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嫡
日伪统治时期,北平白天看上去还算热闹,可一到晚上,立刻就冷清了,买卖铺子都早早地关了门。唯独有一条街还算热闹,那就是琉璃街。在这乱世,还敢在这条街上做古董生意的,一般都有点靠山。
雅古斋是这条街上新开业的铺子。这天晚上,张老板正眯着眼睛在后堂喝茶,前面招呼生意的伙计忽然喊了起来:“这是干什么?你们是什么人?”张老板眉头一皱,放下茶壶正要出去,伙计已经被几个黑衣人推搡着进了后堂。
张老板一惊,看着这几个黑衣人,以为遇上绑票的了,他清清嗓子说:“几位想发财,可能找错地方了吧。”
有个领头的黑衣人冷冷地说:“错不了,你是张老板吧,或者叫金角。给我搜!”
张老板急了:“什么金角银角?兄弟,要钱的话说个数,别动粗啊!”
领头的看了他一眼说:“你拿我们当土匪了?别装了,你一眼就看出我们是什么人了吧。自我介绍一下,我是特高课的行动队长刘峰,久闻你金角的大名了,想不到就在我眼皮子底下。”
张老板一愣:“特高课?误会呀误会,我也是给皇军办事的,这不是大水冲了龙王庙吗?宪兵队的山本少佐,就是这家店的股东啊。”
刘峰也愣了愣,但马上挥手说:“搞情报工作的,不会唬人怎么行?要真有这事,特高课会不知道?别废话了,等把电台搜出来,你需要交代的多着呢。”
张老板拿起电话说:“我这里没有什么电台,我跟你说不清楚,我给山本少佐打电话。”刘峰一把按住电话,用枪顶在张老板头上说:“你敢拨一下,我就打死你。”
张老板急得吼起来:“你这混蛋,老子也不是好惹的!”刘峰冷笑一声,用枪把打在张老板的头上,张老板顿时瘫倒在地。
这时,屋子里已被翻得乱七八糟,古董倒是翻出来不少,瓶瓶罐罐和字画被随意地扔在地上,但始终没翻到电台。刘峰在屋子里仔细寻找着蛛丝马迹,终于在地板上找到一处异样。他用手在地板缝里摸索着,然后一抬,果然掀起来一块地板,地板下面有个暗室。刘峰得意地冷笑道:“你还有什么可说的吗?”
张老板被人死死捆住,急得满头大汗:“那里面的东西不能动啊,要掉脑袋的!”
刘峰哈哈大笑道:“你放心,只要你老老实实交代出其他同伙,脑袋掉不了,还能发财呢。”
刘峰下到暗室里,打开手电,顿时觉得目眩神迷。小屋里满满的都是古董,跟外面比起来可不是一个档次的,还有一叠叠的金条,可这些都不是刘峰想要找的东西。他疯狂地翻找着,但小屋很小,转眼就翻完了,根本就没有电台。刘峰跳上来,照着张老板就是一拳,恶狠狠地说:“电台究竟在哪儿?不说出来,老子在这儿就剥了你的皮。”
张老板痛得蜷缩着身体,嘴里却不服软:“你找死!”
这时,外面传来了砸门声,刘峰歪头示意,一个手下从店门缝隙里往外看了看,回来报告说:“队长,是宪兵队的。”只听外面传来一阵叽里呱啦的日本人说话声,还夹杂着翻译的声音:“里面的人快开门,宪兵队查夜!”
刘峰叫手下打开门,一队日本兵冲进来,举枪逼住了黑衣特工们,刘峰赶紧掏出证件:“特高课办案!别误会!”
一个少佐军官冲进屋,上来就给了刘峰一嘴巴。翻译则忙着给张老板松绑,嘴里埋怨着:“特高课办案也不能随便打人啊。天哪,这些古董你们怎么能这么糟蹋?”
少佐军官掏出手枪,怒气冲冲地对着刘峰。刘峰见势不妙,赶紧说:“我们是奉命行事,有人举报这里是军统的情报部门。”
张老板在一旁吼叫着:“我早跟你解释了,你偏不信。我怀疑你就是假借办案,想黑了我们的古董和金条!”
