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卤煮
忘了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从那种“硬是过不去”的纠结中挣脱出来,很少再执拗于某一个瞬间久久出不来了。
什么事情都是可以过去的,而且一定都会过去。
这个发现自己的过程,大概源于我从小写作的习惯。很多事情、很多困惑、很多领悟就是在这些日常自我对话中,一个人写啊写,一点一点就这么想通了,一点一点就治好了自己。
我的家族里有一些神经官能症的遗传毛病,曾有一个远房亲戚疯死在外,下落不明。我的父亲母亲都生性敏感,家中的茶几上常年摆放着谷维素一类养护神经的药品。父亲是过度规矩的敏感,母亲则是那种一触即爆的敏感,在我的记忆里母亲曾拿着菜刀架在父亲脖子上,逼他收回一句说出口的话。
大概是遗传了家族的某些神秘而不那么吉利的东西,小时候我身体弱,脑袋大,瘦得跟麻花似的,常做噩梦,喜欢哭,总是陷入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里面。
很小的时候我就有自言自语的毛病,一个人不晓得在跟谁讲,叨叨个不停。我的心似乎极易沾灰,一些细微的颗粒总会飘进我的心里,落进之后在其中滚成一个毛球。它在我心里是不会自动化开的,只会变得更加复杂。我必须把它从嘴巴里说出口,一点一点用语言讲出来,讲明白,从头到尾捋清楚,让耳朵听见才算完。
大概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四五岁的样子吧,我就知道了语言和想法的区别。想法是很可怕的,它会全方位膨胀,像巨大的海藻在人心里胀大,当人内心承受不了的时候,就会疯掉。
但语言是线性的,你必须一个字一个字地吐出来,一句话一句话地说出来。如果你要说话,你就必须把脑子里的想法驯服了,如果你能一直说话,你就不会疯,你的想法就能被你牢牢控制住。
所以我很小就明白什么是“疯子”。虽然没见过疯子,但我大概能想象到人疯掉之后的状态,就像飘在一片巨大的白云上,它们全是想法,毫无秩序,毫无方向,只是自顾自地发酵。
所以那时候我必须自言自语,因为太敏感,一点点波澜就足以让自己激动很久,我必须不断用线性的语言讲出来,一字一句亲口讲出来,不然脑袋会爆炸。
这大概是我还没开始写字之前的状态。
初一时,我得了一场突如其来的抑郁症,诱因不明,于日常之中袭来。爆发的那天半夜我连续叫醒了睡梦中的父母三次,摸着脉搏走进他们的房间告诉他们我快要死了,喘不上气,胸闷无比。
半夜进急诊室,检查身体一切正常。紧接着第二天黄昏,它又来了。被它纠缠的那段时间里我以为自己中了邪,被恶鬼缠身,憋闷难受,听到电视机里的声音都会恶心,万念俱灰到不愿意下床。
那种空虚和孤独感我现在已无法再亲临体验,因为那绝对不是一种渐进渐出可以反复品咂的感受,那是一个不可逆的断崖,是一场病理上的剧痛。
现在怎么回忆都只能知道那很难受,却无法再感知了。唯一记得的是那时自己离死亡很近,毫无惧怕。暑假作业做不完,有一天强打精神去同学家抄作业,写着写着就来到了7楼天台,我们爬上水塔。
我的抑郁症时好时坏,好的时候能走能说话,坏的时候难以承受,而我又不知道它每次什么时候会来。爬到水塔上我欣喜地发现,如果下次它再来的时候,我受不了了,有一种不错的选择:那就是跳下去。
死亡一点也不可怕,它成了我的救命稻草。现在每当想起那时候的想法,我还是会被吓一跳。
当时没人知道我是什么毛病,父母每天要上班只能把我扔到姑妈家看管,怕我出什么事。随着暑假过去,开学季到来,自己渐渐好了起来,心里的那一团黑色不明之物渐渐散去。
后来翻看一些书,我才知道,“它”是抑郁症。
