴土焙耳语:“爹爹,儿子知道,咱们和老怪物势不两立。可这回不是求他找人给母亲治伤吗?因此,咱们对他虚情假意好一点儿。儿子的话,你听明白没有?”
吴土焙目中精光大盛,吴朗以脸色示威:“你怎么不听话了?”
吴土焙目光慢慢暗淡下去。
吴朗知道爹爹已经答应,在他后心拍一拍以示嘉奖,扭头大声说道:“老前辈,咱们一起在舱里吃饭好啦。”
雪山老怪乐呵呵进舱坐下。胖仆役将粥饭给三人一一盛好,垂手肃立一侧。吴朗先给母亲喂饭,阿依古丽嘴巴微能蠕动,喝了两三勺米汤。雪山老怪静坐等候,不敢抢先用箸。
吴朗喂罢母亲,雪山老怪道:“小少爷,老夫瞧令堂大人情状,希望又增了几分。她有你这样的儿子,自会吉人天相,平安无事。”
吴朗拾起筷子,报以一笑,说道:“吃饭吃饭。”
吴土焙受神差大法控制,手脚不听自身使唤,用餐时不免生硬,忽然手上一失,筷子掉落地板。
吴朗赶紧帮他捡起,心中一动,说道:“老前辈,你帮我爹除了那捞什子神差大法,我保证他不对你动武。”
雪山老怪稍有犹豫,旋即笑道:“老夫倒是不怕他动武。”他与吴土焙本来隔桌而坐,突然之间,手臂暴长,双手骈指按在吴土焙左右太阳穴上。太阳穴是人体上最要紧的死穴之一,便是被常人一拳一掌击中,都有可能致死,何况是雪山老怪这等大高手?吴朗吃了一惊,正待变色,却见雪山老怪面色金光隐隐闪了三闪,双手已经收回。
吴土焙霍然站起,大声道:“雪山老怪,我跟你势不两立、不共戴天!”
吴朗一惊而喜,自从记事起,爹爹虽能勉强活动,然而从来没有这般如意。平常心情不快,便眼同幽井,泪花泫然。辩解分说,也是磕磕巴巴,嘴唇哆嗦。而方才一句“势不两立,不共戴天”说得凛然生威,声震舱楼,连舱中放着的一架古琴都跟着嗡嗡作响。那古琴是唐奇儿的用物,主人已魂飞九天,此物仍在寂然静卧。
吴朗知道爹爹身上已除却魔病,眼光在古琴上一瞥,赶紧按住爹爹:“儿子对你说过什么?”
吴土焙双拳紧握,狠狠望着雪山老怪,嘴唇紧闭,鼻孔大张,胸膛起伏,瘦弱的身躯变得铁铸一般坚硬。一时之间,舱中万籁俱寂,唯有吴土焙“呼哧呼哧”的剧喘声。
吴朗恼道:“你要干什么?”口气已很竣厉。
吴土焙慢慢松开双拳,带着哭腔问雪山老怪:“她……她跟你说了什么?”
雪山老怪铁着脸挂着一丝傲然冷笑,闭嘴不答。吴朗温声道:“爹爹,儿子没跟老前辈说什么。咱们说好的……”
吴土焙猛然转头望着吴朗,脸上肌肉发颤,突然之间,喉间呜的一声,眼泪夺眶而出,泣声道:“老天!老天!”
吴朗惊道:“爹爹,你怎么啦?”抱住吴土焙手臂。
雪山老怪淡淡道:“老夫解了他困了十几年之久的丧魂障,他一时失常,也是有的。”
吴土焙双拳又攥紧。
雪山老怪哼了一声,说道:“吴兄弟,你记得吧?十六年前,你我曾有一约。是你背信弃义,还是老夫说话不算?十六年来,老夫常常惦记,如何炮制你,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然而老夫此时心结豁然开朗,对你……对你们两个,看在这个好娃娃的面上,再无追究之意。吴兄弟,你还要怎样?”
吴朗之担心,便是雪山老怪虽眼下迷于自己之“贤能出众”,但如果忽然脑筋转过来,那便还会对付自己一家三人,有这样一个仇家,后果当真不敢设想。此时听雪山老怪话中之意,竟是主动化干戈為玉帛,恩恩怨怨,一笔勾销,不由得大喜过望,殷切地望着爹爹,盼他赶紧趁热打铁,与雪山老怪约誓解开仇怨。
吴土焙神情复杂,变幻不定,忽然大声道:“雪山老怪,我没本事杀你,算你厉害!算你厉害!”怒不可遏,转身出舱,咚地一下,撞在舱门上,门榫断裂,舱门斜落下来。
吴朗追出去,只见吴土焙捶胸顿足,在甲板上又踢又打。吴朗心中有气,上前一把拉住,喝道:“爹爹,你为什么不听我的话?”
吴土焙满脸怒火,盯着吴朗,眼中竟是一片恨意。
吴朗忽感又是心疼又是害怕,抱住父亲,拍他脸颊:“老伙计,你别吓我,你别吓我!”