刘峰和几个特高课的人被抓进了宪兵队,虽然没被严刑拷打,但也挨了不少拳脚,直到半夜,才被得知情况的特高课给接了回去。
上司告诉刘峰,刚跟军部里的人沟通过,那家古董店名义上是中国人开的,其实是军部高层的人参与的,他们一边打仗,一边搜刮了很多中国的古董,这些东西需要有渠道变成黄金。因为见不得光,所以由山本出面,和姓张的汉奸合作开店;也因为过于秘密,特高课竟然不知道。
刘峰莫名挨了打,不禁怒火冲天,他来到了特高课的审讯室。审讯室的刑架上绑着一个男人,遍体鳞伤,不成人样,已昏死过去,一个日本军医正在翻看他的眼皮。
刘峰压住火气,对日本军医说:“怎么样,傻了吗?”军医点点头,用生硬的汉语说:“不出所料,药物的副作用已经把他变成白痴了。”
刘峰恼火地说:“我就说你那药不灵,现在他也傻了,你知道我抓住一个国民党的特务有多难吗?本来还指望他立大功呢,现在都让你的神药给毁了。”
日本军医满脸惭愧地说:“我根据以往的试验,以为万无一失了,没想到中国特工确实比普通人厉害,在注射药物后还能提供假情报,是我的失职。”
刘峰也不敢对日本军医太凶,这事只能打落牙齿自己吞,当下换上笑脸说:“算了算了,都是为了大日本帝国效力,不能互相埋怨。这次被这小子耍了,得罪了军部,你是军部看重的专家,还要请你去解释误会,特高课没有军部的支持,很难工作。”
军医连连点头,表示一定会办,然后又观察了一会儿刑架上的男人,垂头丧气地走了。刘峰摸着被宪兵打肿的脸,忍不住又狠狠地给了那男人两鞭子。
男人身体微微一颤,睁开眼睛。那是一双无神的眼睛,茫然地看着刘峰,又像是什么也没看见,他“呵呵”笑了两声,才感觉到身上的剧痛,又哇哇大哭起来。
一个手下对刘峰说:“军医说,他确实变成傻子了,咱们留着也没用,做了吧。”
刘峰心疼地说:“这可是银边,你知道在北平,国民党的特工只有三個银边,就这么让那个日本笨蛋给毁了,还是什么专家呢。”
手下说:“一个金角,三个银边,剩下的就都是草肚了,他确实算是大人物了。”
国民党在北平区的特工是以围棋为名的。围棋术语里有金角银边草肚皮的说法,就是说棋子在棋盘上的位置,角是必争之地,边是战略要地,至于中心地带的子,丢几个不重要,所以叫金角银边草肚皮。刘峰好不容易破译了多份情报才弄清了这份组织架构,又幸运地抓住了一个银边,本指望顺藤摸瓜找到金角,铲除北平的国军情报机构,不料却功败垂成。
忽然,刘峰眼睛一亮:“咱们知道他变傻了,国民党可不知道。咱们把他送到日本人的医院去养着,国民党肯定会派人营救,到时咱们就守着鱼饵钓大鱼!”
