锁锁
我爸四十岁那年,才有了我。
我出生的时候,奶奶不无担忧地说:“你都这把年纪了,以后拿什么养活这丫头?”我爸拍着胸脯,信誓旦旦地说:“放心吧,我保准将这丫头养得白白胖胖。”
我爸在小镇中学教书。那时的小镇还很闭塞,会说几句洋文的老爸很洋气,也很有威望。他都计划好了,再过二十年,等他六十岁退休的时候,我差不多也已经上大学。所以他的任务是有个好身体,将教书育人这项事业做强做大,靠这份薪水养我长大。
可是,就在我上初中那年,學校新聘了一位刚毕业的大学生来教英语。第一次统考,人家小姑娘所带的班级平均分高出一大截。有学生私下里反映,我爸的英文读音,和人家大学生比起来,太蹩脚了。有学生家长开始将自家小孩转到隔壁班级。
换班级的人数多了,学校领导出于压力,只好又招聘了一位大学生,顶替了我爸的岗位。我爸还是老师,只不过变成了在小镇最不受待见的自然老师,薪水也少了一大截。
我爸很受伤,也很颓废。文人的自尊,让他很想甩胳膊走人,可他不能。那时我才13岁,我妈刚刚面临下岗,这个家还需要他。
我爸开始琢磨其他的副业。他在学校食堂,给我妈租了个店面卖早点。每周轮到我爸主持早操大会时,他就会站在大喇叭下,不厌其烦地宣传我妈做的油条大饼,台下总是传来一片哄笑声。我开始为有这样的父亲,感到脸红。
我考到北京上大学。那个暑假,我爸乐呵呵地在校门口捯饬了一家书店。那时距离他退休,还有一年。有人在背后嘲笑他钻到钱眼里了,真能折腾。
我知道我爸是为了我,可他就这样成为大家茶余饭后的谈资,让我觉得又尴尬又难堪。但不得不承认,正是靠着小书店,大学四年,我每个月的生活费都会准时到账。
毕业后,我留在北京。
有天我正上着班,接到我爸的电话,说他在北京火车站。那会儿,我整天忙得像个陀螺,压根就顾不上他。他也不急,每天做好饭菜在出租屋等我。
我负责的项目顺利通过,心情大好,休假一天,带他逛北京城。那时他已经63岁,白发遮也遮不住了,但走起路来还算稳健。同行的朋友夸他年轻,看不出年龄,这让他很是得意。晚上在饭店吃,我收到升职加薪的邮件。他喝了点二锅头,情绪有些激动:“丫头,看到你能独当一面,我也就放心了。”
实际上,我爸对我,终究是不放心的。后来的这些年,他比我妈还要操心我的婚事。天知道他用了什么方法,在小县城找到那么多和我年龄相仿,且同在北京的小伙。那段时间,他隔三差五给我发短信,叮嘱我和别人见面时,要打扮得漂亮得体些。
但我向来认为,爱情是命中注定,急不来。他的插手,让我有些厌烦。
直到那天,我接到我妈的电话,说我爸不知怎么脑子突然变糊涂,烧水差点烧着了房子。
我不放心,请假回家。他站在屋前的槐树下,像小时候等我放学一样,笑意盈盈地看着我,轻轻唤我的乳名。可他分明不是以前的他,佝偻着背脊,眼神里没了神采。我妈说他现在时常忘事,认不出邻里乡亲了。
我不肯接受,眼前这个老糊涂了的老头是我爸。这些年,他如当初在奶奶面前说的那样,每天坚持锻炼,看起来比同龄人要硬朗很多。可是,他怎么突然就这么老了呢?好像一阵风都能把他吹跑。
我追着我妈问:“我爸的身体不是一直很好吗?怎么突然就变成这样?”我妈眼睛有些发红:“傻孩子,这些年,你爸就是不敢老啊。他怕自己一旦倒下了,你可怎么办?所以一直硬撑着,现在快七十岁的人了,身体到底还是由不得自己啊。”
我的眼泪哗啦啦地往下掉了。其实我特别想对他说,亲爱的老爸,我现在过得很好,你可以放心地变老。但也请你老得慢一点。
摘自《现代家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