吴朗与吴土焙之关系,大异寻常父子。多少年来,两人形影不离,同进同退,父子之外,更兼铁杆死党。两人之间嬉谑无状,互相称呼也千奇百怪,每逢吴土焙心中郁结,吴朗便笑称他为“老伙计”,问他是不是又“吃饱了撑得难受了”等等,这“老伙计”往往便能愁去乐至,笑逐颜开,回他一句“小伙计,你才吃饱撑的了”。
这回却是不灵。吴土焙听到“老伙计”三个字,不仅没笑,反而瞳孔一缩,显出一种只有小兽受伤才有的眼光来。吴朗只有说不出的害怕,他虽是一向遇事便有主意,这会儿却也无计可施,怔怔掉下泪来。
吴土焙盯着那滴泪流过儿子明月般的脸颊,忽然使劲甩了甩头,推开吴朗,声音中有了求饶意味:“不用管我,让我想想!让我想想!”转身扑在船栏上,瘫坐下去,两手紧紧抱住脑袋。
吴朗无计,擦擦眼泪,走到桅杆边升帆。雪山老怪默默不语,然而眼神中闪烁着隐隐一丝狡黠与欢喜,助他升帆行船。更施出功法,令闻人飘飘划桨助帆。闻人飘飘号称“四大美女”,力气比真四大美女加在一起还要大很多,船速果然快了许多。
吴土焙不食不饮,神情呆滞,泪痕干了又湿,面对大海絮絮叨叨了整整一天。他平素最依恋妻子,这回却一反常态,对吴朗固然不愿理睬,对阿依古丽竟也毫不关心,从朝至暮,未加探视一回。
吴朗心中不解,只加速行船。到了晚间,天空竟是乌云密布,不见星月,怕走错方向,只得停船卸帆。他心中焦急,显于形色。
雪山老怪安慰道:“无妨。老夫算来还有半天路程便能登陆。老夫内力恢复了几分,先给令堂大人输气护脉,她再撑几天也不是奇事。”进舱给阿依古丽输施内力,阿依古丽呼吸更加平稳,病情确有稳定之象。吴朗心中感激,嘴上却没法感谢,送雪山老怪回到船头小篷中,好说歹说,终于将吴土焙拉回舱中休息。
吴朗几乎没什么内功,两日下来,着实劳累不堪,守在父母身边,虽心情难以平静,却不过片刻,便即沉沉睡去。
不知睡了多久,突然之间,本能中只感危险袭来,毛发倒竖,悚然惊醒,睁开眼睛,却见眼前一道隐隐亮光泛着寒气劈到。吴朗天生机变,双足一勾,借力床尾,身子急滑一尺。笃的一声,那道寒光砍进床头,倘若吴朗稍慢半分、少移半尺,这时已经身首异处。
常人熟睡之中被猛然惊醒,往往一时懵懂,不辨究竟。吴朗天生异秉,惊醒之后,便神智清明,身子一翻,跌到舱地。那暗中人回手一刀,自然砍空。吴朗手臂一伸,摸到那人一足,一拉之下,合身扑上,已将那人牢牢抱住。他年纪虽小,却天生神力,那人挣了几挣,却如铁箍石压,动弹不得。
却在此时,舱窗外一人沉声道:“怎么了?”却是雪山老怪。
吴朗脑中念头急闪,双臂之触,已知持刀人是谁,当下道:“打翻了东西。没什么事,睡你老人家的吧!”
雪山老怪道:“小心些。”
吴朗道:“知道啦,睡你的吧。”
雪山老怪脚步声响,踢哒踢哒回了船头。
吴朗一动不动,那人也一动不动。吴朗探过头去,与那人鼻子贴鼻子,低声道:“爹爹,你怎么啦?”
那人正是吴土焙。他脸上的热气如同火炭,声音从牙根一字字挤出:“我得不到,他也别想得到!”
吴朗不敢松手,只感爹爹说话没头没脑,联系刚才奇异的举止,料想定是他大病初愈神志不清,低声道:“得到什么?谁是他?老怪物?”
吴土焙听到“老怪物”三个字,似是浑身一紧,接着又明白过来什么似的,喜道:“你叫他老怪物?”
吴朗低声道:“嘘,别让他听到。咱们有求于人家。当面叫他老前辈,肚子不叫他老怪物又叫什么?”
吴土焙无声而笑。吴朗松了口气,只感胳膊上落上一滴凉浸浸的东西,却是爹爹的眼泪。吴朗暗道:这个爹,真是越来越没个爹样儿了。叹了口气,放开手臂,拉吴土焙坐在床沿上。问道:“老伙计,你刚才说得到什么?什么你得不到,他也别想得到?”
吴土焙森然道:“你知道的……你知道是不是?你也骗我!”
他一时三变,忽悲忽喜,忽怒忽哀,吴朗莫名之中,只感心头阵阵恐惧:爹是疯了吗?
推开背后舱窗,透进一丝凉风。借着些许天光,只见吴土焙脸廓笼着一层从未有过的逼人之气,两只眼睛闪着又是寒冷又见炽热的光。吴朗不由得心一沉:爹真的有些疯了!心想倘若不顺着他说话,恐怕更要麻烦,笑道:“是呀,老伙计,我知道。我本来也不想骗你……”
忽然之间,吴土焙面色大变,吴朗猝不及防,已被他一拳打中心口。那把刀本来已被吴朗放在一旁,吴土焙伸手抢过,叫道:“我杀了你!我杀了你们两个!你们骗我,你们为什么要骗我?”
他嘶叫声中,挥刀如风,“唰唰唰”向吴朗疾砍。天可怜见,吴朗对这套天刀门刀法自幼熟稔,加之船舱狭窄,吴土焙施展不开,单刀磕碰之余,均被吴朗躲开。
吴朗呼道:“爹爹,爹爹,你醒醒,醒醒!”忽然之间,他惊得魂飞天外,却是吴土焙数刀砍他不中,回臂一刀,向昏迷的阿依古丽砍去。
这时岂容多想,吴朗飞身扑到,挡在母亲身上。却听当的一声,那刀被一物击中,仍是挟力落下,吴朗只感后背一撞,接着热流涌出。便在此时,船舱咔啦一声,破洞之处,雪山老怪倏忽而入,手臂一伸,夹手夺过吴土焙手中单刀。
这几下电光石火,不过是眨眼之间。吴朗惊得目瞪口呆,站起身来,只见雪山老怪左手执刀,右手成虎爪之势,按住吴土焙。
时间一瞬间仿佛凝止,除了阿依古丽轻轻的喘息声,三人都如木雕泥塑,连呼吸都停下。船舱破洞里卷进海风中特有的咸湿之气,舱板连同残存的木棂篾条轻声坠落。
吴土焙忽然大叫:“杀了我!”
雪山老怪哼了一声,一把将他推到一旁,问道:“娃娃,你怎样?”声音关切,微有发颤。
吴朗却没听到耳中,咽了口唾沫道:“爹爹,你……你醒了吗?”声音干涩沙哑。
吴土焙呼呼喘气,却不回答。
雪山老怪道:“娃娃,别动!”右手迅如疾风,在吴朗后背“魂门”、“意舍”、“志室”一路十几处穴道点过。吴朗一怔,知他为自己点穴止血。想起方才爹爹挥刀劈来时,刀上当的一声被撞,消了数分劲力,否则这一刀只怕要了自己性命。他心头泛寒,难过非常。
雪山老怪撕下一片床单,给自己包扎,手法柔和,嘴中念叨:“好娃娃,挺住,挺住,不会有事,不会有事……”
雪山老怪目力了得,便在暗夜之中,也辨物如常。他见这一刀中在吴朗右背,深入肌理近寸,连两根肋骨都被砍断大半,虽经点穴止血绷布包扎,鲜血仍是不断涌出。他一生之中,杀人无数,折磨对手,手段残忍,从不眨眼。然而见吴朗受此重伤,吓得几要手脚发软。吴朗先头不觉得什么,忽感疼痛钻心之时,再也站立不住。雪山老怪一把抱起他放在船铺上,说道:“好娃娃,挺住!”
