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是因为风

蒲小林

冬天

一只鸟，两只鸟，一大群鸟

歇在原先长树叶的地方

试图为冬天掩盖真相

但是，树叶掉得一片也不剩了

除了稀缺的阳光、空气和偶然的雨滴

它们已经无食可觅

最后，只得狠狠地

把时间啄了一嘴

风景

两个瘸子下完棋，彼此搀扶着

走了

两根拐杖开出鲜花，让桌子

春光明媚

旅行

已经上路了，才发现车箱空空的

除了方向，我什么也没带

要去的地方那么远，那么广阔

除了风声、雨声和偶然的喇叭声，一路上

没有一个可以说话的人

我只得让时间把每个座位都坐满

然后，狠狠地踩了一脚

油门

自杀现场

老人老了，两根老拐杖

相互支撑了很多年

这次实在撑不住了，就

带着心中那块石头

跳进了村边的老堰塘

几天以后，刮了一场大风

两根拐杖浮在水面上

弯弯的杖头，紧紧地靠在一起

仿佛两个老人出了一趟远门

现在，又搀扶着回来了

生活

用一生的时间，把所有的阳光

风雪、贫穷和梦想，倾注给

一个苹果

再用短暂的一天、一刻或者一瞬

一层层削开，面对华丽、耀眼的表皮

我们先是惊喜，然后是不舍，直至最终彻底抛弃

轮到那些甜并且略带酸涩的部分，我们总是小心翼翼

总怕一刀下去，削掉了平凡的生活

木地板

我总是轻手轻脚地开门，轻手轻脚地接近

厚实、光洁的木质地板以及褶皱一般的木纹

就算这样，依然躲不开刻骨的刺痛

深一脚，浅一脚，我不知道这样的走动

会践踏多少根树、多少片森林

在这间屋子生活了很久

我始终不敢正面看一眼脚下的地板

以至不能区分木缝问偶尔怪异的声音

是木头碎散，还是

我身上的骨架即将断裂

想到曾经走过的每一块木板

我都不敢暴露内心的颤栗，甚至不敢承认

所走的每一步，其实都踩在自己

被支解的骨头上

实验课

蚂蚁越长越大，放大镜里

一只蚂蚁，比路上奔跑的汽车还大

这一辆过去了，它紧接着

比下一辆大

直到路上再也看不见车的影子

实验课结束时，我把放大镜从蚂蚁身上移开

黑暗中的放大镜，成了一块普通玻璃

看不穿对面，也看不清自己

两个影子映在镜面上，我第一次发现

我和一只蚂蚁靠得那么近

羊皮床

自从睡上这张羊皮床

一群羊就天天晚上来枕边嘶叫

一会儿是雪白的几只

一会儿是漆黑的几只

即便叫得声嘶力竭，也不忘朝我心底狠狠

踹上一脚

想到曾经把它孩子一样抱在怀里，喂它们

吃草的样子，想到它们在草地上追着花开

悠然自在的样子

我就不敢轻易触碰床板上的羊皮

更不敢回想此前，在羊群哀嚎的泪光中

我曾穿过的羊皮衣，吃过的烤全羊

喝过的羊肉汤……

甚至不敢再与人提及半个

羊字

直至某一天拔下床上所有的羊皮

扔掉家中所有与羊有关的器物

我仍然无法摆脱羊的影子

就在写下这首诗的一刻

我依旧不敢正视，有多少只羊的尸首

躺在我的体内，有多少只羊的

眼睛，在我心里埋下了仇恨的种子

以致在所有的场合，我只能尽量模仿

羊的温顺，生怕一不留神

就暴露了一次又一次

亲手杀羊的劣迹

重量

诗人逸尘认为：一个人的体重包括

血液、骨头、肉体、水分、毛发

再加上附着于人体的身外之物，当然

计算过程中，他注意减除了尘埃、服饰

并特别提醒是一个裸体，在我看来

这样的计算仍显得有些草率

比如一生蹉跎、失意、偶或凶险的目光

