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子琛
1月2日,知名欧洲民调机构哈里斯(Harris)的一项民调显示,法国再也不是一个“悲观的国家”,有59%的法国民众对法國的未来持有积极态度,较两年前增长了6个百分点。这种明显增长的势头从2017年年中开始,几乎与马克龙就任法国总统同步。
马克龙是2018年访华的首位外国元首,也是中共十九大后首位访华的欧盟国家领导人。
这一民意调查报告迅速在社交媒体上获得大量转发,马克龙率领的执政党“共和国前进党”的议员们在这件事上尤为积极。
佐证“马克龙因素”所带来的积极变化的,并非只有哈里斯民调结果这个孤例。有数据显示,自从马克龙上台以后,对法国的商业环境表示满意和富有希望的国际企业的比例在2017年11月达到63%,而在一年多前,这个数字只有36%。之前从法国离开的创业型企业正在返回法国,因为脱欧而离开伦敦的国际金融机构也正在巴黎和法兰克福之间挑选自己新的欧洲总部。
当2018年到来的时候,法国和一年前相比可谓变化惊人。极端主义的威胁似乎在减少,经济的复苏和深入的改革变得明确可期;而在国际舞台上,马克龙也让法国回到了中心位置——比如,它在应对全球气候变化议题上更靠近领袖地位。
马克龙自去年5月担任法国总统之后,首次以国家元首身份对中国进行国事访问。他是2018年访华的首位外国元首,也是中共十九大后首位访华的欧盟国家领导人。
在马克龙之前,打着改革旗号上台而最终惨淡离场的法国总统为数不少,萨科齐就是前车之鉴。在其主打的经济改革遭遇强大抵制而失败后,萨科齐转而开始动员族群身份认同,拉拢民粹右翼,试图保卫自己的执政地位,最后却惨淡收场。
奥朗德承诺进一步的财富平均分配,打着征收更高额的“巨富税”的口号获得了总统地位,却因为面临经济下行的压力不得不走向更加灵活的经济政策改革,最终也铩羽而归,甚至连谋求连任的机会都失去了。
与上述两位前总统相比,马克龙的改革也不乏阻力和困难。2017年9月和10月,他的支持率一度出现了迅速、短暂的下跌。不过,马克龙的政绩和在国际舞台上的作为却渐渐受到了更多认可。与此同时,法国的改革也没有迟滞。马克龙在新年讲话中展望了2018年的前景,承诺更深入的改革、更紧密的欧洲和更有效率的福利和保障。而这些,都是他竞选政纲中的核心内容。
在欧洲议题上,马克龙也正在为法国争取领导地位。在德国大联盟组阁谈判中,社民党领袖舒尔茨一再强调,马克龙的欧盟改革方案将会是大联盟的重点。而在半年前,“先改革法国,再改革欧洲”好像还是一个无稽之谈。可在半年后,这似乎已经走上了一个稳健的轨道。作为法国史上最年轻的总统,马克龙展现出了强势改革者的形象,并在实践中取得了超出人们预期的成效。
当选总统后,选择什么样的自我定位是每一个法国总统都需要面临的问题。萨科齐在2007年之后成为了“帝王总统”,本应负责政府实际政务工作的总理弗郎索瓦·菲永几乎成为陪衬。事无巨细过问政务并干预政府的萨科齐不仅影响了中右派政府的执政效率,其本人的形象也受到了选民厌恶。
与萨科齐相反,奥朗德选择了“常人总统”这一形象,但最终其亲民化的举动在无法管控好自己的形象这一事实面前成为笑柄。马克龙则选择了“宙斯式总统”的模式。这是指他会着重于从宏观上把控政策方向,而不过多插手细节,同时保持一种相对于政府的“独立感”,不过度曝光自己。
在当选总统后,马克龙对日常政务方面可谓深居简出,并不过多干涉政府的行政决策。比如说,作为现政府改革主打招牌的“劳动法改革”,马克龙就全盘授权给总理菲利普和劳动部长佩尼柯。
某种程度上,这一执政风格和总统对技术官僚的信任有很大关系。要求内阁成员必须承诺全盘接受总统在竞选承诺中的整体政策和改革布局,是马克龙组阁时的前提。但在具体的实施细节和推行上,马克龙却放手让更加专业的各部部长操办,而不是从爱丽舍宫高高在上地予以实际指示。这既保证了政府的效率,又确定了改革意志和方向不会在对政策细节的繁琐处理中迷失。马克龙使得自己更像是法国这艘巨轮上的舵手,起到指引方向、明确目标、划定思路的作用,这有效减少了萨科齐时代总统和政府之间的纠纷。与此同时,奥朗德时代的社会党政府中派系纠纷、意见不同,导致每一个改革法案都首先需要说服政府内部才能推行的低效率问题,也得以回避。