吴土焙有如呆傻,轻声道:“吉哥儿,你……你怎么样了?”这声音却连自己都听不清。他望着雪山老怪为吴朗治伤,恍惚如在梦中。忽然之间,狠狠叫道,“你们都该死!你们等着!”从断窗跳出,只听扑通一声,落入海中。
吴朗惊道:“爹爹!”推开雪山老怪,挣扎着抢到船舷边,然而夜色之中,大海漆黑一团,深暗无边,哪里还有父亲的影子?
吴朗嘶声大叫:“爹爹!爹爹!”海面上却连风声都小了,寂静得没有一点回音。
吴朗又叫:“老伙计!老伙计!你回来!”仍是不见动静。吴朗仍是大喊,“老笨蛋,老蠢貨,老傻瓜!爹爹,爹爹!”然而所有的呼喊都消散于无边的海空。两只海鸟被吓得从桅顶横梁上飞起,盘旋而去。
吴朗再也支持不住,颓然晕倒。
他再醒来时,先见到一豆昏黄的灯光,然后看到灯光照见的一张丑脸,那张丑脸上两只红幽幽的眼睛映着两粒小小的灯光,正是雪山老怪。
吴朗胳膊一撑,欠起身来,问道:“我爹呢,回到船上没有?”
雪山老怪微微摇了摇头。
吴朗挣身从舱铺下地,向舱外便跑。雪山老怪赶紧拉住他:“做什么?”
吴朗急道:“老前辈,我爹会被淹死的,我要找他回来!”
雪山老怪冷笑道:“我十几年前便听说他在渭水中杀过蛟龙,捉过金鳌,他的水性会被淹死?”
吴朗略微冷静,定定心神,想起便是父亲被丧魂障所制之时,陆上行动虽然不便,然而到了海中,游泳潜水却十分自如,水上本事确实极为过人。他擒鳌杀蛟的往事,一向引以为傲,吴朗自然多次听父母说过。眼下困在身上多年的魔症消除殆尽,水上功夫,自然更为了得。照此想来,落进海中,也不会被淹死。
吴朗想起爹爹跳海之前的那句话“你们都该死!你们等着!”忽感无比悲伤,想问随便谁:“那他是不想回来吗?他为什么不想回来?”这时的随便谁,除了雪山老怪,再也没有旁人了。
雪山老怪冷冷道:“那等蠢物行事,老夫哪里能猜到?他淹死最好,若是淹不死,哼哼,莫要再让老夫遇到便是。”
吴朗立即反问:“你不是亲口说过,你跟我们家的恩恩怨怨一笔勾销了么?堂堂雪山老怪,莫非要说话不算?”
雪山老怪语声不容置疑:“旧怨就算是已经勾销,可又添了新仇,他为什么要伤你?他伤了你,还想让我再放过他不成?”
吴朗又惊又怒,不由得哈哈笑道:“我跟我爹自己的事,又用你多管什么闲事?”
雪山老怪似是微有惊愕,倒吸一口冷气,半晌点头道:“不错,不错。少爷,老夫是多管闲事了。可少爷请想想,若是他念及父子之情,为何恨不得一刀将你杀死?”
吴朗胸口一震,摇头道:“不,不,他不是想杀我。他是想杀……”只感胸膛中满是酸楚,说不下去。
雪山老怪道:“好,就算他是想殺令堂大人,那么少爷请想,若是他念及夫妻之情,又为什么要杀死重病中的妻子?”
吴朗道:“是啊,他为什么……”突然间怒气涌上,一把抓住雪山老怪衣领,大叫道,“用得着你来问为什么!我们在神仙岛过得无忧无虑,若不是你小肚鸡肠,要找我们家报仇,我们家怎么会到了这个地步?还有唐奇儿姑姑、我的两位师父、各位叔叔伯伯,不都是你害的吗?你是个彻彻底底的大坏蛋老怪物,还用得着你来问为什么!你说为什么?你说为什么?”砰砰砰几拳,悉数击在雪山老怪胸膛上。
雪山老怪竟不稍动,硬挨他数拳。那闻人飘飘被雪山老怪施了神差大法,岂容主人被殴,上前抬掌,便欲攻吴朗,雪山老怪反踢一足,闻人飘飘“哎哟”一声,摔倒在一旁。
吴朗拳如雨点,砰砰啪啪,都中雪山老怪身上。不知多少拳之后,只觉两臂酸软,再也抬不起来,喘息道:“老怪物,你为什么不还手?你为什么不连少爷一起杀了?”
雪山老怪笑道:“你出气了么?好力道,好娃娃!”突然哇地喷出一口鲜血。他内力本就刚刚恢复两成,给阿依古丽输气护脉,两成内力又剩下不到一成。吴朗虽然年不满十五,力气却大得超乎寻常大人数倍,硬挨了他数十拳,竟然也吃之不消,一语出口,身子一晃,忙扶住船栏。舱篷破洞中透出灯光,照见他口角下颌都是鲜血,更增丑陋。
吴朗虽奇他为何甘心挨自己暴打,却也无心多想,此时背后伤口疼痛入肺,不自禁万念俱灰,又倍感孤独无依,哭道:“你若想杀我,随时动手!都死!都死了!”踉踉跄跄爬回舱铺,抱住阿依古丽,叫道,“母亲!”