第二天,日本人的东亚友好医院里收治了这个叫王飞的病人。虽然是日本人的医院,但里面的医生护士很多都是中国人,他们对病人是一视同仁的,只要是病人,都会尽力救治。但在王飞身上,他们束手无策,因为他们发现,王飞的大脑已经发生了不可逆转的病变,而这种病变,他们谁也没见过。无奈之下,只能派一个护士好好照顾他。
小护士叫刘萍,是刘峰的远房亲戚,托刘峰的关系进的医院。她热情善良,把王飞照顾得很好。王飞现在的智商相当于三岁的孩子,他很快就极度依赖刘萍,没有刘萍,连饭都吃不下去。
刘峰一直派人盯着,当然也交代刘萍,任何人来探望王飞,都要马上报告。可国军特工的警惕性也很高,一次都没有露过面。
这天,刘萍在用轮椅推着王飞散步时,趁左右无人,刘萍小声对王飞说:“我知道你是国民党的特工,我想救你出去,你如果明白就告诉我。”
王飞茫然地看着刘萍,只是“嘿嘿”地傻笑。
刘萍说:“我知道你不一定相信我,我明确告诉你,其实我也是特工,不过我不是国民党的,我是共产党的人。我在延安受过培训,如果你不愿意回去,我可以把你送到延安去。你是抗日英雄,我们欢迎你这样的人。”
王飞的表情毫无变化,依旧咬着手指头“嘿嘿”地傻笑。
刘萍叹了口气,其实她知道王飞的情况,但她仍然盼望能有奇迹发生。她忘不了第一次和王飞见面时,王飞那英气勃勃的样子。
那时她刚来到这个医院,需要拍入职照片。当时王飞还是个摄影师,开着一家照相馆,很多达官贵人都曾光顾过他的照相馆。那会儿,刘萍凭着一个特工的敏锐,能感觉到王飞对那些汉奸和日本人的不屑。尽管他看起来彬彬有礼,但刘萍就是能感觉到。
直到王飞被送进医院,刘萍才从上级的口中得知,他竟然是个特工,而且还是“银边”!
晚上,刘萍回到自己的公寓,忽然发现包里多了一张纸,打开一看,竟是一张银行存票!
这张银行存票的金额不小,足够一个人生活十年。存票背面还贴着张纸条,上面的字都是从报纸上剪下来的:“我观察你很久了,知道你是个好人。请好好照顾王飞,不成敬意。”后面是一串密码。
刘萍看着纸条出了半天神,然后小心翼翼地藏了起来。
过了两天,刘萍来到银行,拿出银行存票,问能不能看出是谁存的。银行经理礼貌地告诉她,这是无记名存票,只要有存票和密码就能取钱,不过是无法查出最初的存款人的。
刘萍没有取款,她猜这个人一定就是金角。刘萍也是经过训练的特工,但被人把存票塞进包里竟然毫无知觉,而且这人说已经观察她很久了,她竟然也没有察觉,可见对方是个非常厉害的特工,只有金角才有这样的水平吧。
刘萍向上级汇报了情况,上级回复她,由于怀疑银边是被内部人出卖的,国民党内部正在严查内鬼,并且双方特工高层已经达成默契,共产党方面也将协助一起调查。毕竟这个内鬼出卖的是抗日英雄,毁灭的是抗日力量。但不管两边如何努力,却始终查不出内鬼是谁。这内鬼行动了一次之后,就好像消失了一样。
除了那张银行存票,再也没有其他动作,国民党似乎遗忘了王飞,由于一直没有鱼上钩,刘峰也失去了耐心,不再派人跟踪了,只是让刘萍注意监视。
在刘萍无微不至的照顾下,王飞的伤势一点点好转了,但他双腿腿骨被打断了几节,只能靠双拐走路。一条胳膊也被打残废了。满身的伤疤,到处都是烙铁印,原本英俊的脸上布满了伤痕,由于那些伤口都用盐水浸泡过,皮肉收缩,再也难以复原。最让人难受的是,他只会傻笑和哭,连话都不会说。
刘萍含着眼泪看着他,脑海里总是难以忘怀第一次见面时他的微笑。
过了些日子,日本人的战局日渐不利,东亚友好医院里住满了日本伤兵,其他病人都被轰出去了。刘峰对王飞已经不抱希望,自然也不会为他争取什么。
