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珣
过去的一个月里,一到黄昏,玛莎一家人就会躲进地下室,躲避空袭炸弹。
他们住在叙利亚大马士革东郊,东古塔地区的杜马小镇。经历了一个月的不间断空袭后,玛莎一家对一般炸弹的声音已经很是熟悉——最开始是嘶嘶作响,然后声音越来越大,之后在炸弹撞击到地面或者楼层的一瞬,嘶嘶声停止,取而代之的是震耳欲聋的爆炸声。
这一个月,百次的空袭冲击着居民们的心脏,千枚的导弹鞭笞着东古塔的地表,整个地区整日被爆炸声和石灰粉末笼罩。
但4月7日的那次爆炸,引来了全球的目 光。
空袭总在夜晚的时候最猛烈,但4月7日晚,似乎和平时不太一样。
“好像是一个很重的东西掉了下来,并没有爆炸。等过了几秒钟之后,那种嘶嘶的声音才开始。”玛莎的母亲阿玛尼描述。
当地时间4月7日。叙利亚东古塔地区杜马镇遭到疑似化学武器攻击。据当地医疗人员、救援人员表示,杜马镇上方出现毒气向下飘进镇里。
一同躲在地下室的两个人自愿出去看看什么情况,可只过了几秒钟,两个人就冲了回来,大声朝所有在地下室的人喊道:“气体炸弹!气体炸弹!快逃出去!”
听到呼喊,阿玛尼马上拉着玛莎的手准备往外逃,但在那个时候,白色的烟雾已经开始向地下室蔓延。
“味道非常辛辣,我几乎马上就要呕吐了。而且在那个时候我已经基本无法呼吸,无法行动。”阿玛尼回忆,当时周围基本上没人可以正常呼吸,一个个都倒下了。少有的几个人艰难地挪着步子出了地下室。
在那个时候,玛莎已经在阿玛尼身边晕厥并且口吐白沫。更让人绝望的是,新一轮的空袭也随之开始,整座大楼开始晃动。加上毒气的作用,阿玛尼完全失去了方向感。
一片混乱中,她艰难地把玛莎拉出地下室。
走到街上,阿玛尼看到人群一片恐慌。有人围在亲人的身边,大声哭泣,望着他们口吐白沫窒息而亡,却无能为力;有人向其他人身上泼水,以减轻毒气带来的危害。
阿玛尼想打电话给邻居让他们赶快逃出来。但是,对大多数人来说,为时已晚。
当天,杜马有两个地点遭到了化学武器袭击:位于杜马镇西北部欧麦尔·本·赫塔卜大街的一家面包店,和殉道者广场(Martyrs' Square),这都不是反政府军的集中驻扎点。
接受采访时,阿玛尼提到那一夜还在抽泣,她告诉我,这条街上有三个地下室,因为收到警告,他们藏身的那个只死了三个人。“但是另外两个地下室的人没有得到任何通知,当气体进入地下室之后,他们全部都死了。”
这也就是在网上流传的视频中的情景——父母亲抱着婴儿,想要加以保护,但是最终全家都因气体侵害窒息身亡,有的人嘴角上还留存着已经干了的白沫,躺在地上的儿童眼白明显、面容失色……
至少有43人在这场袭击中丧生。
2016年2月26日。叙利亚东古塔,政府军与反政府军交火。
无力与绝望笼罩着杜马。有幸存者向我描述当时诊所的情形,“我们冲到了诊所,但是接收患者的医生已经忍不住哭了起来。因为在短短的时间内,有超过40人需要化学武器袭击之后的治疗,但是她只有三人用药剂量的储备。”
医生只能把仅剩的几个呼吸器拿给情况最严重的小孩,对其他患者,他们能够做的就是往他们头上泼水——这是应对毒气吸入后,最简单但并不能真正解除毒素的方式。
当地民防非政府志愿组织“白头盔”的一名志愿者告诉我,他们根本开展不了太多的救援。“和2013年的那次化学武器袭击类似,这次的气体应该是氯气和沙林毒气的一种混合体。因为如果只是氯气,大家还有机会逃出来,但是如果有沙林毒气的话,基本上当场可以把你杀死。”
英国利兹大学的Hay教授也同意这样的猜测。她表示网上流出的照片和视频中显示,受害人除口吐白沫之外没其他外伤,这基本上可以断定是神经毒素而非简单的氯气造成的。
近5年前,同样的地点——东古塔地区,据联合国化学武器调查小组称,现场搜到的“明确、可信的证据”表明,当时的确发生了较大规模的、针对包括儿童在内的平民的化学武器袭击事件,而化学武器就是用地对地火箭弹发射的神经性毒剂沙林造成。