阿依古丽昏迷不醒,脸上平静如常。吴朗不由得放声大哭,哭着哭着,便也昏睡过去。
一连串噩梦不断,梦中到处都是鲜血杀戮,到处都是计策阴谋,到处都是不可理喻。吴朗一丝神志挣扎着要回到现实之中,那噩梦中的情景却比现实更像真的,挥之不去,避之不散,抗之不能。他不知在恶梦里挣扎苦熬了多久,又掉进另一个噩梦之中,好像是官兵大军压到,轰隆隆、轰隆隆的马蹄声卷起尘土,扬天蔽日,向白莲教的叔叔伯伯掩杀而来。唐赛儿姑姑率众突围,然而一批批的教众倒了下去。连唐赛儿姑姑也跌倒在尘埃之中,再爬起来时,手里多了一架古琴,身旁多了一个女孩,却是方皎。
官兵中一员大将挥刀向她们砍去,霎时间血肉横飞。那大将狞笑着转过头来,面容丑陋,却是雪山老怪。然而恍惚之间,却又变成丁骄阳,披头散发,犹如吸血恶魔。他在脸上轻轻一撕,揭下一张人皮面具,面具上露出的一张脸,却是吴土焙……
吴朗大叫:“爹爹!爹爹!”猛然睁开眼睛,只见光线略有刺眼,头顶上似有一片船舱篷顶不停震动,耳畔确乎传来轰隆隆的马队声响。他微有一怔,已知这并非在梦中,呼地坐起,后背剧痛,不由得“哎哟”一声。
只听一人道:“好像醒啦。”
另一人道:“你快看看!”窗帘拉开之处,探进一个人头。
此头乃是光头,脸上也光光的,就连眉毛也似有似无,两只眼睛小如绿豆,整张脸看起来就像一个刚剥了壳的大白鸡蛋。那人与吴朗一照面,鸡蛋顿时心花绽放,喜道,“老三,他真醒啦!”
呼的一声轻响,窗口又多了一个人头,这人跟前面那人全不相似,而是尖嘴尖脸,偏偏脸皮松弛,头顶上一丛乱发竖着,一双对眼带着天生的警惕之色,活似一只愣头鸡,点头道:“是啊是啊,他真的醒啦。”
两人一般地欢天喜地,一个油白光亮,热气腾腾;一个色彩斑斓,怪味阵阵。
吴朗吃了一惊,问道:“你们是谁?我这是在哪里?”
白鸡蛋道:“我是窦老二。”
愣头鸡道:“我是窦老三。”
两人齐声道:“你在车上。”
吴朗怎么知道从哪里冒出这窦老二和窦老三来。然而眼下最摸不着头脑的是“在车上”这件事。他自幼长于海岛,从来没见过车,说道:“我看看我看看。”
鸡蛋鸡头一齐退出。窦老三道:“老四,停车,打开帘子,少爷要看看。”
吴朗纳罕:他们也叫我少爷?只听隆隆声停下,竹帘挑起,露出一片天光地景来。
那鸡蛋窦老二十分殷勤,探身扶吴朗下车。
吴朗笑道:“用不着。”跳下车来。背心伤口疼痛,他忍着跟没事一般,然而脚下却不由得发软,伸手扶在车厢上。却见眼前大道平坦,树木田野,远山近水,历历在目,确实为人间而非梦境矣。他侧脸一看,后面有十几只从未见过的动物,动物边上都骑着一人。那动物虽未见过,但一想便知,这便是父母师父常常说起的“马”。转脸看自己刚刚下来的“车”,只感很是新鲜。
窦老二、窦老三各牵了一匹马。两人向车辕板上坐着的一个大汉使眼色。那大汉大张着嘴,莫明其妙。窦老三悄悄向吴朗一指:“嘘!快!”
那大汉顿时恍然,跳下来时,只见身形高大,与吴朗不分上下,向吴朗抱拳为礼:“窦不得见过少爷!”
吴朗奇道:“哈,莫要客气。你叫窦不得?”
那大汉头发胡须结成一团,又长又乱,只露出一双环眼、一个阔鼻头和一小片脸面,极似一只狮子。听吴朗问,连忙点头道:“是,小的叫窦不得。”
窦老二、窦老三一齐道:“这是我四兄弟,少爷就叫他窦老四。”
吴朗笑道:“老四叫逗不得,那么老二是不是叫逗不起,老三是不是叫逗不成?”
窦老二、窦老三、窦老四均惊讶至极,面面相觑,一齐点头道:“可不正是嘛!少爷真是神仙!”
吴朗只感好笑至极,自己随口一说,竟然丝毫不差,瞧来这“逗”家兄弟他爹的起名水平,确实不怎么高明。他心中已断定这几人对自己并无恶意,虽拿不准为何这么恭敬,可自幼便被神仙岛教徒宠惯了的少爷,已将任何人的讨好看作平常,不当回事,笑道:“是不是谁逗你们兄弟,你们兄弟就打人家?所以你们就叫逗不起、逗不成、逗不得?”
三兄弟人人叹服:“正是,正是。少爷……少爷人太好啦。”
“少爷明见万里,我兄弟福分真大。”
“少爷……我老四怎么说才好,就一个字:我服了!”
吴朗大喜,顺便问道:“你们大哥,莫非叫逗不了吗?”
三兄弟一齐摇头。
吴朗问道:“那叫什么?”
窦老二道:“他叫窦你玩。”
吳朗点头道:“哦,原来这样。”
窦老三见吴朗脸色微欠,以为他心下不悦,忙道:“等我们见了他,让他改名。窦你玩,确实难听。叫他改成窦不了。”
窦老二道:“是是是。窦不了多好听?”
只有窦老四迟疑:“可老大的脾气,未必愿意改……”
老二、老三一齐反驳:“少爷赐的名,他敢不改!”
“窦不了不比窦你玩好听吗?他一听之下,必定喜欢得要昏过去。从今天起,我们先给老大改了名儿!”
吴朗连忙摆手:“那倒不必,那倒不必。逗你玩、逗你玩,嗯,真是好名字。”
实则窦家三兄弟都担心老大不愿改名,一听少爷松口,人人大感轻松,颂谢之辞又起,老二道:“少爷仁义!我家老大这名儿虽然比不了少爷赐的名,可毕竟叫惯了,不太舍得改。”
老三不满,说道:“少爷岂止仁义?少爷体谅小的兄弟,真是……真是大仁大义。”
老四道:“还是那一个字:我服了!”
