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个寒冷的冬季,凛冽的西风从宝鸡峡谷猛烈地吹过来,一夜之间,全城树上的残叶纷纷散落,铺满了街区的马路。凌晨,接到父亲病危的电讯,我又一次登上了西去的列车。
此次旅途显得异常漫长和艰难。从宝鸡出站,火车立即就钻到一个又一个、没完没了的秦岭隧道之中……当火车终于从隧道里爬出来,行驶在空旷干旱的陇东高原时,夜幕降临了。列车夜间行车的隆隆声特别大,我心潮起伏。父亲已是83岁高龄的老人了,他能承受住这次病魔的折磨吗?我似乎预感到我与父亲相处的日子不会多了,越是急切地盼望着与父亲早日见面,越是嫌列车开得太慢,辗转反侧,久久不能入眠。
往日的一幕幕情景浮现在眼前……
来自青藏高原的家信
1956年,父亲随支援边疆建设的大军到青海高原工作。临走时,带走了母亲和三个弟弟,把我一个人留在西安上中学,从初一到高中毕业,我在寄宿学校一住就是6年。寒暑假时,别的学生都回家了,我多么想回到父母親身边,奈何路途遥远,火车不通,且没有路费。十冬腊月,天寒地冻,学生宿舍没有条件取暖,一间大房子打通铺,睡了20多名学生。平时晚上挤在一起也不觉得冷,遇到节假日,偌大的宿舍只剩下我一个人,我索性把很多床被子叠起来当褥子用,上面再盖两三床被子,自己好像睡在棉山上,暖融融的,自得其乐。
从父亲的来信中我得知,全家人在那里生活更艰苦。父亲常去草原上架线装机,风餐露宿,青海的电信事业就是在父亲那一代人手里建起来的。全家人住在西宁老乡家的土房子里,房顶没有瓦,是用泥巴糊的,下雨还不漏。
在国家最困难、全民饥饿的1962年,许多大专院校关门了,农村的学生暂时回乡,我也随城镇的学生到学校农场劳动。在此期间,父亲寄来的信件最多,因此,对全家人在青海度饥荒的日月,我如临其境,感同身受。父亲来信说,青海的土豆和湟鱼救了全家人和许多外地人的命。家里如此困难,我在农场奋力劳动,虽说很累,也吃不饱,但总算能把节省下来的粮票寄回家用。在“文化大革命”期间,我与妻子分居两地,只好把两个孩子先后放在青海的家里抚养,这样孩子还能得到父母亲和弟弟们的悉心照料。
铁路修通到西宁,我回到青海的家
那里流传着这样一句话:“山上不长草,房上能赛跑,大姑娘不洗澡。”西宁城四面环山,许多山峰光秃秃的没有树,赤褐的岩石裸露像火烧过一样。城周围有大田作物,为了防风和保墒,地表都铺上一层鹅卵石。20世纪50年代的西宁市区还没有高楼大厦,东关清真寺是唯一的“辉煌建筑”,数百名回族人常常在那里庄严整齐地做祈祷;西关水井巷是最繁华的市场,以烤肉闻名,另有多色炸烤的面食。市区回族人居多,牛羊肉馆子遍街都是,弥漫着特有的暖香味儿。
七月,内地热浪滚滚,西宁城内凉风习习,清爽宜人。
西宁是一座糅合起来的城市,内地人特别多,加上当地人,共同组成这座高原新城的居民。那里的人都非常好客,只要有亲人和客人来西宁或从内地探亲归来,往往来火车站接站的人比旅客还要多,热闹得就像过年一样。在我的大学同学中,被分配到青海工作的也不少,他们经受艰苦环境的磨炼和考验比内地人大得多。他们说,要改变青海的面貌,只有一个办法,就是子子孙孙植树种草,绿化山川。青海的机关干部每人都有种树任务,已经把栽树当成全家人的生活内容和生命的一部分,像爱护自己的子女一样养育着每棵幼树,十年、二十年地浇灌不止。那些扎根在青海的外地干部,想获得在内地家乡同样的生活环境,将要更多地付出几倍、几十倍的代价。他们由于长期在高原上生活,脸上都有一层黑斑,他们是活着的孔繁森,献了青春又献子孙。