不过,马克龙的“宙斯式总统”定位并不意味着自己要躲到幕后,而放弃在民众面前展示的机会。除了以国家元首身份团结支持者、动员改革力量、明晰蓝图和前景的作用外,马克龙积极地参与到外交和国际事务中,在国际舞台上也展现出清晰且强势的形象。
除了在德国组阁谈判失败后重新撮合社民党和基民盟进行谈判,并在黎巴嫩总理哈里里辞职危机中站到前台以外,在特朗普政府宣布退出《巴黎协定》后,马克龙在应对全球气候变化问题上的姿态使法国回到这个议题的中心。他提出了“让我们的星球重新伟大”的口号,嘲讽了特朗普竞选口号的狭隘,并使其成为了法国鼓励气候变化研究的科研基金的名称。
“我们没有方案B,因为我们没有B地球(第二个地球)”,这个宣言在2017年底变成了“同一个地球峰会”。与会的微软公司联合创始人比尔·盖茨在接受采访时坦言:“马克龙(和法国)已经成为应对气候变化议题上的领袖。”
一些国际政治观察家注意到,马克龙的行动作风有符号和象征意义。作为法国总统,马克龙代表的不只是改革,更象征着一种积极、乐观、面向现代和未来的风格。
如今的法国,急需经济领域的结构性改革。法国的政府公共开支比例高达GDP的53%,高居经合组织(OECD)国家之首,甚至高于以高福利著稱的北欧国家。法国的工会成员加入比例低却具有战斗性,而没有像北欧模式一样的“伞状工会”来实现更有效率的劳资协调。数十年来,法国的预算赤字一直无法控制在GDP的3%这一欧盟红线之内,即便是声称严控开支的右翼萨科齐政府也没能成功解决公共开支问题。
此外,效率低下的养老金等福利体系和僵滞的劳动力市场困扰法国已久,由于失业率在接近10%的高位不下,而年轻人中的失业者更是接近四分之一,即便是左翼的社会党政府也不得不采取增加劳动力市场灵活性的思路来提振经济活力。时任经济部长的马克龙祭出了一份大胆的改革法案,却因为社会党内部左翼力量的反弹和政府内部不同派系的龃龉而被削减了许多重要条款。
彼时马克龙就表示了坚决反对,认为改革必须全面推广,不能半推半就。最后,削弱版的改革法案只让法国的GDP增长增加了不到0.2%,却引发了奥朗德政府在左翼愤怒的示威浪潮面前崩溃的结局。
不过,右翼的改革思路也不为马克龙所喜。法国前总理菲永将自己的改革包装为“法国的撒切尔”式的改革者,却不顾法国已经建设了健全的公共医疗保障系统的国情,要将单一支付的医疗体系私有化。
经济改革的目标是提高效率,而不是陷入意识形态之争中。这一点最经典的例子是关于巨富税(ISF)的征收问题。这一由密特朗创造的税种意在向收入达到一定数额的富人征收极为高昂的累进税,但这一税收更多是象征性的,而不具有增加财政收入的意义。根据《经济学人》的统计,法国因这一税收额外获得的收入寥寥无几,但却导致了大量的投资者离开法国,从而减缓法国经济恢复的效果。
ISF这样只具有象征意义,但不具备经济绩效的政策,如同右翼鼓吹的医疗系统私有化等政策一样,都是马克龙所反对的改革方式。毕竟,在纯粹技术性的经济领域,相信学者的分析和经济学的政策指导才是最有利于经济增长的。而在改革方面坚定这一原则,并不意味着对其他价值的弱化。劳动力市场的弹性不足限制了法国的经济增长,但在增加劳动力市场弹性的同时,马克龙政府也拿出了有史以来最大的投资来鼓励失业人员的培训和再就业工程。
这正是马克龙与以往法国“改革”总统,尤其是萨科齐的不同之处。推动改革的坚定信念基于相对更加科学的分析结论,而不是出于意识形态和庞大利益集团的推动与左右。而且,在强化改革的决心同时,马克龙并不是一意孤行、悖逆民意之人。对他来说,对话和和解从来都是推行改革中的重要一环。
从2017年夏天他授权菲利普政府尤其是劳工部长佩尼柯主持劳动法改革工作以来,菲利普和佩尼柯与法国各大工会及相关业界进行了近百次会议和谈判,一些工会虽不认同劳动法改革的力度,却赞赏了政府愿意对话的诚意。这是总统的一贯态度:即便存在分歧,沟通也是必不可少的。最终劳动法改革的推行并没有引发严重反弹,曾经撼动萨科齐政府和奥朗德政府的大规模罢工并没有如预期那样到来。
和萨科齐作为右派天然成为左翼的敌人不同,不少中左派把马克龙当做自己人;奥朗德则因为违背自己的竞选诺言,使得改革并没有政治正当性,而马克龙则以劳动法改革作为自己竞选的主打议题。而且,马克龙对不同立场的工会进行分化,并在具体政策细节上做出妥协,这意味着他的强势是着眼于既定目标的,而不是被用作刻意树立某种形象的。
正如他在欧盟改革方面所言:“我不设红线,只有眼界”。当大方向被确定后,他能够包容不同的意见,并愿意参与到为达成共识而进行的协调中。而这,也正是这位年轻总统的独特之处所在。