吴朗嘴上与他们说笑,脑子却片刻没闲着,看后面的马队骑手,共有一十二人,人人身形矫健,神情严肃,恭敬至极,微有疑惑,忽然明白过来,问道:“老怪物呢?”
他这一问突如其来,窦家三兄弟人人懵懂。老二迟疑道:“少爷,谁……谁是老怪物?”
吴朗笑道:“你们还给少爷装样儿!老怪物便是老怪物,他在哪里?”
三人满头雾水,互以眼色相询,均感雾水更大。老三赔笑脸道:“请少爷明示,‘老怪物姓甚名谁?”
吴朗瞧着三人神色,慢慢道:“他就是雪山老怪潘笑夫……”
三人均倒吸一口冷气,却听锵锵锵三声响过,三人手中都多了件兵器。老二使的是锯齿刀,老三使的是阴阳轮,老四使的是狼牙锏。这三样均是奇门兵刃,都十分长大,也不知他们先前藏在哪里,眨眼之间,便到了手中。
吴朗蓦然遇险,怒气顿发,喝道:“你们要怎样?”
三人似是明白过来,一齐跪倒。吴朗脸色一挺,追问道:“他在哪里?”
老三“逗不成”最会说话,几兄弟每逢交涉,必是由他先出面,此时向吴朗磕头道:“求少爷饶小的一条活命!”
吴朗心下惊奇,失笑道:“少爷说要你们性命了么?少爷受了点伤,要收拾你们三个,未必……未必就能办到。”心想看三人武功不弱,只怕其中任何一个,自己都收拾不下。
窦不成道:“那便请少爷不要称雪山神君老人家为老……老……”竟是不敢说出“怪物”二字,“小的们有个规矩,任何敢对神君不敬之人,窦家兄弟决不容他活在世上。若是小的们听而不闻……这个……这个……视而不见,小的们就会不得好死。所以……因此……”
老二赶紧援手:“是呀、是呀,神君对少爷非同一般,小的们自然也不敢对少爷不敬。可少爷……少爷……莫要让小的们为难。”
老四道:“老二、老三,我们动手还是不动手?”
他跪在中间,左右后脑勺已经各挨一巴掌。挨打之后,立即醍醐灌顶,自己也一巴掌扇在嘴上:“少爷恕罪!小的……小的就一个字:该死!”
吴朗提起的心放回肚里,呵呵一笑,点头道:“都起来吧。嗯,不错不错,少爷故意试一试你们兄弟,对神君老人家是不是忠诚。看来神君老人家没看错你们,他说的那些夸奖之语,果然没有说错。”
三兄弟喜道:“神君老人家夸奖我们了?他老人家知道我们兄弟的姓名?”
吴朗再次为难,心想老怪物若是连你们的姓名都不知道,怎么会把少爷交给你们?含含糊糊道:“知道不知道你们姓名么……哼,他老人家是神君,你们说他知不知道?”
老四窦不得道:“嘿,老二、老三,我说这事是神君老人家亲自分派咱们兄弟的吧,你们偏偏不信。要不然就算孙天王再大的本事,也不敢擅自做主,让咱们跟随少爷。”
窦不起道:“老四一向脑袋不如屁股聪明,只这一回与以往大不相同。老三,我敢说老四说的极有道理。”
窦不得道:“嘿,我脑袋不如你屁股聪明,你屁股会拉还会吃?”
窦不成似是微有疑惑,沉吟道:“可孙天王没说是神君亲自分派的。孙天王……”目光转向吴朗,笑道,“少爷说是,那自然就是啦。少爷,本来呢,孙天王分派我们兄弟,我们兄弟自然也乐意得很,但与神君老人家亲自安排,自是不同。少爷,我们兄弟,能侍奉您老人家,真是祖上积德啦。”兄弟三个乐不可支,都是满脸喜色。
吴朗极想问问谁是“孙天王”,却知道言多必失,反会让这三个糊涂兄弟生疑。反正瞧这三位,脑袋固然都比屁股聪明些,然而聪明多少,断定程度不至于惊人就是,早晚能问出这里面的来龙去脉。他们既然连雪山老怪知道不知道自己的姓名都没把握,那么问他们雪山老怪的行踪去向,自然也是白问了。
吴朗心念转动:我母亲呢?老怪物说要求人为她治病,想来已经去了。他心中焦急,极想陪护母亲,可眼下情形,万一自己是那个“孙天王”托付给三兄弟的,保不定他哪句话不对,那三样兵器恐怕便要招呼上来。
他主意打定,绝口不问雪山老怪之事,更不提母亲半个字,与三兄弟笑呵呵说些“天氣不坏”之类的谈话,三兄弟乐呵呵赔笑,倒也有趣。
终于扯到行止上来,窦老三道:“孙天王吩咐过,少爷醒了之后一切听少爷的吩咐,让我们陪少爷玩儿,只要少爷觉得高兴就成。”
吴朗问窦老四:“我昏迷了多少时候?”他虽然刚刚认识三人,但已知满脸毛发的老四说话最可信。
窦老四道:“回少爷话,少爷已经睡了两天两夜了。少爷真是神人,刚刚醒过来,精神便这么好。”
吴朗笑道:“精神好?咱们可以一起玩了么?”
三兄弟均拍掌道:“自然好极。”
窦老二道:“少爷打算玩些什么?”
吴朗大费踌躇,往日在海上,最好玩的事便是下海游泳,摸鱼捞虾。到了陆上,说这些徒令窦家兄弟笑话,反问道:“这附近哪里好玩?”
三兄弟相互望望,一齐眉开眼笑。窦老三道:“往前再走五十里,就是萍花镇了。呵呵,到了那里,才有好玩的东西。”
吴朗问道:“好玩的东西?都有什么?”
窦老三道:“萍花镇有四大楼,少爷没听说过么?”吴朗摇头。
窦老三越发兴致盎然,说道:“临江楼的酒、来仙楼的肉、不夜楼的骰子、芙蓉楼的袖。那四样儿,呵呵呵,呵呵呵。”
窦老二道:“嘿嘿嘿,嘿嘿嘿。”
窦老四道:“哈哈哈,哈哈哈。”
三兄弟笑得心痒难搔,看来都是大有心得。
毕竟窦老三最为机灵,看吴朗一脸迷茫之状,连忙解释:“临江楼卖的都是陈年好酒;来仙楼炖的老八样,嫩酥味足,唏溜溜……”却是咽了口唾沫。
窦老二眼睛放亮:“不夜楼的骰子,是说那里的赌家,都是大手笔。牌九、掷点、叉麻、押宝,周围再没比了的!”