不过报告并没有提到是谁使用了化学武器。大多数媒体称使用武器的是叙利亚政府方,但叙利亚巴沙尔·阿萨德政府(以下简称阿萨德政府)予以否认,并将始作俑者指向对方。
死亡人数也仍无最终版本,反政府组织自由叙利亚军称有1729人死于疑似化武袭击,美国政府认定包括426名儿童在内的1429人遇害,大马士革媒体办公室称死亡人数为494人。
袭击发生的第二天,大部分的幸存者被转移到了叙利亚北部的人道主义救援帐篷内。但是他们仍然深受毒气的伤害。阿瑪尼告诉我,她直到现在走路都不稳,而且经常头疼。——基本上所有的幸存者都有类似的情 况。
但是,这并不是古塔区人民悲惨命运的开始,当然也更不会是结束。
东古塔地区的故事开始于2012年。
该地区位于叙利亚首都大马士革东郊,距离大马士革老城约4公里。该地区人口密集,在叙利亚战争开始前,这座城市拥有近200万居民。在内战开始之后,此地尽管也有武装人员的驻扎,但仍以普通民众为主。
当年12月起,叙利亚反对军占领该地。就此,东古塔成为反政府军离首都最近的驻扎点。5个月后,政府军开始了对东古塔地区的全面包围。到2016年底,超过40万人被围困在此。
当地时间4月7日。杜马的医院里,一个疑似遭遇化学武器攻击的小孩正在接受“喷水”治疗。这最简单但不能解毒。
2017年2月前,叙利亚政府允许少量的食物、饮用水和医疗器材通过检查点进入东古塔。但2月份后,阿萨德政府正式全面封锁,切断了近乎所有对外开放的人道救援通道——为了把离首都最近的这一群反对派抹掉或者驱逐出去。
其实,东古塔的情况在化武袭击之前就已经处于艰难之境。
“我知道你们记者想获得尽量详细的信息,但是我们的情况一直都没有改变过——每天都有好多人死去。除了报纸文章,整个世界已不再关心,就连那些报纸都是假装关心。”一名驻扎在东古塔地区的医生告诉《华盛顿邮报》的记者。
截止2018年初,东古塔平均每3600名居民只配有1名医生。在叙利亚政府军与反对派的交战中,平民的死伤数逐日增加。其数量之大,让包括联合国在内的大多数观察机构都停止了计算。进行人道救援的非政府组织“无国界医生”统计,截止2017年10月底,已经有超过18000人在东古塔丧生。面对这样大范围的死傷,极其有限的医疗救助如杯水车薪。
但对于杜马的Rama而言,谁在控制这个地区,谁在争夺谁的权利,谁在追逐政治利益——这些都不重要。癌症正在侵蚀她年仅4岁的生命,没有医疗设备、没有化疗药物,等待她的只有死亡。
“她颈部的肿瘤每天都在长大。我发誓她已经有好几天没有吃饭了,因为我们根本没有食物来源。”Rama的母亲说,“她需要手术,需要化疗,我们需要整个世界看到,给我们一些慈悲,求求你们了。”
生活不仅对于Rama来说是困难的,该地区的所有居民都被恐惧和悲惨笼罩。
“在过去的三个月里,我们一直生活在地下室。”生活在杜马的Ayia在接受采访时称,她的丈夫在去年10月份去杂货店购买食物的时候在政府军的空袭中丧生。
Ayia不敢让孩子出去玩,就连自己出去的时候,都会先朝着天空望一段时间,“在确认没有空袭炸弹之后我才敢出门去买水买食物。”说到这儿时,她停顿了几秒,继续说,“就算能出门,我也没有什么钱去买食物了。我的丈夫和哥哥都已经在战争中死去。我现在唯一的经济来源是一个非政府组织给我小孩的一些补助。但是,这些真的不够”。
而除平民之外,救护车和其他医疗机构都免不了被空袭的命运。
采访中,我专程前往了土耳其南部边境城市加济安泰普同“跨界医生组织”负责人Al-Masri医生交谈了东古塔地区的医疗情况,他告诉我,如今,该组织在东古塔的所有医疗人员已经撤离。“因为,第一,阿萨德(政权)已经切断了我们前往东古塔的通道,所有医疗设备都没有进入那个地区的可能性了;第二,我们的救护车已经不止一次遭到政府军的袭击。”
截止目前为止,东古塔地区已经有14座医院和诊所被空袭摧毁,超过10名医护人员因此丧生。
Al-Masri叹了一口气,继续说道:“我们现在真的是无能为力。所有的医护人员都已经撤离到伊德利卜做后方支援,东古塔地区可能就不到十名医生在保障千万人的生命。甚至在大范围空袭之前,化疗药物也根本没有,癌症病人只有等死。血透机器一共就只有4台,面对着上百的肾衰竭患者,这些根本都不够。”