擅长妥协,是马克龙的特点。但这种妥协并不是无底线的迁就,也不是传统意义上的“猪肉桶政治”。相反,跟随他出访国外的记者曾经描述,一旦你和他当面交谈,你会不由自主地认可这位总统的观点和逻辑。
曾经的哲学学习经历和优秀的口才让马克龙擅长从分歧中寻求共识,也擅长让不同利益关系的各方能够从政府的目标中探寻到公共利益和公共空间。这一点不仅体现在他的内政改革进展上,也体现在他神奇地将哈里里接到法国,并坚定地对其表示了支持,从而化解了黎巴嫩的一场政治危机。
当然,马克龙的妥协是以坚持大方向的原则为底线的。因此,当法国三军参谋长德维尔斯公开在议会中挑衅政府和总统的时候,等待这位老将军的结局就只能是辞职谢幕。将强势的态度、坚定的目标和策略性的灵活手腕结合起来,至少到目前为止,马克龙实现了被认为不可能实现的改革。
在出人意料的成功后,欧洲政界开始探讨“马克龙主义”,开始深究马克龙的成功之路。一个值得探讨的问题就是,这位改革者究竟有没有另辟蹊径跳跃出左右之外,而形成一个“马克龙主义”(Macronism)。结合这半年的历程来看,马克龙确实和法国经典的中左翼或中右翼总统截然不同。他不是简单的中间道路支持者,只将左右两翼的政治观点加以庸俗的调和,而是一个对法国和欧洲政治的未来有一种整体性图景和愿景的领导者。
事实上,马克龙的技术式治理伴随着他对一系列价值的强调,这些价值包括相信科学、尊重技术进步、拥抱21世纪和全球化、开放、包容以及坚信欧盟的一体化。作为数十年来最具有技术官僚治国特点的总统,马克龙却比任何一位法国总统又都更多地强调价值观的意义。这也是哲学专业出身的马克龙同时在法国和欧洲舞台上大放异彩的重要原因之一。
欧洲是马克龙观念中的核心,超越左右之分而划分出一套进步主义和保守反动主义的新政治分野更是其手腕高明之处。在欧洲许多国家,已经有人希望效法马克龙的模式,以乐观、积极、年轻、高学历和拥抱未来的选民为基本盘复制他的成功。
而在欧盟舞台上,马克龙努力给这个伟大的设想找寻新的意义。深谙政治运作规律的政治家都会明白,一个只能被动捍卫自己的共同体是没有生命力的,欧盟需要用改革来焕发新的议题和新的生命力。只有当欧洲成为了值得被推崇的主导议题,一个崭新的欧洲才有可能被塑造。
也正是基于价值观的因素,在联合国大会上,马克龙当着特朗普的面指出:单边主义不能解决问题,只有多边主义才是21世纪的解决之道。在欧盟舞台上,他也日复一日地强调欧盟价值观,强调欧洲人的欧洲身份认同,强调欧盟合作的进步意义。
事实上,对马克龙的批评和疑虑在法国和欧洲仍然存在,包括对“马克龙主义”是有是无也存有争议。虽然对非法移民问题的强硬立法并非因为白人民族主义和身份政治,而是援引了财政和安全上的技术性理由,但马克龙在主张多元、包容的价值观同时收紧了移民政策,仍被批评者认为是“说一套、做一套”。与之类似,法国《解放报》批评马克龙“左耳失聪”,没有在强化经济活力的同时采取强有力的措施保障公平,并称劳动法改革实际上意味着对经济弱势群体的伤害。
此外,马克龙的强硬言语风格也颇为引发争议,他在希腊雅典声称自己不会对“懒汉”屈服,在面对小企业主的演讲时指责失业工人“应该努力去找工作,而不是在街头上制造流血事件”,甚至曾经宣称自己的思考“太过复杂”,因此媒体“并不能很好理解”。这一切和他过于精英的出身对应,使得左翼媒体称其为“富人的总统”。
哲学专业出身的马克龙和他的支持者们所许诺和期待的法国,并不是一个高高在上、近乎全能的“哲人王”或者“天降伟人”所领导的国家。在2018的新年贺词里,马克龙向民众许诺2018年要在改革之余更注重福利与保障。这些内容其实是马克龙在超越左右的政纲中承诺的议题,而这些议题能否在新的一年一一落实,很大程度上决定了那个超越左右的“马克龙主义”是否真的存在。
虽然马克龙最终能在实践中做成什么样还需要时间的检验,但就他上台后的表现,他对自己执政目标的定位就不仅是改革,而是转型。这个转型的目标,是一个更加信息化、自动化、全球化,更加开放、包容、普世的21世纪。马克龙的强势改革者形象及其具体的改革路径是建立在一套整体图景之上,而不仅仅是政治算计和政治策略。这或许正是他作为法国罕见的强势改革者,却依然能保持高支持率的重要原因。
(余图荐自《中国新闻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