王飞被赶出了医院,拄着双拐茫然地站在路边。饥饿的本能让他开始翻找路边的垃圾堆,他找到半块肮脏的饼,兴奋地往嘴里塞,却被人一掌打掉了。王飞咧嘴哭了起来,刘萍也哭了,她抱着王飞说:“跟我回家,我给你做饭吃。”
就这样,王飞在刘萍家住下了。小小的公寓里,王飞每天扒着窗户望着大街,盼着刘萍回家。而刘萍一下班就急匆匆地赶回家,她知道王飞在等她。
有一天,一拨新的日本伤兵被送进医院,所有医护人员被要求加班。刘萍半夜才得以脱身,她飞快地往家跑,快到家的时候,她被黑暗中蹿出来的一个男人抱住了,拖进了巷子里。
那是个日本浪人,喝醉了酒,在街上寻找猎物。刘萍撕打着,喊叫着,希望能有巡夜的人发现。就在她快没力气的时候,王飞突然出现,他举起一根拐杖狠狠地砸在浪人的头上,然后是第二下、第三下..等刘萍回过神来时,那浪人的脑袋都被砸扁了。
刘萍拉着王飞跑回家,给他刷洗拐杖。王飞却似乎忘了自己干过什么,只是委屈地看着刘萍,摸摸肚子,表示他饿了。
没过几天,刘峰来医院看刘萍,说日本人要完蛋了,他打算逃走,问刘萍跟不跟他一起走。刘萍不肯,刘峰也无所谓,扔下几块大洋说:“得空就跑吧,你是我亲戚,又在日本人医院上班,没准就被当成汉奸了。”
刘萍抓住机会问他:“之前你送来的那个傻子,到底是咋回事啊?后来又不让住了,被赶走了,估计已经饿死了,真可怜。”
刘峰叹口气说:“那是国民党的特工,我们接到一个匿名情报,说他是银边。我们突袭了他的照相館,结果真的搜出了枪和密码本。我们想通过他抓住金角,结果严刑拷打没有用,他嘴严得很。我们才用上了军部新研发的一种药物,这药是七三一部队研制的,说是很厉害,不管多硬的人,只要被注射了,就会说实话。只是这药的副作用太大了,能把人脑子烧坏,几十个试验品都变成了傻子。本来我还想留着他套出更多情报,可十二个小时快到了,国民党的特工有规矩,十二个小时联系不上,就会转移地点,所以我最后还是用了药,没想到,这药对老特工根本不像对老百姓试验时那么好使,那小子用假情报耍了我们,自己也成了傻子,再没用处了。”
刘萍低下头努力掩饰愤怒,只说了句:“真可怜。”
最后,刘峰还是没能成功逃走,他带着金条在逃跑的路上被人暗杀了,身上被人用匕首刻了字:“民族罪人”。落款是金角。
日本人眼看要吃败仗了,他们也变得更加疯狂,在北平城里疯狂搜查抗日分子,只要略有怀疑,就直接枪毙。
一时间古城里人人自危,刘萍接到上级命令,让她迅速转移。她汇报了王飞在自己这里,上级犹豫了一阵,同意她带着王飞一起走,会在城外十里铺接应她。
刘萍雇了辆马车,以带丈夫去外地治病为由出城。王飞呆呆傻傻的样子让守城门的人放松了警惕,把他们放出去了。
出城后,刘萍刚松口气,忽然两个日本人巡逻过来,其中一个认出了刘萍是医院的护士,日本人是不允许医护人员离开的,因为他们的伤兵越来越多,他们抓住刘萍要押回城去。
刘萍万分焦急,自己没带武器,这里离十里铺还有很远,同志们也不可能来接应自己。一旦被日本人押回去,自己和王飞肯定是要死在城里了。
正在刘萍紧张地想办法时,一声枪响,一个日本人应声倒地,另一个日本人转身寻找目标,又被一枪毙命。这时,一个商贾模样的中年人从路边草丛里钻出来,把刘萍和王飞扶上一辆马车,然后赶起马车向前飞奔。
刘萍惊魂未定地问:“你是什么人?为什么救我们?”中年人往车里看了看,王飞蜷缩着身子吓哭了。中年人说:“我是为他而来的,我给你的银票,你为什么没用?”刘萍恍然大悟道:“你是他们说的金角?”金角点点头说:“刘峰说的吧。他是你亲戚,我杀了他,你恨不恨我?”刘萍摇摇头说:“他虽然对我不错,但他是汉奸。”
