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美大国与中东欧利益关系的结构和深度

2018-04-23 03:26朱晓中
世界知识 2018年6期
关键词:东欧地区中东欧北约

朱晓中

随着中国与中东欧国家合作规模的不断扩大,这一合作日益引起这一地区其他利益相关者的关切。作为先来者,德国、俄罗斯、美国和法国已在中东欧立足,且有各自的利益所在。了解这些国家与中东欧利益关系的结构和深度,对中国与中东欧地区国家进行多领域合作,以及正在展开的“一带一路”建设具有重要意义。

德国:试图对中东欧地区进行政治经济全覆盖

2017年7月6日,三海国家首腦峰会在华沙举行,美国总统特朗普也出席了此次会议。

德国统一后在政治、经济和外交方面打造与中东欧国家的新型关系。政治上,德国在被驱逐德意志族人问题和确认与东部邻国边界问题上采取了正确的立场。1990年11月,德国与波兰签署了两国边界协定,承认奥得—尼斯河边界为两国边界。1992年2月,德国同捷克斯洛伐克签署了友好条约,改善了两国关系。与此相关,德国政府也不支持第二次世界大战后被部分东欧国家驱逐的德意志族人“回归(中)东欧”的要求(赔偿土地和财产)。1997年1月,德国和捷克就苏台德问题及被驱逐德意志族人问题发表共同声明,双方抛弃历史产生的政治和法律问题,共同面向未来。藉此,德国与相关中东欧国家实现了历史性和解,大大改善了双边关系,为后来德国与中东欧国家关系的进一步巩固和发展奠定了坚实的法律和政治基础。

在经济上,统一后的德国凭借其地理位置接近与强大的经济实力和市场需求,不断发展与扩大同中东欧国家的经济联系,大量资本流入中东欧国家,并在这些国家里创造了产业集群。如今,中东欧国家成为仅次于中国的世界上成长最快的汽车生产地。部分中东欧国家或已经成为德国产业链中的重要组成部分,或其企业被纳入德国的市场体系和标准之中。

在外交上,德国在多边关系方面与中东欧国家积极互动,推动后者加入北约和欧盟。虽然加入北约和欧盟主要是这些国家的自主选择,但德国依然是它们在加入欧盟进程中的主要合作者之一,这给德国提供了事实上对中东欧国家施加影响的可能性。为继续推动欧盟的扩大,德国开启了“柏林进程”,在鼓励西巴尔干地区国家不懈地向欧盟靠拢的同时,希望密切同这些国家的政治和经济关系,进而使德国的经济和政治影响力覆盖整个中东欧地区,同时削弱俄罗斯对这一地区的影响。

经过近30年的磨合与相互适应,德国与中东欧国家在欧洲大陆的政治和经济事务中正在形成新的相互依赖关系,尽管这种依赖关系并不对称。

在政治上,德国在对欧盟所面临的重大危机(如难民危机和英国“脱欧”)面前表现出了坚定的政治意志,彰显出德国作为一个欧盟大国的政治担当。在经济上,更多的中东欧国家被纳入德国的经济圈,德国的经济发展对中东欧国家经济形势产生了十分重要的影响,中东欧国家对德国市场的依赖进一步加强。在外交上,德国已然是欧盟外交事务的主要决策者和执行人,这就导致今后一个时期中东欧国家在外交事务上不得不加强同德国的合作,甚至对德国“言听计从”。那些对“主权”问题十分敏感且有政治抱负的中东欧国家未来将面临困难的抉择。

显然,欧洲“巨人”德国同进入“青春期”的中东欧国家的“热恋”仍将继续。这种关系不仅对欧盟内部业已存在的联盟关系和欧洲大陆的地缘政治产生影响,也在一定程度上对中东欧国家与第三国的关系产生影响。

俄罗斯:能源利益和安全担忧对冲

东欧剧变、苏联解体后,俄罗斯的地缘政治形势发生了巨大的变化。虽然俄罗斯的政治家们逐渐接受了其在中东欧地区影响力大幅度减弱的事实,但“即使在最具自由倾向的人士中间,丢失大国地位依然是……引人关注的忧虑和困惑的源头”。在叶利钦时代,俄罗斯一直高调宣称在“邻近外国”有合法的政治和安全利益,强势反对北约东扩,并与要求加入北约的中东欧国家外交龃龉不断。普京上台后,俄罗斯开始重新评估自身的实力,以更务实的态度看待北约和欧盟东扩后欧洲地缘政治形势,放弃了苏联式的虚张声势多于实际内容的外交腔调,并开始重新寻找同中东欧国家建立正常化关系的渠道和方法。

鉴于绝大多数中东欧国家已“回归欧洲”并加入了跨大西洋安全结构,俄罗斯在政治上拉拢这些国家具有相当大的难度。幸好大多数中东欧国家在能源上不同程度地依赖俄罗斯,于是,俄罗斯高举“能源大旗”,通过重建和加强与中东欧国家的能源和经济关系,以经促政,并希冀在此基础上能够分化欧盟和北约。