虚伪的笑靥、灵魂的阴暗、以及面对一杆秤的胆怯

这些影响重量的因素，他几乎没有提及

我猜，这并不是他故意回避或者遗漏

正如每个人在称量自己的斤两时

都不愿把內心的东西暴露给一杆秤，而使自己的重量

变得很轻

走路的儿子

儿子终于长到上学了

走在上学的路上

太阳把他的影子

拉得很长

穿着我为他准备的凉皮鞋

他的小脚还很不习惯

看见他摇晃的脚步

就想到他日后要走的路

是多么崎岖

但作为父亲，我只能

焦急地躲在远处，只能

独自咬紧牙齿

任他高一步低一步

踩得我心痛

我藏了孩子的玩具车

很想装上一对电池

让你的玩具车动起来

很想修筑一条道路

让它尽情地奔跑

在我只能想念

不能触摸的远处

但是孩子

你知道爸爸是一个

惧怕离别的人

车跑远了

你就会去追赶

你跑远了

我能追得上吗

无奈中，我只好趁你上学的时候

把车悄悄藏了起来

至于藏在哪里，现在

还不能告诉你

等你长大也做了父亲

也有个孩子让你揪心

你就会发现

藏车的地方了

雪

雪从天上落下来

冬天也跟着一起落下来

雪落下来，慢慢地

落到树上、草尖和泥浆上，偶尔

也落在人的身上

雪落下来，先碰上谁，洁白

就献给谁

雪，落下来

柔软、轻盈和薄薄的一丝冷，也跟着

落下来，比雪落得稍慢的

是冬天，更慢的，是远离冬天的人

雪落下来，落了他们

一身灰尘

草原

千里阴山，牧马人赶着马群

也赶着花朵，潮水般涌过山梁

涌过日出，就要先于一切

抵达无边的旷野了

众香奔驰的草原上，

日出比马群晚了一步

光线比花朵晚了一步

时间比自己晚了一步

只有迅疾的马蹄

才配称之为驰骋

一日千里的草啊，只轻轻挥了一下

鞭子，整个春天，都被赶到了

草原上

静夜思

午夜的腊梅是一炷香

无须剃度，无须下跪

只需一个人把内心的石头扔出去

只需捧一捧月光洗掉手上的灰尘

只需弯下腰，捡几支供在手上

就足够让自己，受自己

拱手一拜

白发

白发，不是头发白了

也不完全是风雪漂染了一个人的时光

是一个人用大半生光阴，走完了内心

漆黑的一段，直到黄昏，骨子里的

光线，才从头顶上迸射出来

这一丝一丝的银，这耀眼逼人的

无数道锋刃

需要多少的奔波和虚度，才能

磨得如此雪亮

无题

李白来了，月光涨价

雪来了，银子无人收藏

纵有千般挥霍，一生

也花不完一首唐诗

坐拥万座江油，却不如冰冷的心脏

在这个夜晚，被捧成一盏孤灯

裸露

脱光衣服躺在床上

被子是你的另一件衣服

扔掉被子重新躺下

房子又被你再次穿上

即便一把火烧掉夜色

你仍然不可能一身轻松

真正地裸露一回，其实

好难

赠杭州友人

西湖的镜子太透明了

我不敢照一次我的内心

我怕里面有太多的枯枝和败叶

我怕一吹风，它们就飞起来

把你的眼睛弄脏了

是我自己不小心

种错了一棵树

陈旧

日历没轻没重地翻，一转眼

你的时光就被越翻越薄

你也在一夜之间变成了旧人

有时候背着时光后退

躲在某个角落，涂脂抹粉

或者用软布擦拭镜面，试图

在镜子里把自己擦新

但不等出门，门首先旧了

昨天剛开的花，早上才起的云

瞬间就变得比想象还要陈旧

很多事情就是这样，在看见的一刻

你就成了它的过去

总以为第一次触摸到的

都是新的

其实，就在你这么想的时候

你的身上已落满了灰尘

初雪

雪，把村庄落成一个火盆