而且,战争从来没有黑白分明,叙利亚反对派在这次危机中也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
在同英国《独立报》记者的交谈中,我了解到当平民选择逃离东古塔,前往叙利亚北部逃开空袭的时候,叙利亚反对派的军官阻挡了平民的出逃。
一名43岁的教师说,他只想把妻儿送出这个人间地狱,但在检查点时,一位反对派军官明确表示他不能离开,军官大喊道,“你应该留下来,和我们一起战斗。”
这一次,叙利亚占领世界媒体头条的日子要从2月19日开始计算。
那天开始,东古塔上空空袭不断,4天内有近千人死亡。2月24日,联合国安理会召开紧急会议,通过决议草案要求东古塔交战方停火30天。
但第二天安理会决议便被置于一边,叙利亚军方发起了全面的地面袭击,以求重夺东古塔。直到2月27日,在俄罗斯的支持下,叙利亚政府同意开放“人道主义通道”:每天开放5个小时的窗口,暂停空袭,允许反政府军和其家人撤离。
每当5小时的窗口关闭之后,新一轮空袭又如约而至。直到4月8日,化学武器疑在杜马再次出现。
疑似化武袭击发生之后的第二天,美国总统特朗普在推特上轰炸阿萨德政权,表示俄罗斯和伊朗都在这次化武袭击中有责任,并声称他们要为支持“畜生”阿萨德付出“大代价”。
英国和法国——美国的两大同盟——也随即发声明表示,如果确认此次化武袭击为阿萨德政权所为,他们会展开军事行动。
那两天,各方都在紧急筹划下一步。
叙利亚方面联合俄罗斯,策划如何拦截空袭导弹;特朗普取消南美行程,留在华盛顿与国防部商谈如何应对;唐宁街十号,英国首相特蕾莎·梅发表演讲,称使用化学武器是不可容忍的罪恶;巴黎,法国总统马克龙已经开始了同英美的对话,认为阿萨德已经跨越了法国的“红线”。
当地时间4月7日,叙利亚东古塔,东古塔收复战持续。
各家航空公司也收到紧急通知,要求在接下来的48小时内避开叙利亚空域以躲避可能的空袭,紧张程度不亚于当年联军轰炸利比亚之前的那个夜晚。
当地时间4月14日凌晨4点,居住在大马士革的居民首先听到了天空中嘶嘶作响的声音,数秒后,炸弹爆炸的声音接踵而至——美英法联合空袭正式开始了。
此次空袭中,三国的空袭目标从去年的一个扩展到了三个:位于首都大马士革东北部的Barzah研究发展中心,霍姆斯以西近23公里的化学武器储备中心,以及位于该化学储备中心附近的地堡。该三处轰炸点都被证明存储有化学武器或拥有化学武器研究和制作能力。在此次空袭中,并没有报道称有任何人员伤亡。
据俄罗斯国防部发言人称,美英法一共从地中海发射了103颗导弹,俄罗斯军方拦截了其中的73枚。俄罗斯一直都是阿萨德政权的坚强后盾,阿萨德和普京的“兄弟情”在叙利亚内战里体现得淋漓尽致,除了如此次直接帮助拦截以外,外界看来,俄罗斯也在联合国安理会上一次一次地庇护阿萨德。安理会的“大国一致”原则,让俄罗斯有了一票否决权,所有安理会决议草案都需要五大常任理事国一致通过才能生效。
美国国防部部长马蒂斯表示虽然这次空袭只是一次性的,且具有局限性,但是其带来的信息是很明确的:决不允许阿萨德政府再次使用化学武器。
但由于空袭目标有限,且没有直接触及到叙利亚政权最核心的场所,这次空袭基本上没对叙政府造成任何实质性的影响——标准的“雷声大、雨点小”。
阿拉伯语中有一句谚语,大意是“宏伟的山脉进入待产,结果生出来了一只老鼠”。这句话用来形容这次的美英法空袭再合适不过。
總部在美国华盛顿的中东研究所专家Randa Slim在社交媒体上说,“如果这就是所谓的‘大代价,那么阿萨德可以放心了。”
而且,空袭反而让阿萨德政权更加巩固。对阿萨德的支持者来说,特朗普的“大话”简直如同笑话一般。
空袭结束之后的第二天,阿萨德的支持者走上了大马士革的街头,挥舞着叙利亚的国旗,高举着阿萨德的头像,以他们的方式来表示对特朗普和西方世界的不屑。
但是大多数叙利亚人对此次空袭没有太大的兴趣——
