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晶晶
年轻时的张伯驹。
1937年初春的一天,北平隆福寺街福全馆的唱堂会正在上演压轴大戏——《空城计》。余叔岩饰王平,杨小楼饰马谡,王凤卿饰赵云,程继先饰马岱。四大名角,平常两人同台都罕见,如今却同在一台戏里当配角,各逞其能,令票友们啧啧称奇。
饰演主角“武侯”诸葛亮的是张伯驹,一登台,一句西皮慢板:“我本是卧龙岗散淡的人。”台下掌声雷动,一片叫好。虽然和同台的大腕们相比,这位主角唱得实在不怎么样。
这天是张伯驹的四十寿诞(虚岁)。那句唱词,冥冥中预示了张伯驹的一生。“他的名字,要么不知道,知道了就再难忘记。”故宫博物院张伯驹先生诞辰120周年展的引言里如此说道。
他出身显赫,名列“民国四公子”;不喜政治,天生“纨绔”;精通诗词、痴迷戏曲、雅好收藏。他所藏的皆非凡品,光是国宝级的书画作品就有百余件。启功先生说他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天下民间收藏第一人”。章伯钧则说把自己收藏的5000件书画全卖掉,未必能换张伯驹的一张。
半生珍藏,最终却“予所收蓄,永存吾土”,全都捐给了国家,然后“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今天很多人都不知道,北京故宫博物院里的顶级书画,近一半是张伯驹所捐。
隋朝展子虔的《游春圖》。
作为“民间收藏第一人”,张伯驹的许多藏品都是绝无仅有的瑰宝。其中最珍贵的有两件:一件是中国传世最古名家书法作品——西晋陆机的《平复帖》;另一件是山水题材的里程碑作品——隋朝展子虔的《游春图》。
两件藏品,都得之不易。
《平复帖》是西晋时陆机向友人问候疾病的一封信札,历代都视为瑰宝,清末流入恭亲王奕之孙溥儒手中。张伯驹很早就托人去找溥儒,两次询问是否能转让。溥儒都回:如转让,须20万元,用“天价”吓退张伯驹。
1937年,溥儒生母项太夫人病逝。事母至孝的溥儒想为母亲大办丧事,急需用钱,于是决定变卖《平复帖》。张伯驹请了友人傅增湘做中间人,最终以4万现大洋成交。
张伯驹曾说:“不知情的人,都说我收藏唐宋精品,不惜一掷千金,魄力过人。其实我是历经辛苦,也不能尽如人意。因为黄金易得,国宝无二。”
张家是豪门巨贾。张伯驹的父亲张镇芳是袁世凯姻亲,曾主管盐政,1915年创办过北方第一家商业银行。父亲因病去世后,张伯驹死活不愿接班,最终在母亲的逼迫下,才当了个挂名的董事,说起来他是名副其实坐拥金山的“富二代”。
只不过再大的金山,也搁不住动辄花数万元买一张书画的用度。1946年,北平古董商人马霁川搜罗了一批珍品,其中就有展子虔的《游春图》。张伯驹前往购买,马霁川张口就要800两黄金。这价格,别说张伯驹了,就是当时的故宫博物院都回话无力收购。张伯驹害怕画被卖给洋人,一面在古玩圈子里到处传话:此画乃国宝,万万不能出境;一面委托圈内人出面与马霁川继续洽谈。马怕事情耽搁下去对己不利,几经磋商之后答应以220两黄金转让。
张伯驹又是开心,又是犯愁。他这些年可没少买书画,不久前刚以110两黄金的价格买下范仲淹唯一的传世手迹《道服赞》,现在去哪儿弄那么多金条?他思前想后,决定将寓居多年的豪宅(李莲英旧宅)卖掉,最终卖了2.1万美元,换成金条,妻子潘素又变卖首饰,最终凑出170两黄金。马霁川答应让他先拿走画,后面补齐尾款。
其实,别说豪宅,为了国宝,张伯驹连命都敢给。他曾在上世纪40年代被人绑架过,绑匪要求用100根金条赎身。被囚期间,也有人接洽张伯驹夫人潘素,提出要买所藏字画,张伯驹则托中间人传话:“绝不能卖字画!”