22岁那一年,我又得了强迫症,严重时无法集中精力学习,连一张试卷都没有办法做完。我总是重复地思索一些细枝末节的事情,重复强迫自己去印证一些毫无意义的细节,重复去设想诸多还没有发生的可能,无法控制。
偶然幸运的话,当我重复到几百次几千次的时候会忽然妥协,就那么放过了自己。眼下这一道坎终于过去了,但接下来还会有无数道坎,因为对于强迫症患者而言,生活里分分秒秒都是坎,每一个细节、每一个意识都可能成为沉重无比的大山,成为一张越织越密的网,你看不到尽头,连呼吸都不敢过度关注,因为当自己的一呼一吸都要被强行控制的时候,你的生命将被彻底摧毁。
那时候我胖了很多,一个人搬出了学校在外面租房住,每天不敢做任何事,不敢起心动念。考研一天天临近,只能绝望地求助于互联网,偶然查到一种叫作“森田疗法”的东西,在论坛上认识了很多相似的人,才知道“顺其自然,为所当为”这8个字。
后来才明白,强迫症患者并没有错,他们只是太爱生活了,太爱了。爱到想控制一切,想把每一个瞬间、每一个意识、每一个细节都牢牢控制住,从头到尾,从始到末。
说实话,经过那么多见不得光的摧残,我没有疯,实在万幸。
如果说那些先天之物在我身体上留有什么痕迹的话,大概还是比较敏感吧。在电影文艺方面,我会更偏爱幽微细腻的东西,容易被一些瞬间击中。尤其读到《追忆似水年华》这一类作品时,会格外理解作者脑子里的那个膨胀细密的世界。
但除此之外,现实生活里的我既没有疯也没有成为林黛玉,反而活成一个大大咧咧、马马虎虎、凡事不怎么在意、自由自在的一颗铜豌豆。
放松了,思绪四散开来,反而就爱咋咋的了。
执着的时刻还是会有,但即便在那个凝聚的当口,心也是很清醒的:这不过是一瞬间的滞留罢了。
全是后天的功劳,是写字让我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生活里的好朋友,包括我的父母,他们都知道,除了写字,我几乎不在乎任何其他事情,那些事情都可有可无,我唯独不能放弃写字。
因为先天性格,我格外依赖语言,这也造成了我文字里的一种特性,那就是自我对话感特别明显,这些都和我小时候的经历有关。我不习惯与人交谈,更习惯把心里面的东西一点点抽出来,捋清楚,说明白,就像你现在读到的这样。
往往一篇东西写完,我的心里会舒服很多。
每个人都有各自的药,有些人依赖酒精,有些人依赖艺术,有些人依赖运动,而我依赖文字。下班后回到家再累,打开灯,敲上一两千字,心就舒坦了。
写字的好处之一,就在于它逼迫你不断体察过去的自己,而正是在不断的回顾之中,你才能感知到一个很重要的东西。
它叫作过程。
“都是过程。”
这4个字是我常常跟好朋友在微信里互相发送的:
“都是过程。”
对于懂得这4个字的人来说,一切都在它里面了。
无论当下多么难熬,无论你面临着怎样的悬崖,无论此刻你多么无能为力。
都是过程,你迟早会跨过这个过程。
不管你怎么跨过去,是熬过去了还是选择了另一条路,都是过程。作为或不作為,它都会成为一个过程。
所有的悬而未决,所有的淤塞,所有的痛苦,都只是过程。
苦,源于人看不到过程。当人不具备穿透性的时候就会觉得苦。因为你不知道前方还有更好的、更大的空间,因为我们拿不准,对一件事情没有预判。
办法从来就只有一个,那就是熬。熬过一个又一个过程,从头到尾的全程。当一个又一个过程结束的时候,你自会找到答案。
如果说小时候的我只能自言自语,后来我得到的一个自救之物,便是明白了文字和生活的相似之处——
文字是线性的,生活也是。慢慢地写出一行一行的字,一段一段的事,生活里我们也只能穿行于一个又一个的过程,你无法逃过,无法一次次中途离开,无法横行穿越。
每次在下笔时,我已经感知到了落笔时刻的感受,正如我们此刻站在过程之中,你也要想象,当你走出这个过程的那一刻,将是多么通透和释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