金角说:“我观察过你,你是个好人,王飞跟着你我放心。他不是银边了,只是个傻子,需要人照顾。那银票不是我个人的,是上峰的安排。你带着王飞去重庆吧,那里安全,上峰也安排好了住处,我们不是无情无义的人,会养王飞一辈子的。当然,如果你不愿意跟王飞一起,我这就带他走,你可以离开了。”
刘萍紧张地思索着,看来金角虽然观察过自己,但他并不知道自己是共产党的人,能去重庆,还有国民党特工的照顾,对自己的工作可能有意想不到的好处,而且,她确实也不放心王飞。思索片刻,她点头说:“我愿意去,咱们走东边的路吧,那边离车站近。”金角点点头,驾着马车驶向东边,绕过了在西边等待接应刘萍的人。
在金角的安排下,刘萍和王飞有惊无险地到了重庆。刘萍和上级重新取得了联系,她一边掩藏着自己的身份,一边暗地里搜集信息。金角试探着问刘萍愿不愿意和王飞结婚,刘萍考虑两天后同意了。
金角特意赶回重庆参加了婚礼,他拉着刘萍的手落泪了:“谢谢你,我替党国感谢你。”刘萍趁机提出:“我想找份工作,王飞的抚恤金虽然不少,但坐吃山空也不行啊。”金角拍着胸脯说:“别的部门不好说,当个机要秘书我还是能安排的,我明天就向上峰申请。你是王飞的妻子,这个面子他们必须给。”
果然,刘萍顺利地当上了机要秘书。这个职位虽然不高,但能接触到很多机密信息。
很快,日本人投降了,但内战又开始了。刘萍一下子变成了最重要的特工,因为她几乎是在敌人的心脏里工作。刘萍有时也很怅然,本来大家都是齐心协力打鬼子的,怎么刚刚胜利,就成敌人了,为什么国共两党就不能和平共处呢?
刘萍跟上级联系不敢通过电台,因为怕被追踪到。重庆城里有一个糕饼店,刘萍常去买点心,因为大家都知道王飞爱吃点心,其实,那也是共产党的地下情报站。
有一天,刘萍忽然被叫到审讯室,几个高级特工正在审讯一个人,金角也在其中。那个人被打得血肉模糊,睁眼看着刘萍,刘萍的心一下子抽紧了——那是糕饼店的伙计,自己的同志!
一个特工看着刘萍:“你认识他吗?”刘萍仔细看了看,点点头说:“我常去他家买点心。”那特工说:“他是共产党的特务,你为什么偏去这家店买点心呢?”
刘萍沉着地说:“王飞就喜欢吃他家的,换了别家的他不肯吃。”
那个伙计吐了口血水说:“我说怎么就被你们盯上了,原来这女人是你们的人!早就听说你们国民党的特务都靠女人干活,离了女人,什么情报也搞不到,我也算是倒了血霉了……”
不等他說完,金角上去狠狠一拳,打落了他两颗牙齿:“你嘴放干净点。”接下来又是一顿毒打,刘萍在一旁看着,心里疼得直抽搐,脸上却不能表现出来。
那几个特务果然对刘萍的口气变软了:“共匪就这德性,你别往心里去。我们都是很敬佩王飞兄的,询问你也是例行公事。”
刘萍刚松了口气,一个一直没说话的特务忽然问:“你是机要秘书,情报不能带出办公室这一点你应该很清楚。可我在你家里搜到了你抄写的情报人员名单,这你怎么解释?”
这句话犹如晴天霹雳,刘萍只觉得天旋地转,她把那份名单藏在了自己的脂粉盒里,还没来得及送出去,竟然被发现了。自己该怎么解释呢?被毒打的伙计和一旁的金角也都愣住了,呆呆地看着刘萍。刘萍昂起头,泪水滚滚而下:“没错,我是抄了一份名单,而且我还给其中两个人打过电话。”那特务冷冷地逼问:“为什么?”刘萍说:“因为刘峰给我听过一段录音,就是那段录音,举报了王飞。我要给名单上所有的人都打一遍电话,我要找出那个出卖王飞的人!”
大家都沉默了,过了半天金角才说:“原来,你前几天给我打电话是因为这个,你又不是没跟我说过话。”刘萍说:“电话里的声音和平时的声音不一样,我不确定一下怎么行?”
