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佳玮
魏晋时代的人风流,三曹以下,建安诸子、竹林七贤,一概风流倜傥、玉树临风。酒不缺,却少吃的。匈奴献曹操“一合酥”,杨修就率诸将给吃了,末了还玩“一人一口酥”的文字游戏戏耍曹操。当然,从中亦可见那时连这种点心都很珍贵。魏晋时把面条叫汤饼,估计也就是水煮囫囵面,吃个混饱。曹丕疑心何晏脸白是抹了粉,就拿汤饼哄何晏吃,看他出了汗是啥效果,可见这东西未必好吃,但的确热气蒸腾,很是有用。
都说我国饮食文明甲天下,确是真的。我国八大菜系,滿汉全席,细点小馔,气象万千,比起西方人单调的只烹不调,我们过得简直是神仙般的日子。袁枚在《随园食单》里细说鱼翅海参,李渔于《闲情偶寄》里大谈酒鱼茶肉,学问海了去了。只不过,士大夫毕竟是士大夫,小民百姓临了怕是品不出鱼翅发得好不好、海参是否弹牙汁浓。我们这里穷过的老人,讨论一碗汤好不好,就一个标准:这汤浓不浓。
老一辈人怀旧,吃饭时还常教导我们:喝汤时要溜边沉底,轻捞慢起。像我这种怕鱼刺的,喝鱼汤时每每纳闷儿:躲鱼肉都来不及,干吗还沉底缓捞?那时还没挨过饿,出门一多,到处走走,饿过几顿后就明白了。老一辈人自有其哲学,求饱求暖,就指望一碗热汤,汤里有菜有肉,熬出浓汁来,咸一咸嘴,填填肚子。
传闻南方的某些老字号,一锅汤百年不灭,日夜填薪地炖着、煮着,就是卖个“这汤火候到家”。时间既久,味道极厚。融了不知多少大料,煲了不知多少老汤,那是无价之宝,譬如卤味铺的百年老汁、酒家地窖的百年老酒、川中传了几代的泡菜坛子、烟茶行家闷了半世的雪茄或普洱。那汤是给行家里手品的。内行一品,就能嗅出这汤的好坏、用料多少、火候程度之类。就像是建筑大师看房子,一眼看出风格体式,随手把鸟笼一挂就步月于庭的逍遥劲儿。然而天下寒士太多,要的不是雕梁画栋、金碧辉煌,而是茅屋广厦千万间,求个庇护的地方。我辈俗人,大冬天扑个地方喝一碗汤、吃几块肉,暖和过来了,才是正道。汤是这样一种东西:不算正餐,可俭可奢,是最有效的解寒、去饥之法,因此务求其浓。别说热汤,连去暑的汤都讲究个浓。老北京做酸梅汤,法子各异,但大体精神不变:熏过的乌梅加水煮,酌加冰糖,凉透过滤,最后出来就是要求个“浓”。
十月末天风骤起,夏季余温散去,秋凉霍然而至。冷了之后,才发觉特别易饿。房间里储藏的蛋糕、点心等吃到肚里,像泥牛入海,真怕胃成了无底洞。出门去街上,面包、熟食、比萨、自助餐之类的没勾起食欲来,可是到麻辣烫店、拉面馆这类地方就走不动了,非得进去,就着热辣辣的汤吃点什么。那厚厚的浓味滚汤,一口口烫着舌头和嘴,“咕咚”一口咽下去,肚子里便暖起来,背上舒服得发痒。这就足以让人享受。
出门在外的人,格外恋碗汤喝。蒲松龄为了写《聊斋》,煮了绿豆汤在路边请人喝,以“讹诈”故事素材,可见一碗汤对游方的路人实在如天降的宝物。小时候去乡下陪爷爷奶奶,偶尔还能见到投亲不着,又不熟悉附近旅店餐馆,上门叩问顺便要点东西吃的外乡人。乡下人怕羞,只问能不能要碗汤喝。奶奶盛了浓浓一碗青菜豆腐肉丝汤,对方就能热泪盈眶。奶奶说,再往前些时节,冬天一碗汤是能救人命的。
汤的意味,到入冬尤其明显。中国历代多的是这样的故事——外面大雪纷飞,主人在家闲坐,喝一碗料粗味浓的汤。听到有人敲门,大声道:“饥寒交迫,求一碗汤水喝!”千金相救之类的故事属于低概率的传说,穷帮穷才符合当时绝大多数情境。主人开门,客人闯进,抖去斗笠上的雪,主人送上一碗热汤来。未等喝,那一份恤老怜贫的暖意便随热气氤氲而起,足以救人命、暖人心。这是典型的中国平民传奇:对寒夜独行、饥寒交迫又无可奈何者,最富人情味和最实在的,无非是能有一碗热汤喝。
(蔡正兵摘自译林出版社《无非求碗热汤喝》一书,刘 宏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