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金圣华
船行水上,海阔天空,一片汪洋伸展无涯,平静如镜,此时脑海中却波涛起伏,风急浪高;心底里一直惦记着,悬挂着,忧虑着,不知远在高雄的诗翁,此刻是否已渡难关,安然无恙?
赴澳旅游,出发前骇然得知余光中先生抱恙入院的消息,不由得心急如焚,忐忑不安。才一个多月前刚赴高雄参加台湾“中山大学”为余先生庆生的盛会,当时他精神矍铄,言笑晏晏。明明记得他应邀上台,不肯坐在大会为他准备的座椅上,偏要站着演讲,一讲半小时有多,一贯的妙语如珠,机智风趣;明明记得他会后与亲友步出阳台,眺望西子湾的夕照晚霞,并与众人合照留影,一派闲适自如;明明记得他在会前的晚宴上与后辈打成一片,伸手做出最为流行、表示love的韩式手势,笑得开怀,难道这一切都会转眼成空,不可再追?
邮轮缓缓向南澳驶行,船上联络不便,于是每到一埠就急忙上岸,打开手机查看消息,突然,噩耗传来,余先生已于十二月十四日溘然长逝,霎那间,南太平洋澄碧的海水,变为一汪苍茫的幽蓝!
接着,《明报月刊》潘总来讯,痛陈诗翁离世,天下同悲,拟刊特辑,以示悼念。潘总嘱我将原已在月刊发排,将于一月刊登的拙文《一斛晶莹》略事修改,并务必在十九号返港之夜立即交稿,以便赶及在次日付梓。
《一斛晶莹》原本记载着早前有幸为诗人庆生,与其共度八九寿辰正日的经过,在此谨以一瓣心香,敬录如下,以为纪念。
那天是余光中先生的生日(重阳佳节)正日,两天前台湾“中山大学”特地为他举行了一场温馨贴心的庆生会,会上发布了“余光中香港岁月”的录像带。这天下午寿翁就安安静静地在寓所休憩。一大盆贺寿的兰花,黄花红芯,开得灿烂。我们(秀莲与我)坐在余府的客厅,一边吃水果,一边轻松自在地闲聊,午后的斜阳缓缓照入窗扉,今年有闰月,重九茱萸的日子在台湾南部,已经不再燠热了。
看到师母搁在桌上的一副眼镜,眼镜绳由密密细细的珠子串成,精致纤巧,色彩斑斓,问师母哪里买?“我穿的呀!”这才记起她是串珠高手,多年来收藏的珍珠玛瑙翡翠白玉,都已经化成一串串典雅美丽的长链,在丽人玉颈上焕然生辉。“我们有好几个朋友都喜欢串珠,其中三人的作品有一次应艺廊邀请展售,那总得想个名字呀!于是请余先生赐题,他说就叫做《一hu晶莹》吧!”“什么hu?”“‘角’字边那个呀!”这才猛然想起是“斛”字,好个优雅贴切的名字!
“斛”是个古典的量词,与“斛”有关,最为人所知的大概是唐明皇宠姬梅妃江采苹和贵妃杨玉环争风吃醋的故事。梅妃写下《一斛珠》,流传后世。
其实,著名的诗人都是善于使用量词的,余光中驱文遣字尤具特色,除了他那脍炙人口的《乡愁》,其他诗句中运用得出神入化的量词,更俯拾皆是,随手拈来的有“一截断云”(《山中传奇》)、“一弯灯光”(《也开此门》)、“一幅……绚艳”(《金色时辰》)、“一片水蓝”(《保力溪砂嘴》)、“一扇耳朵”、“一盏眼睛”、“一面灵魂”(《在多风的夜晚》),等等。不错,诗人是诗歌接力赛中的健将,他的那一棒是“远自李白和苏东坡的那头传过来的”,因而能在作品中秉承传统而又推陈出新。
“一斛”是个量词,古时为十斗,后改为五斗,那“晶莹”呢?又有何所指?余诗人在结婚三十周年时,为夫人写下了情真意挚的《珍珠项链》一诗,他在诗中说:“三十年的岁月成串了/一年还不到一寸,好贵的时光啊/每一粒都含着银灰的晶莹/温润而圆满,就像有幸/跟你同享的每一个日子”。不错,余光中伉俪数十年来携手同进,相濡以沫,每一个相依相守的日子,都饱含着“晶莹”,温润如玉,圆满如珠。
余光中先生毕生孜孜矻矻,为华夏文化守护着“最后一盏灯”,范我存夫人一生殷殷相随,守候着永不言倦的“守夜人”,如今两人已经度过六十周年钻石婚了。夫人把爱婿原拟购买钻石的款项,悉数捐作慈善用途。余先生的辉煌业绩,恰似一粒粒绚丽矜贵的珠玉,晶莹耀目,而余夫人在旁默默支持,就如巧手中那股坚韧绵长的锦线,将珠玉穿连成串,化为瑰宝。“一斛晶莹”,多少个饱含幸福的日子,构成了鹣鲽情深的圆满和丰盈!
午后闲聊中,余先生提议不如大家来个诗歌接龙,一人即兴吟唱首句,一人随后串联成诗。背诗不是我的强项,我说还是让诗翁爱徒黄秀莲上阵接招吧!
谈笑间日影西斜了,来客与主人一齐起座,外出共膳。余夫人悉心打点一切,细细检视着余先生的衣着,最要紧的是戴好帽子,带上拐杖;眼药拿了,鞋子呢?绑好鞋带了吗?不会绊脚了吧?待一切安排妥当,再由女儿幼珊从旁带领,一行人缓缓下楼。夕阳下,爱河畔,俪影成双,波光潋滟中,但见一斛晶莹!
那晚,由我和秀莲做东为诗人庆生,与余氏伉俪及幼珊一行五人前往一家精致的斋菜馆共膳贺寿。当晚诗翁胃口甚佳,兴致甚高。饭后下楼,余师与高足仍然在背诵古典诗词,从李白、杜甫、苏东坡到龚自珍,你一言我一语,两师徒一唱一和,沉浸在诗情雅韵中,浑然忘我,乐此不疲,这个动人的一刻,将在记忆中永不磨灭!
余先生,在毕生晶莹澄澈的华光映照下,如今您已进入了永恒,从此——
不必再滴眼药,扰人的眼疾,再也肆虐不了您那敏锐明净的双眸;
不必再戴厚帽,凛冽的寒风,再也吹袭不了您那睿智无双的头脑;
不必再拄拐杖,崎岖的路径,再也阻拦不了您那矫健锐行的步伐;
不必再系鞋带,绊脚的细绳,再也捆绑不了您那自由无拘的灵魂!
不必再背古诗,从今以后在华夏诗歌延绵不绝的长河上,后学晚辈琅琅背诵的,除了李诗、杜诗、苏诗,必然还有不朽的余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