父亲的祖籍在福建,西宁海拔在2000—2500米之间,他说他的心脏也变大了,已经能够适应高寒地带的气候,丝毫也没有要调回内地的想法。我的三个弟弟也都在那里安家生子,青海就是我们全家的第二个故乡。
与家人同去青海湖,与母亲同去塔尔寺
驾车在青海草原上奔驰,天地是那么辽阔。途径日月山,这里是大唐与吐蕃的边境,传说当年文成公主的送亲队伍到此止步,公主在这里被松赞干布的人接去了,踏上了入藏的迢迢征途。翻过日月山,笔直的大道引领我们向西,再向西,眼前出现了大片的油菜田,在阳光的照耀下,金灿灿地,像奢华的金,绣织在这片绿色的锦上。造物主无限慷慨地把所有的黄色都泼洒在这里,那么黄、那么亮、那么多!这是我平生从未见过的如此广袤的油菜大田啊!此刻,呈现在我们眼前的除了大地的黄色和天空的蓝色以外,没有其他颜色,世界简单得只有线条和平面,却又浑然一体,自然天成。
接近青海湖时,眼前又出现一带倾斜的青色的光,汽车离湖越近,这片青光越大,一直大到与蔚蓝色的天穹相连。在湖边徜徉,在湖心泛舟,投身在这无比清亮而纯洁的世界之中。青海湖的青色是生命之色,生命起源之色,湖中繁衍着有亿万年生命史的湟鱼,它们适应了内陆咸水湖的环境,在低温缺氧、食物匮乏的条件下,生长期特别漫长,全身充满了人体所需要的元素。正是有了这种鱼类,在青海湖上空才有了每年春天10万只鸟儿天南海北的翔集,催生出生机勃勃的青海湖鸟岛。
那一年,我带母亲去塔尔寺,母亲因患白内障眼睛看不清了。出西宁城沿湟水河上行,海拔已达2700米,那里的山包和狭长的河谷川地与内地区别不大,原先一毛不拔的山头上,能看到人造的树林已是郁郁葱葱,塔尔寺就坐落在山脚下距离西宁城60多公里的湟中县鲁沙尔镇西南隅,由藏传佛教格鲁派创始人宗喀巴修建的。走进寺院,眼前是宏伟壮观的宗教建筑群,有大金瓦殿、祈祷殿、大经堂、文殊菩萨殿、时轮经院、医明经院等52座殿堂和形色奇特的大小宝塔。塔尔寺的主殿是被誉为“世界第一壮观”的大金瓦殿。殿顶铺盖着镏金铜瓦,殿脊安置了大金瓶宝顶,金顶两边配有一对喷焰宝饰。整个大金瓦顶金光四射、灿烂夺目。殿中主要供着以白菩提树为核心的银壳神像大灵塔,极为壮观。藏族信徒们一步一叩首地千里迢迢赶到这里,在大经堂和大金瓦殿前转经长跪,凡在场的人都会被这种虔诚精神所感染。母亲早些年多次来这里,与藏族同胞同声祈祷。她也看到过美轮美奂的酥油花,这次来让我领她又去看了正在举办的新酥油花展览。面对着千姿百态的用酥油塑造的人物故事、花卉、鸟兽,母亲似乎是看到了、领会了,脸上露出欣喜的笑容。
……火车驶进我熟悉的灯火辉煌的兰州城,我的思绪才回到列车上来,黎明时分,已经看到青青的湟水河了。列车慢慢地“逆流而上”,好不容易熬到中午时分,总算进了西宁城。
我一下火车就直奔父亲所在的医院,迈进病房见到父亲的病容令我好一阵心酸。他已是瘦若枯柴了,只剩下一双大眼睛,直直地望着我。高个子护士长听说在内地工作的大儿子回来了,特地向我说,现在最重要的是护理,必须日夜监护,让老人尽快恢复体力。我暗自欣慰,由于在外地求学、工作,从小就与父母分离,没有亲近、侍奉、孝敬老人的机会,自己刚从工作岗位上退下来,有了这段日夜陪伴父母亲的难忘的日子。