并不是要在寒夜亮出家的温度

也不是要在天亮之后，让大地

囤满奢侈的水晶

雪落下来，先碰上谁

洁白就献给谁

一场雪，铺在房前屋后的旷野上

让远行的人，从洁白出发

张莲花

刚刚要跳

就听见树上的喇叭叫她的名字：

张莲花，张莲花

这一天，儿子写来了一封信

过了几年，她再次来到水塘边

那天村里停电，她的名字

再也没有人提起

池塘里的水花

让全村起了波浪

蚂蚁

高处的蚂蚁，仰望

更高的冬天，把一片雪花

望成广阔的天空

低处的蚂蚁，俯瞰

更低的泥土，一粒沙

被看成无边的大地

所有的蚂蚁，同时闭上眼睛

把自己看成

一头大象

在有太阳的涪江边上

整个冬天，我们都和身边的植物一起

在涪江边上晒太阳，我们脱下好看的

衣服，树木亮出洁净的枝干

那些浓重的、稀疏的、层层叠叠的

叶子，早早地腾出阳光

尽量不让阴影笼罩我们

偶尔几朵妖艳的花，因过分刺眼

至今还被雪紧紧捂着，仿佛是

纸包住了火，我们的内心

藏住了天空

有时当作植物的面，我们也和

四周的泥土粘在一起

闻泥土的香气，看脚印从泥土中

长成土豆、红薯、长成

花朵、叶片，长出故乡的模样

有时又把泥土，从一个角落，搬运

到另外一个角落，在有泥土的地方

无论多远的旅行，都不再被称之为

流浪

而此刻，鸟就要归巢了

我们还在圣莲岛的草甸中，贪恋

最后一抹夕阳，仿佛内心的

某个地方，还是缺少了一点温度

仿佛炽热，还是要从

渐渐冷下来的时候开始

羊群

几根草，一针一针把羊群

挑出冬天

一大片草，赶着羊群满山遍野

奔跑，跑得多自在啊

这些洁白的花

在一望无际的沸腾里，潮水般

向前涌动

眼看就要拽着草原

涌入天上的云朵了

当羊群的影子越来越远

我内心的白，也丢失了

一大片

死恋

隔壁马大姑前两年就走了

他在她的土堆边支了一个篷

一边躺下，一边喊她的名字

马大姑，马大姑

喊着喊着，身上的暖气就直往上窜

喊着喊着，就大汗淋漓，眼冒金花

仿佛马大姑真的被喊起来了

仿佛喊一声，墓碑还是那道虚掩的门

墓穴还是从前暖暖的被窝

生死

当年，在产房外，父亲

焦急地等他来到这个世界

如今，在同一家医院

他焦急地等父亲离开这个世界

两个流着相同血液的人

在生死之间相互看了一眼对方

一个嘱咐一个好好活

一个盼着一个快快死

最后，两个人都如愿了

父亲死了，只是他的身体

你再也看不见了

儿子活着，你只是看见他的身体

还在四处走动

空房

住在河西，河东的房子

空着

住在河东，河西的房子

空着

用溢出来的幸福养点花草

用背光的一面，養个花草般的小情人

要是房子还显得空寂，再用剩余的

时光，赎回那些顺手扔掉的

花猫、小狗、古籍、旧梦，或者

借助一次旷世旅行，找回久违的

远方和孤独，如果这样依旧空空荡荡

那一定是一个人，过早被掏得太空

再也没有足够的东西，来填内心的

窟窿

弯路

右了，左一点

左了，右一点

这样的行走

习惯上称之为直路

一直靠左或者靠右，原本

也是一条直路

因为太直

常常被看成走偏，甚至是

走了弯路

人就是这样跟自己绕圈子

时而左，时而右

时而右，时而左

中间的路，空着也就空着

你走了，也只是走了捷径

而捷径，很多时候被看成

一条弯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