“我认为这就是一个政治剧场,我们无非就是这些政客的棋子。”大马士革城的Roua在接受《纽约时报》采访时说。
对于刚刚离开杜马城的穆哈莫德来说,这样无休止的“政治剧”已经让他不知所措。他刚刚从杜马逃出,坐在前往叙利亚北部的大巴车上用手机录了一段音频发给了我,在音频中,他说本以为在化学武器袭击前,西方世界就会给出反应。但如今的他已经离开家乡,坐在一辆大巴车上,极度疲惫,一片迷茫。
30岁的Anas还留守在杜马,他想托记者告诉特朗普,“让他大炸狠炸,我们会坐在屋顶上高兴地看着这些。”
当然,也有人对于空袭与否完全没有意见,因为他们的生活已经被食物和其他基本生活条件的匮乏所侵。
来自霍姆斯的24岁Judy便是其中一人,她觉得叙利亚人有更重要的事情去担心。“我想知道怎么能够活下去,哪里能够找到养活我家人的面包,以及我怎么能把我的小孩送去学校。这些都比坐等美国的空袭更加重要。”
在Judy看来,这次美国的空袭和以往没有区别。
5年之前,那次让人再度忆起的化武袭击,叙利亚见证了至今死伤最严重的一次。
那次袭击激怒了西方。时任美国总统奥巴马在袭击发生两天后发表演讲,表示会向国会请求开展军事行动。
但俄罗斯外长提议美国取消这一行动。克里姆林宫表示愿意同其他国家开始合作,收缴阿萨德政府所拥有的所有化学武器,将其转送至地中海公海进行统一销毁。奥巴马同意了此项提议。
这也就是特朗普在推特中所说的奥巴马的“软弱”:正是由于奥巴马在之前划清了化学武器这条“红线”,在阿萨德政府跨过红线后又没有对其采取惩罚措施,才导致了阿萨德的为所欲为。
接下来的一年,一批一批的化学武器从叙利亚运出去。就在整个世界以为叙利亚政府已经放弃化学武器攻击的时候,一次一次的化武袭击仍然窒息着这片土地的人。根据“人权观察”报告显示,从2013年叙利亚签署《反化学武器公约》起,叙利亚至少发生了85起化学武器袭击,其中大部分袭击已被证实为叙利亚政府所为。
如今的杜马,一派残破萧索,良田抛荒,残垣断壁。街上横陈着多辆被熏黑的汽车残骸,孩子们结伴从尚未清理的炮弹边走过。路边碎石瓦砾堆积,一阵风吹过,扬起漫天黄沙。
在杜马的疑似化武袭击之后,来自俄罗斯和叙利亚军方的空袭也基本上停止了,3个月轰轰烈烈的围剿战基本上告一段落。
叙利亚政府已经完全重获东古塔地区,但其坚决否认使用了化学武器,称有关消息“是反政府武装支持的媒体编造的假新闻”。叙利亚外交部10日说,叙方已正式邀请禁止化学武器组织派调查团进入杜马展开调查。
但并没有这么顺利,在我撰稿期间,禁止化学武器组织进入杜马的通道再被堵死,叙利亚政府称缘由为没有得到联合国的正式许 可。
禁止化学武器组织总干事尤祖姆居4月18日说,“我们到达一号地点时,一大群人聚集过来,联合国安全保障部的建议是侦察小组应该撤离。在二号地点,团队遭遇了袭击,一个爆炸物发生爆炸。“
叙利亚的战事并非就此结束。相反,这场内战可以说正式进入了一个新的阶段。现在的叙利亚是典型的“三国分天下”:俄罗斯支持的叙利亚政府占据了叙利亚的大部分区域,从南部的首都大马士革到北部重镇阿勒颇,阿萨德的势力达到了内战开始以来的巅峰;土耳其和其支持的叙利亚反政府军从库尔德人手中夺回了Afrin,并且占领着北部与土耳其接壤的伊德利卜省;拥有美国不太靠谱的支持的库尔德人现在还占领着西起Manbij东至叙伊边境的大片土地——一片曾臭名昭著的伊斯兰国占领区。
对于政府军来说,伊德利卜和叙利亚最南端的一小块被反政府军占领的土地是他们的下一个目标。
新的一轮政治军事斗争毫无疑问地会在这几个大国之间展开。但是不管战争走向如何,平民的命运都是凄惨的。
在从东古塔地区发送出来的一条即时信息中,Bassem一边抚慰着身旁哭叫的小孩,一边感叹道,“好多人已经答应了我们好多事情。但是事到如今,我们逃离了自己的故乡,好多人也因为这场战争而死亡——不管是因为普通常规炸弹还是化学武器”。(作者为自由记者,现居叙利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