父亲的病体终于一天好似一天,也恢复了往日的乐观性格,出院那天,他吩咐我到街上买来大红纸,准备了笔墨。他竟然站在桌前,举着毛笔,写几个字歇一会儿地给医院写了大字报感谢信,引得病友和医院的工作人员跑来观看,都夸父亲的书法苍劲有力。与父亲同龄且患有高原性心脏病的母亲,早已在家为父亲铺好了被褥和床单,等候父亲回家。平时,老两口床对床,两张小床几乎是并排挨在一起,中简只相隔一人宽的走道,躺在床上伸出手就可以够到对方。父亲和母亲在性格上有着很大的差异。父亲聪颖但很急躁,依赖性大;母亲稳重而宽厚,忍耐力强。在对待疾病的问题上,两人就有截然不同的态度。母亲有着抵抗疾病的堅强意志,而父亲在与病魔的斗争中就显得很软弱。父亲那种南方人特有的瘦弱之身常常是靠在母亲那北方人宽大的躯体支撑着,因此,在心理上父亲一刻也离不开母亲,相伴相守,共同度过了83岁的高龄。
我知道父亲怕冷,特地在他的床边搭了一个青海特有的、烧煤砖的小炉子,把炉火烧得旺旺的。全家人多么向往当年围在火炉边吃着放在锅里开了花的土豆时的情景,多么希望老人的生命之光能像这炉火一样升腾,多么想让两位老人安安稳稳度过这严寒的冬天,全家人再欢欢乐乐过年啊!
但我心里清楚,父亲高龄且病入膏肓,他能不能度过手术恢复期的各种危机,依然是个未知数。当我又一次登上返回内地的列车时,心里总归是沉甸甸的。那一年的冬天特别干燥寒冷,没有过两个月,接踵而来的电话不断地报告着父亲的坏消息,这一切来得如此之快,使全家人措手不及。当父亲弥留之际,我带着我的全家人又一次地登上了西去的列车,然而,我们仅仅看到了父亲的遗容。
办完了父亲的丧事,母亲病情加重住进了高原心脏病研究所,我又一次地返回青海陪伴母亲。在与母亲相守的几十天里,母亲抗御疾病的坚强毅力深深地感染了我,当母亲病情发作时,呼吸极度困难,但一缓和下来,她就又说又笑。母亲吃饭很简单,吃一口馍馍、喝一口水,就能恢复体力。母亲天生一幅宽大的身板,虽然病魔缠身,依然气度不凡。母亲是北京人,姐妹兄弟十个,她排行老六。母亲是早期的知识女性,新中国成立初期参加了军政大学医科班学习,如今,家里还保存着母亲头戴八角帽、身穿黑制服的照片。那时的母亲多么端庄大方。她身上既有劳动妇女的习性,又有知识女性的修养。母亲与我彻夜长谈,还讲了许许多多我未曾听说过的幼年故事。我与母亲有40多年没在一起生活了,我多么希望母亲能够安全度过这个严冬,待来年春暖花开时,我再来接母亲一同回西安、回洛阳、回北京,回自己的小家,享受天伦之乐,以弥补因为长年与父母分离而造成的心理缺憾。但是,母亲说她哪儿也不去了,父亲的归宿就是她要去的地方……
我为父母亲选定了一块墓地,在城郊的西山上。这里是新开辟的公墓,三面环山,一面向城,与城北的北山森林公园和新开辟的野生动物园相连。当天空泛起一片霞光时,瞬间,整个墓地一片通红。哦!这里原来是全城最早能看到太阳、沐浴到光明的地方。站在墓地可以鸟瞰晨光中的西宁城,父亲每天在这里看日出,尽情观赏自己亲手建起来的高原新城日新月异的新变化!
我带着深深的遗憾离开西宁,家人和许多在青海工作的老同学、老朋友来车站送行。我热爱青海,也不舍在青海高原上永远安身的父亲和母亲。往后的日日夜夜,那陪伴着父母亲的是辽阔的大草原、浩瀚的青海湖、巍峨的西宁城、庄严的塔尔寺以及一代又一代留在青海工作、生活的亲友们。
作者简介:陈同钢,系原宝鸡市委常委、宣传部长,宝鸡炎帝与周秦文化研究会名誉会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