那特务口气也软了:“嫂夫人的心情我们都能理解,我们也想抓出那个内鬼来。不过规矩不能不遵守,这次我们会替你瞒下,以后不能再这样了。”刘萍含泪点点头说:“王飞,太惨了……”金角黯然地扶着刘萍出去了。
回到家,刘萍抱着王飞失声痛哭:“你知道吗?今天你又救了我一次。”王飞懵懂地看着刘萍,笨拙地摇着头,含糊地说着:“不哭,不哭。”
转眼两年过去了,国民党节节败退,已经开始做退守台湾的准备了。但重庆作为中心,余党仍然不肯言败,特务们也愈加疯狂,清除了大量反战人士和被怀疑是共产党的人。刘萍不顾暴露的危险,传递了大量的信息,帮助共产党营救了很多进步人士。
这天她正在机要室工作,金角走进来说:“我刚从北平回来,很久没看王飞了,带我去看看他吧。”刘萍交接了一下工作,带着金角回到家里。
几年间,金角经常来看望,王飞对金角也熟悉了,笑呵呵地看着他。金角脸色阴沉,看看外面,小声说:“弟妹,赶紧收拾东西,我送你们出城。”
刘萍一愣:“怎么了?”金角看着她:“当着我的面你就别装了,上次糕饼店的事,我就有疑惑,因为按刘峰当时的情况,是很难给突然接到的匿名举报电话录音的。当时给你解围后,我就暗中调查你。不过你一直演得很好,我也没发现太多破绽。这段时间,你太急了,急就容易露出马脚。我知道你是共党的人,至于什么时候开始的,我还不清楚。不过我既然能查出来,别人很快也会查出来。趁还来得及,赶紧走吧。”
刘萍沉默半晌:“你为什么要放过我?”金角苦笑着说:“人心都是肉长的,这几年的相处怎么说也有感情了。不过最主要的,你是王飞的老婆,你要是死了,他也得死。如果是在前几年,我可能顾不了这些。不过现在眼看败局已定,就是多杀一个你,又有什么用呢?”
刘萍抱住王飞的胳膊,轻声说:“谢谢你。”金角惨笑道:“我这身份未必能去得了台湾,上面还希望我们这些特工继续潜伏呢。没准以后我就是死在你手上的人。不说这些了,都是命,走吧。”
刘萍和王飞被金角送出重庆,一路不停地直奔东北。此时东北已经解放了,刘萍找到组织,受到了热烈欢迎。她留在当地工作,同时照顾王飞。对王飞,组织上只有一句话:“从他被注射了那药的时候,就已经不再是哪个党派的人了,他是个民族英雄。”
很快,全国解放了,举国上下掀起了肃清敌特的行动。刘萍心里一直有一个念头在挣扎:她把自己背下来的所有特务名单都交给了组织,唯独金角,她没有说。她知道这是对组织的不忠诚,但她真心希望金角去了台湾,再也不要回大陆了。她知道,不管自己有没有说,其实组织上都不会不知道这个人,他是北平的金角,是老牌的特务,早就挂在黑名单上了。自己不说,只是一个人最后的一点私心罢了。
一年后,金角落网了,他在企图破坏一个电厂时被捕。被抓捕后,他拒不交代有其他同伙,只是强调自己在抗日斗争中立过功。经过公审后,政府决定判无期徒刑,进行劳动改造。金角没有什么反应,淡淡地说道:“不枪毙我,已经很轻了。不过服刑前,我有个要求,就是写封信给一个老朋友,请帮我转达。”
很快,信送到了刘萍手里,但审查过信的领导对刘萍说:“这封信我看过了,我希望你不要再看了。有些事,还是不知道比较好。”刘萍疑惑地看着领导,领导叹了口气,接着说:“当初我们两边怎么查都查不到出卖王飞的内鬼,都觉得很奇怪。只要是内鬼,就不可能只行动一次,哪有这样的内鬼呢?可这个内鬼就此销声匿迹了,好像从来不存在一样。直到看了这封信,我才明白,我们都想错了。根本就没有内鬼,又从何查起呢?”