老四笑容憨厚:“芙蓉楼呢,姐儿个个漂亮。少爷您老人家要是……对啦,少年您老人家多大了?”
吴朗刚要说十五,话到嘴边,心念一闪,笑道:“刚过十八生日。”
老四喜道:“嘿!可正是好年纪,您老人家长得一表人才,要是到了芙蓉楼,保管让那里的姐儿骨头都软了!”
吴朗在此之前,从未听到妓院这一名称,半懂不懂,心想那里的姐姐也听过“孙天王”的吩咐么?为何一见本少爷便会骨头发软?但此子毕竟年少,听着酒肉赌博,已经很是向往,再说看眼前情势,想脱身恐怕极难;就算脱了身,又到哪里去?说道:“是么,那便去呀!”
三兄弟气盖云天,齐声道:“是嘞,得令!”扶吴朗上车,各自上马。窦老四一招手,马队隆隆续行。
吴朗与窦氏兄弟已经熟悉,那三人以仆役自居,少爷每有问话,自必全力奉迎。吴朗已知此时所处之地属江苏道,沿途所见,与岛上处处不同。他心中装着大事,话语间极想弄明白这几天都发生了什么,可套问之下,三兄弟竟然是真的什么也不知道,别说能打听到母亲的线索了,就连雪山老怪的消息,也是半点儿没有。
至于他们窦氏兄弟的家底,吴朗倒略略知悉了几分。几兄弟却是江浙一带黑道上有名的人物,受命于更厉害的一个人物“孙天王”。吴朗自己便属白莲教之人,白莲教彼时乃江湖中第一大门派,虽名“白莲”,官府民间却将之当作“黑道”,因此对于白道黑道之分,并不十分在意。他是第一等现实之人,第一次登陆,便能“到什么山唱什么歌”,与窦氏兄弟交谈甚欢。中间在车里吃了些点心果品,又睡了一觉养神,到了晚间,被惊醒时,已到了萍花镇。
窦家兄弟包下一家上等客栈,请吴朗歇息。这些人都是刀尖上讨饭吃的,自然带着金创药膏,给吴朗换了绷布药棉,又吩咐一众跟班在门外值守,完后三人侍立吴朗榻前,等候吩咐。
吴朗在岛上时,用物均极为简陋,几时见过这等豪舍华榻?想了半晌,觉得实在没什么再吩咐的了,挥手道:“你们几个都回房睡吧,我有事再叫你们。”
窦家三兄弟均道:“是!”可神情间有那么一丝讪讪。
吴朗最会察言观色,说道:“慢!你们还有什么话?想说就说,少爷最喜欢爽快。”
窦老三道:“是。少爷或许……或许忘了,这里有四楼……”
吴朗恍然大悟,拍腿道:“是了!酒、肉、骰子、袖!”
三人眉开眼笑,均抚掌讨好示乖。吴朗笑道:“这样吧,我有些累了,你们几个,随意玩儿去。我明天再看看也不迟。”
三人大急,窦老四道:“哪有少爷不去我们去的道理!老二、老三,咱们都听少爷的,明天再去!要是你们想去……不成,一个字:忍着!”
第二天三兄弟穿戴整齐,早早便在吴朗房外等候。吴朗开了房门,三兄弟鱼贯而入,叫声“进来”,吴朗惊讶之中,见房中又多了三人,一位是个小厮,提了一架六层食盒;一位是个小丫头,端了热水毛巾,胳膊上挂着梳筚袋子;一位却是这客栈的掌柜,抱着一套新衣。
吴朗接下来忙活得不轻。匆匆吃了早点,那小丫头服侍他重新洗了手脸,换上新衣,替他梳好头发扎起公子发髻。那掌柜一直啧啧称叹赞美,端来一面大铜镜,吴朗揽镜一照,只见镜中一人,面比满月丰神,眉似双剑入鬓,目如点漆盈彩,鼻同悬胆挺正,唇赛丹朱有棱。长发冠锦,明珠亮顶,身长颀壮,健修得宜,不禁自己也是一喜,笑道:“还行。”
那小丫环已经红热了脸颈,细声细气道:“公子请起身。”给吴朗系上一条镶玉金丝绦络腰带。吴朗愈发显得神采飞扬,风华迥清。
萍花镇并非十分繁华之所,但因临近苏州、常州、扬州这等天下富庶之地,已比别处强胜许多。何况吴朗说到底不过是海岛野少年,何曾见过江南的纤巧风物?有窦家三兄弟近侍、十二跟班远随,手执折扇足登薄靴,以少爷身份逛街游览,只觉大是满足。他相貌出众,时时引得行人驻足回头,尤其偏劳街上的小姐、娘子,因贪看此子,撞上摊子、磕上担子、碰上杈子者,确非少数。与吴朗相比,窦家三兄弟的奇怪相貌反而无人留意。
四人随意看了些小镇风物,商议四大楼从哪里开始赏阅。窦老二提议先吃,拔脚便要去来仙楼,老三老四置疑,他又道那么就去临江楼。老三摆手道:“一大早就吃肉喝酒,你不嫌俗吗?”
老二道:“那什么不俗?”
老三右手拇食二指一搓:“赌去!”
老二和老四反驳:“嘁!倒是什么,赌就好么?”
老三道:“好好好,听老四的主意。”
老四大厚嘴从胡子中翻出来,大牙灿然生光:“自然去芙蓉楼找姐儿了!”三兄弟莫衷一是,齐望吴朗,等他拿主意。
吴朗终于明白,这三兄弟所好的,乃是吃喝嫖赌四大要务。此人不想让任何兄弟不快,眼睛一转,有了主意,笑道:“咱们去来仙楼订一桌炖八样,再到临江楼弄他三坛五坛好酒,然后带上牌九、骰子、麻将,到芙蓉楼……”
他话音未落,窦家三雄齐声道:“……找姐儿去!”
窦不成道:“少爷真是聪明!”
窦不起道:“这主意绝了!”
窦不得道:“一个字:天才!”
