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学敏
九十六岁的谷先生是这个镇子上的老人了。他在天气好的时候,就坐在大儿子的门口,一盘藤椅,藤椅边靠着一条手杖。他用苍凉的、温和的眼神朝远处看,能看过去那条街的多半了。在一条狗或者一个小孩子从他面前过去时,他格外要漾出和善的喜色,一直用他的喜色把孩子或者狗送走。他的确是这里仅有的几个活过九十多的老人了。因為他老,过去的有些事,年轻人搞不清楚,就说,找老谷头吧。连镇政府上班的那个已经银发的女干部,几次都打发人来问老谷头的事。镇上比他年纪大的还有一个,是老太太,已经常年躺着不说话了,等着去死。比他小的也有几个,身体不大好,咳嗽吐痰的,朝不保夕,一般没人去找他们去询掌故。他经历过土改,合作化,大跃进,吃食堂,人民公社,参加过抗美援朝,还在农业学大寨时把铁锤抡坏了三个,还从丹江河里救过一个妇女两个孩子,被一个孩子的父亲拉着孩子硬磕头认了干爸。这些事,镇子上的人都知道。不管谁问,他都呵呵着说。来问的人,有时给他递烟,他不抽,他说,我一辈子不抽烟。
老谷头是上过抗美援朝前线的,他是运输兵,不是趴坑道拿枪的。他不吹嘘,就说他不是坑道里拿枪的兵。他说他在后方到前线的搬运中,来回了十几趟,遭美国飞机轰炸过,水壶被炸得飞到天上,下来像瘪嘴的脸。飞机没炸到他的要害处,只把他臂上的肉削去一块。立过二等功两次。他说,猫着腰只顾跑,只要把东西送上去就行,跟着跑,灰土被炸起来不用睁眼看,跟着跑。
老谷从朝鲜回来后年纪大了,父亲又殁去,没人给他张罗亲事,他母亲又没主意,他就在家里空了几年。虽戴了几枚奖章,可谁家也没有姑娘等着嫁奖章啊。
后来谷明理在后山里找了一个女人结婚了。镇子上的人如果真在本地找不到成亲的,就去山里找,多能成,山里女子喜欢在丹江边上找个人家落下来,毕竟比她们山里有宽余的地,吃饭是没有问题的。
镇子不大。有时候镇子上静,有时候也吵。但长年幽静的时候多。蓝天白云。没有谁给定集日,周围的人有事就来镇子上转,买东西卖东西。只有半里长的街,街两边是可大可小的店铺,售油盐酱醋,售米面,售烟酒,售成衣,也售木质铁质杂货,售拜庙的黄表和香蜡。一街两边有三个大户,姓魏的,姓周的,姓谷的。老谷头小儿子和老庙住得近,只隔着一家。老谷头拄杖去小儿子那里看看时,是要和看庙的老头说说话的,聊聊过去的人事,二人很高兴。
老谷头用一辈子的眼神看这个小镇,直到坐在了藤椅上,他还在看。现在大儿子住的是二层青楼,门楼大,自己有个铺面儿,租了人。小儿子那里门楼小点,门前有棵树,雀常在上面唱歌。看到这一切熟悉的景色,老谷头异常满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