唐代李白的《上阳台帖》(局部),纸本,纵28.4厘米,横38.1厘米。
很可惜,在此次故宫特展中,《平复帖》和《游春图》真迹都处于休眠期,展出的都是复制品。真迹里,领衔之作是李白的《上阳台帖》。
章伯钧和女儿章诒和有过一段对话:“‘十年一觉扬州梦,这是谁写的?”“杜牧。”“对,张伯驹就收有杜牧的字。‘先天下之忧而忧是谁的名句?”“范仲淹。”“张伯驹也有范仲淹的手卷……你背过‘床前明月光吧?”“这是李白的诗。”“张伯驹就藏有李白的真迹,叫《上阳台帖》。”
《上阳台帖》共有25个字:“山高水长,物象千万,非有老笔,清壮可穷。十八日,上阳台书,太白。”书法家、学者陈振濂怀疑此书是李白在开元天宝时的上阳宫所作。帖上有宋徽宗瘦金书《唐李太白上阳台》的题签,从卷中的题跋和签印来看,历北宋宣和内府,南宋贾似道,元代张晏、欧阳玄,明代项元汴,清代安岐,再入乾隆内府。1911年清帝逊位,溥仪兄弟将《上阳台帖》携出宫外,兵荒马乱中辗转流入古董商人郭葆昌手中。1937年,张伯驹以6万银元的价格将之购得。
李白是“诗仙”,诗写得好世人公认。至于字,宋徽宗在题跋中如此评价:“太白尝作行书:乘兴踏月,西入酒家,不觉人物两忘,身在世外一帖,字画飘逸,豪气雄健,乃知白不特以诗鸣也。”意思是李白曾经写过一帖行书,现在又有这幅,写字飘逸又有豪气,可见人家不仅仅是以诗出名,字写得也不差呀!宋人黄庭坚也说:“及观其稿书,大类其诗,弥使人远想慨然。白在开元、至德间,不以能书传,今其行、草殊不减古人。”意思是李白的书法与其人一样奔放豪迈,只不过长久以来不为人知,最终完全被诗名掩盖了。
因为这是世上仅存的李白真迹,关于真伪的鉴定,也有不同说法。启功先生认为有李白名款,又有宋徽宗的题签,传承有序,用笔也吻合李白的风格,应该是真迹。鉴定大家徐邦达则认为用笔粗率,笔画肥厚,不像唐人用笔的风格,似乎是宋代“散卓笔”(古代的一种毛笔)发明之后的风气,因而可能是伪作。
1956年,张伯驹通过统战部徐冰将《上阳台帖》转呈毛主席。毛主席喜好书法,收到后非常珍爱。后来因为毛主席自立了一条规矩:凡党和国家领导人所收到的各种礼品,一律缴公。于是他带头把李白的《上阳台帖》转交故宫。
也是在1956年,张伯驹把陆机《平复帖》、杜牧《张好好诗》、范仲淹《道服赞》、蔡襄《自书诗册》、黄庭坚《诸上座帖》等8件顶级作品捐给了故宫。这都是他真金白银倾家荡产买回来的。战乱时期,他怕日伪、怕小偷、怕抢匪,把这些国宝缝在被子里,好不容易才护住。和平年代,终于可以安安静静地赏玩,却毫不留恋地都捐了。
政府想奖励他20万元,张伯驹和妻子潘素分文不取,最后只收下一张文化部长茅盾签名的褒奖令。他说得很简单:“我看的东西和收藏的东西相当多,跟过眼云烟一样,但是这些东西不一定要永远保留在我这里,我可以捐出来,使这些宝物永远保存在我们的国土上。”
张伯驹有君子之风,爱国不言功。早在1947年,他就加入民盟,反迫害、反内战、反饥饿运动时,与大学生一起写标语、游行。他还是北平和平解放的功臣之一。他与傅作义方面的谈判代表邓宝珊、傅作义的高级顾问侯少白是至交好友,多次宴请他们,借着请他们到家中欣赏国宝的机会做工作。在和平解放北平这个问题上,三人不谋而合。张伯驹也多次在各个场合,劝说傅作义以人民生命和文化遗产为重。北平一解放,张伯驹就把自己战时在西安创建的公司捐给了国家,不占功、不当官,把精力都放在研究艺术上。