半个时辰之后,芙蓉楼登进一位公子大爷,这公子哥儿相貌俊美,气宇不凡,带着三个狐朋狗友,携了十二保镖打手前来嫖院。老鸨、姐儿是刚休息的,没料到这么早便有生意上门,本都慵慵恹恹,待见到是这么一位豪客,懒腰登时化为扭臀,哈欠立即变作欢颜,将一众人迎进。
吴朗毕竟年幼,在岛上时,两位师父只督促他勤学苦练、用功不辍,父母只交代他多吃早睡、清洁爱物,岛上没有人世间的肮脏龃龊之所,有谁想到过叮嘱他不要沾染吃喝嫖赌?吴朗天生顽皮,只觉得窦家兄弟很是有趣,却不知一入江湖,便交友不慎,被黑道人物拉下水。
只见四人围坐花厅中一张大圆桌边上,身旁各有一位妓女陪侍,老鸨亲自斟酒奉迎。搁凳上排着一溜大坛状元红,桌上摆着大盘卤猪头、油猪耳、溜猪肚、熏猪肝、腊猪排、炖猪脚,身后两排黑衣跟班肃立,门口更有没点到牌的众姐儿窃窃艳羡,场面真可谓壮观。日后有诗为证:
人生如露亦如电,百年之后黄土间。
何必在意对与错,是非不过一眨眼。
当持黄汤浇寂寞,且呼脂粉就身边。
君子切齿斥下流,气量黍芥为哪般。
这桌花酒,说起来不过尔尔,吴朗却觉得十分过瘾。他以前只偷过吕洞宾的酒喝,这一回却是要喝多少便有多少,吃著岛上缺乏的酒肉,当真是好不快意。唯一别扭之事,便是坐在旁边的小桃红不知怎么便挪到他腿上来,推了几次又挪回来。
吴朗瞧窦家三兄弟人人搂着姐儿欢笑饮酒,窦老四更是抱起姐儿到了别处,便也释然,由着那小桃红坐在腿上拧来扭去。
酒之为物,真是好东西,吴朗喝下数碗,心事竟得暂忘,连背上的伤痛也轻了许多。
若非窦老二怀中的小香翠抬手撩头发的那个动作像极了某个人,吴朗决计清醒不了。
小香翠撩发的这个姿势像极了阿依古丽。吴朗醉眼恍惚,仿佛看到了母亲,他竟然叫了一声:“母亲!”
小香翠呆住,小桃红呆住,小秀娥呆住,老鸨一呆住。窦老二鸡蛋脸上的绿豆眼瞪到黄豆那么大。窦老三的一脸鸡皮紧成牛皮。花厅里一刹那静得出奇,小桃红觉出情形不妙,想要起身,为时已晚,吴朗站起,她从吴朗腿上摔到地上。
吴朗向小香翠扑去:“母亲!”
小香翠吓得叫了一声。这一声全不似阿依古丽。吴朗呆住,使劲晃了晃头,忽然间怒气勃发,冲窦老二、窦老三喝道:“你们都是混蛋!”推开桌子,转身大步出厅。
吴朗离开芙蓉楼,街风吹来,只觉酒意渐渐清醒,暗道:我还是太过意气用事。竿子摔得解气,可怎么还能钓到鱼鳖虾蟹?
耳中人声喧哗,窦家三兄弟追上来。
可怜三兄弟早上好不容易打扮得光鲜麻利,这一会儿却又变得满身汁水,其中尤以窦老四为最,虽是方才不在酒桌旁躲过酒菜淋衣之祸,却又因突然被从温柔乡里拖出而衣衫不整。
三人追上吴朗,均大为窘急。小心询问详细,却哪里能说出正经话来,无非是“那个姐不漂亮,咱换一个”等等。
吴朗待要大骂,却忽然醒悟:跟这等蠢物,有什么道理可讲?脑中盘算,忽然间想到一事,脱口道:“我知道是谁了!”
窦老四道:“不管是谁,只要少爷看上,咱们兄弟便让她陪少爷!妈的,芙蓉楼的姐儿热乎倒是热乎,确实太老了些。难怪少爷嫌她们跟……”
他本来想说“跟妈一样老”,总算脑袋没笨到家,赶紧打住话头。饶是如此,屁股上通通两下,已挨了两位哥哥大脚。
窦老三道:“原来少爷有相好的。少爷的相好在哪个楼里?”
吴朗哈哈大笑:“可是远得很哪!”
窦老二绿豆眼一瞪,满面赤诚:“少爷的相好,就算在天涯海角,我们也要给少爷找过来!”
毕竟窦老三脑筋最灵,脖子青筋一扯,嗔道:“还用咱们给少爷找来?少爷不会带我们兄弟去么?”
老二、老四道:“不错,不错!正是,正是!”
老三却转了口风:“少爷,您老人家的相好不会……不会真的在天涯海角吧?”
吴朗伸掌在他肩膀上一拍,哈哈一笑,抬眼望天,若有所思。心想:老怪物说过,只有“老东西”的纯阳内力,才能治得了母亲的病。我前两天糊里糊涂,竟没想到“老东西”必定是雷老爷爷。爹爹跟我讲过多次雷老爷爷,我怎么便忘了?
吴土焙身受雷六鼎大恩,虽无名分,心中却将雷六鼎视作恩师。待吴朗年纪稍长,与儿子说起当年往事,对雷六鼎自然多次提及,钦佩礼敬,自不必说。
“一夫当关,问鼎天下”,乃是吴朗所听到的第一句武林谚语。
吴朗既想起这一茬来,跟着便想到爹爹曾经说过的另一件事。当年有个四师伯名叫谭火池,因受重伤,便是拜托雷家之人送往江南治伤。
这时脑海中灵光闪现,突然笑道:“哈,我想起来了,在江南,在苏州!有苏州这么个地方吧?”
窦老二道:“上有天堂,下有苏杭!怎么会没有苏州这个地方?”