刘萍咬咬牙打开了信,她几乎是颤抖着看完的,看完后,她不知道是该哭还是该喊,也不知道是该恨还是该同情。
的确,王飞是被内鬼出卖的,但这个内鬼却不是为日本人做事,而是为了中国人的战争胜利。王飞是被精心挑选的牺牲品,是这盘棋局里的弃子。
金角截获过一份情报,是来自日本军部的。七三一部队用中国人做试验,研究了一种逼供用的催眠剂。这种催眠剂药力极强,能让人把心底最想保守的秘密都吐露出来,这不是意志坚定就能顶住的,它不同于严刑拷打,人可以用意志对抗,这是直接作用于人的大脑,作用于意志本身。这种药一旦获得认可批量生产,中国的情报系统在日本人面前将不堪一击。唯一值得庆幸的是,这种药目前还没能批量生产的原因是副作用极强,所有试验品无一例外都成了白痴。因此,日本人在犹豫该不该用,毕竟这是杀鸡取卵的做法,但他们认为,如果药效有保证,能获得重大情报,还是可以先试用。金角苦思冥想了一晚上,一个让人震惊又恐怖的计划形成了。
王飞是最年轻的银边,他是军校毕业的优秀特工,但参加工作不久,对北平的情报网尚不了解,一直跟金角通过电台单线联系。
有一天,金角告诉王飞,是该见面的时候了,明天晚上去琉璃厂的雅古斋,那就是自己的据点,张老板就是金角。这个日本人的销赃窝点,金角早就清楚,这次却意外地派上了用场。然后,金角给刘峰打了匿名电话,告诉他王飞是北平的银边。刘峰果然马上出动,抓住了王飞,并且在照相馆里找到了足够的证据。接下来,刘峰对王飞严刑拷打,要问出金角是谁。
王飞没有辜负金角的期望,在刘峰动用了所有酷刑后,王飞仍然一言不发。眼看已经过去了十个小时,再拖下去金角就可能警觉并转移了,刘峰无奈之下让日本军医给王飞注射了药剂。王飞不是神仙,他钢铁般的意志也无法抵抗那恶魔一般的药剂,他在昏昏沉沉中说出了自己拼死保护的“秘密”——雅古齋是据点,张老板是金角。
接下来发生的一切都如金角所料,特高课和宪兵队狗咬狗,吃了大亏的刘峰理所当然地认为王飞顶住了药剂,编了个假情报耍了自己。等他回去想要继续审问时,却发现王飞正如自己担心的那样,变成了白痴。辛辛苦苦抓到的大鱼,最后什么都没得到,刘峰怒火冲天,写了份报告,证明这药剂对特工人员效果不佳,且弊大于利,而那个现场的军医也成了最好的证人。就这样,这种药剂被放弃了。
一种可能终结中国情报史的药物,就在金角的死亡棋局中被消灭了。这是一场残酷的胜利,由于计划本身的人性泯灭,金角没有向任何人汇报,这个永远也查不出来的内鬼,就这样消失了。而被称为民族英雄的王飞,其实是最无辜的弃子。
围棋中,为了赢一盘棋,弃子是常见的,但当这颗棋子是一个满怀壮志、一心报国的人时,这样的做法无疑变得残忍恐怖。
金角之所以一次次地营救王飞,甚至最后发展到保护刘萍,是因为他心里压着的秘密,每次想起都让他呕吐不止。作为老牌特工,他杀人不眨眼,但亲手把自己的战友送进地狱,他从没做过。
在信的最后,金角对刘萍说:“我罪无可恕,但我不后悔。战争把我变成了魔鬼,但在看到你推着王飞散步的那一刻,我泪流满面,因为我发现即使在那样恐怖的地狱里,仍然有天使存在。”
刘萍回到家时,王飞正在玩水,弄得满屋子都是,看见刘萍回来,畏缩地坐在地上,咧着嘴看着刘萍。刘萍走过去抱着王飞,流着泪说:“不怕的,玩吧,我陪你玩。”王飞“呵呵”笑了,又玩起水来。
自由的天空中,艳阳高照,曾经饱受摧残的土地上,一片生机盎然。
(发稿编辑:朱.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