西晋陆机的《平复帖》(局部),纸本,纵24.3厘米,横20.6厘米。
南宋杨婕妤的《百花图卷》是张伯驹捐出的最后一件国宝级作品。现为吉林省博物院的镇院之宝,也出现在此次展览上。
它是中国现存最早的一件女性画家作品,曾著录于《石渠宝笈初编》、吴其贞《书画记》和张伯驹《丛碧书画录》。乾隆时期,入清宫内府收藏,画中钤有“乾隆御览之宝”“三希堂精鉴玺”“嘉庆御览之宝”“宣统御览之宝”等印玺多方。画为绢本,无款,属于典型的宋代院体绘画,绘有荷花、蕙兰、蜀葵、寿春等14种花卉。画卷前段下方有小字题“四月八日”,据学者研究,这是南宋理宗皇后谢道清的生日,推断应是为皇后祝寿所作。有人认为杨婕妤是南宋宁宗杨皇后之妹。这幅画用的是矿物色而非植物色,因此历千年而如新。
1957年,张伯驹被打为右派。1961年,经陈毅介绍,张伯驹、潘素夫妇下放吉林。张伯驹任吉林省博物馆副研究员、副馆长。潘素任吉林省艺术专科学校美术系讲师。到长春后,张伯驹感怀知遇之恩,将自己所剩的数十件书画收藏捐献给吉林省博物馆。其中就有这件国宝级的《百花图》。他说:“我终生以书画为伴,到了晚年,身边就只有这么一件珍品,每天看看它,精神也會好些。”但这样一件被他视为最后的精神慰藉的作品,也舍弃了。时任吉林省委宣传部长宋振庭说:“张先生一下子使我们博物馆成了富翁。”
章伯钧曾问过张伯驹一个问题:“我很不理解的是:为什么你捐献了那么多有价值的文物,居然在政治上没有起作用?”
张伯驹的回答是:“你是个懂政治的人,都成了右派。那么,我这个不懂政治的人划成右派,也就不足为怪。再说,右派帽子对你可能是要紧的,因为你以政治为业;这顶帽子对我来说并不怎么要紧,我是散淡之人,生活是琴棋书画。用我,我是这样,不用我,我也是这样。”
南宋杨婕妤的《百花图》(局部),绢本设色,纵24厘米,横329.7厘米。
在被划为右派后,他曾坦率地跟陈毅说:“太出乎意料,毕竟不能无动于衷。不过我也曾想过,自己鉴定古画也有过错,为什么不许别人错送我一顶帽子呢?”其胸怀宽广如海。
有人曾描写他所见过的张伯驹:面庞白皙,身材修长,肃立在那里,平静如水,清淡如云,举手投足间,不沾一丝一毫的烟火气。富不骄,贫能安,正如《往事并不如烟》中章诒和的评价:“张伯驹绝非如今天某些人所评价的——仅仅是个把《平复帖》《游春图》捐了出去的有爱国心的大收藏家。博雅通脱的他是有些孤独和落伍的,然而他的孤独和落伍,要透过时间才能说明其含义……张伯驹富贵一生亦清平一生。他正以这样特殊的经历,演示了一个‘人的主题,一个中国文人的模样和心情。感受到张伯驹更多的是人的气息和光泽。而这,才是永恒之物。”
张伯驹(1898—1982)
字丛碧,号好好先生,河南项城人。近代史上最具传奇色彩的收藏家和文化名人之一。在诗词、戏曲领域也有深厚造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