窦老三醒悟:“难怪少爷看不上萍花镇的姐儿,却是有相好在苏州。”
窦老四佩服:“原本也是,只有江南娇滴滴的小姐,才配得上少爷这等人才。老四糊涂,下回说什么也不能请少爷到那芙蓉楼去了。”接下来,兄弟三人均是恍然大悟,说办就办,立刻筹备去苏州的事务。
当天下午,一队人马已上官道,向苏州进发。吴朗执意不坐马车,要骑马行路。马车上载了行路物资,酒肉穿用,自然是多多益善。
他们离开的萍花镇已经是江苏地盘,距连云港不远,属江北地区。以长江为界,江苏分江北江南。江南之地,富庶天下,风物纤巧,水润山青,镇甸飘落,星罗棋布。商贾交会,游人流连,当真是人间最美的地方。
吴朗一行去苏州,不过一千多里路程。沿途所见,每日有变;沿途所闻,口音渐糯。在靖江摆渡过了长江,仍走旱路,这一日傍晚时分,只见行人渐多,都往前方赶路。黄昏夕照,屋舍精美,道路两旁,林木苍翠,却是已经到了苏州郊外。
吴朗眼见行人众多,放慢坐椅,顺着人流缓缓前行,与窦家兄弟说些进城吃住打算。忽听得身后马蹄声急响,一个脆生生的声音叫道:“让路,闪开!”
众人回头看时,却见一白一黑两匹骏马疾驰而来。骑白马的是个小女孩,不过十一二岁;那黑马上一个男孩更小,只八九岁模样。两个小孩眉目如画,穿着劲装短打,外罩披风,女孩披风为黑色,男孩披风为银色,与跨下坐椅反衬,愈发显得人清马骏。
那两个小孩儿年纪虽小,骑术却着实高明,操控自如,在行人之间穿插奔行,竟然毫不减速,反吓得过往行人纷纷闪避。
吴朗身上刀伤已经大半愈合,他身手矫健,这几天下来,骑术已十分精熟,略微知悉马性之后,对马之喜爱正炽,一见这黑白二骏,不自禁轻呼一声:“好马!”
轉眼之间,那黑白二骑已接近吴朗一行。窦家三兄弟带来的十二跟班见对方来势迅猛,勒马避让。两个小孩策马不停,向吴朗与窦家兄弟疾冲而至。
窦家兄弟岂是善良好欺之辈,一见之下,老二瞪圆绿豆眼,老三竖起斗鸡毛,老四横起满脸肉。那十二跟班看出头领意图,纷纷策骑,向两个小孩反追过来。
那黑白二骏闪电般掠到。窦老二道:“呵,好霸道!老四!”
窦老四冷笑道:“晓得。”将跨下坐椅一勒,站在大道中间。
小女孩儿手臂一扬,马鞭指向窦老四,脆声喝道:“让开,闪路!”
窦老四冷笑道:“不让怎的?”反将马缰一拉,迎上去。奈何跨下畜生着实不争气,见了那神骏白马冲来,突然转个圈子,向路旁避开,直到路基之下。
那小女孩儿笑道:“算你长眼睛。”白马呼地掠过。
窦老四大怒,冲那小女孩正要开骂,眼睛一瞥,却见黑马又至,赶忙勒缰催坐椅上路堵截。然而所骑的枣红马吃吓,竟是不听驭使。窦老四连打两鞭,无济于事,大怒之下,从马背上一跃而下,冲上路间。
那小男孩正催马奔到。窦老四两臂张开,喝道:“慢些!”
黑马见大道上突然有人拦路,猛然一顿,嘶津津一声长啸,人立而起,鬃毛飞扬,前蹄向老四当顶砸下。
窦老四武功不弱,胆子更是不小,但见这等骏骑长啸人立,铁蹄奔面,不自禁身子一缩。那黑马后蹄弹起,长啸声中,已从窦老四头顶上飞掠而过。窦老四吓出一头冷汗,接着哇哇大叫。
老二、老三均大怒,左右各出一鞭,卷向黑马。奈何那马实在太快,从两鞭夹缝中一蹿而过。马上小男孩呼道:“姐姐!”追那白马而去。
三兄弟自知追赶不上,只能大骂那两个小孩。十二跟班一路上很少说话,独这一回却纷纷策骑围拢,一齐骂那两个孩子无礼。
吴朗自己便不是老实少年,但见那两个小孩儿如此骄纵,也感自愧不如,看窦老四惊恐之状,又感好笑,说道:“跟两个小孩子,生哪门子气?”
窦老二道:“少爷,这两孩子太没管教!多亏是老四,要换了不是练家子的,不让那畜生踢伤了吗?”
吴朗心道:若不是练家子,人家也不会上路拦马。只笑道:“可也是。”
窦老三道:“不知是谁家的孩子,这么狂妄?奶奶的,咱们却要打听打听,教训教训。”
一名跟班下路牵过老四的马来,将缰绳递上。窦老四忽然感叹:“真是好马!他妈的,我这头畜生也算不错了,见了那黑马,硬是吓得胆子都破了!”
江湖汉子,喜爱之物自然众多,如窦家兄弟爱好吃喝嫖赌,但还有两样东西更在此之上,一是好马,二是兵器。
三兄弟骂了几句,转移到赞叹那两匹马上。其中窦老四最知马性,说道:“这不是江南的马。还不对,这就压根儿不是中原的马。中原的马,个头没那么高,腿没那么长。啧啧啧,奶奶的,真是好马!”
窦老三道:“哪家这么阔气?”
窦老二、窦老四怦然心动,兄弟三个对视一眼,眼睛各各放光。老二道:“探听探听。”
老三、老四点头。吴朗假装没在意,心里却暗暗好笑:看这两个小孩的样子,不用问,家里的父母师长肯定大有来头。你们兄弟要打人家的主意,可莫要惹出乱子才好。
一名跟班忽然道:“他们回来了!”众人看时,却见那黑白二骑果然从前面返回,依然是小女孩儿在前。却见她小脸俏中含怒,勒马慢慢而来;那小男孩也目露怒火,紧紧跟在姐姐之后。
这下吴朗也有些生气,心道:这姐弟两个,果然霸道,竟然回来找麻烦了!
(未完待续)
雪山老怪将吴朗托付给窦家四兄弟处疗伤。伤势大半愈合后,吴朗决定带窦家兄弟去苏州找寻救治母亲的法子,路上遇到一对神秘的姐弟。窦家四兄弟看上对方的骏马,形状无礼,触怒对方。这两个小孩究竟是什么来头,苏州之行能否顺利到达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