在能源合作方面,俄罗斯有四种工具可以利用,即过境管道、加油站合作、参股能源企业和核能合作。

在过境管道合作方面,“南溪”天然气管道曾经是俄罗斯力推的能源基础设施项目。该管线从俄罗斯进入保加利亚境内后分两个支线,西北支线经过塞尔维亚、匈牙利、斯洛文尼亚至奥地利。为此,俄积极同管道过境国开展合作,先后与保、塞等国政府磋商成立合资企业、共建和共管过境管线等事宜。但“南溪”项目最终因被认定违反欧盟相关法律而被终止。

在参股能源企业方面,俄罗斯石油公司通过积极参与保加利亚和塞尔维亚能源企业私有化,已控制了两国具有战略意义的能源企业和市场。

在加油站合作方面,至2014年,俄罗斯公司在匈牙利建立的加油站有76个,在塞尔维亚有113个,在罗马尼亚有328个,在斯洛伐克有17个。

在核能合作方面,俄罗斯近年来凭借其与中东欧国家核能合作的历史和技术优势,积极竞标中东欧相关国家新核电站的建设和改扩建工程。其中,俄向匈牙利提供100亿欧元贷款在帕克什核电厂新建两台机组项目获得欧盟批准。在斯洛伐克,俄为巩固在该国核电市场上的地位,甚至同意转让核心技术。

虽然俄罗斯正在通过能源合作重新找回在中东欧的立足点,并试图通过部分“友好”国家对欧盟和北约的政策产生影响,但乌克兰危机的爆发,尤其是克里米亚归属的“变更”,给中东欧国家带来了新的安全担忧,北约的东部成员国正在成为北约和俄罗斯对峙的前沿国家。

美国:提供安全担保,鼓励能源来源多元化

美国在中东欧地区立足似乎有“天然的”优势。这里既有20世纪的历史记忆,又有剧变后现实的国家利益所赐。在部分中东欧国家看来,美国总统威尔逊提出的“十四点计划”是它们建立独立国家的重要条件。冷战期间,美国通过了《对被苏联控制的东欧国家的政策声明》,决定“对东欧国家政府软硬兼施,对人民渗透和影响”。

1990年代后,美国又向中东欧国家和地区提供多种形式援助。

首先,支持中东欧国家转型。1989年,美国会通过了《支持东欧民主方案》,“帮助中东欧国家建立民主制度、促进市场经济发展,提高人民生活质量”。中东欧国家开始转型后,美国通过培训和提供资金等方式给予转型指导和支持。在2000年之前,美国的援助在中东欧地区北部国家较多,1999年科索沃战争之后,美国对西巴尔干地区国家的援助大幅增加,旨在推动西巴尔干实现和平、稳定和经济发展。1990年?2012年,美国向中东欧国家和地区提供的各类援助共计27亿美元。

其次,提供安全担保。中东欧国家开始转型后不久即提出加入北约的申请。由于俄罗斯的强烈反对,北约在是否接纳中东欧国家问题上一度踌躇不前。出于长远的战略考虑,美国不顾俄罗斯的反对,积极推动北约东扩。如今,大多数中东欧国家已经加入北约,获得了所谓的“软安全”。

2013年底乌克兰危机爆发,次年克里米亚“并入”俄罗斯。部分中东欧国家对欧洲东部地缘政治形势变化给本国安全带来的影响表示出不同程度的担忧,要求美国为首的北约给予安全担保。作为回应,美国不仅在多个场合重申给予中东欧国家安全担保,还率先加强了在波罗的海三国及波兰、罗马尼亚等中东欧国家的军事存在。2016年5月,美国在中东欧地区的第一个导弹防御系统在罗马尼亚正式启用。同月,美国在该地区的第二个导弹防御系统在波兰启动建设,预计于2018年底建成。2017年1月,以美国为首的北约在中东欧地区继续推进军事部署,这是20多年来规模最大的一次美军人员及装备的运输。而在部署装备和军队的同时,军演也不断举行,以检验北约中东欧国家协同作战能力。由此,相关中东欧国家获得了实实在在的“硬安全”。

第三,帮助实现能源来源多元化。近年来,随着美国天然气产量的不断增长,美国向中东欧国家出口液化天然气正在成为双方经贸合作的新领域。2017年6月8日,美国第一艘液化天然气船在波兰西北部港口斯维诺乌伊希切卸装。同年7月,特朗普在华沙举行的三海国家首脑峰会上表示,美国将帮助波兰及其他国家解决能源供应问题。向欧洲出口液化天然气不仅可以使美国获得巨大的经济利益,而且在一定程度上可以缓解欧洲,特别是中东欧国家对俄罗斯能源的依赖,从而可以使这些国家制定更加灵活的对俄政策。

法国:施展文化魅力,意欲领先欧盟改革

冷战结束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内,法国与中东欧国家的关系一直不温不火。政治上,曾倡议西方7国集团援助波兰和匈牙利改革的“法尔计划”,2008年法国同大多数中东欧国家建立了战略伙伴关系或战略伙伴关系行动计划,帮助部分东南欧国家进行公共行政改革、制定社会政策、改善罗姆人待遇、打击贩卖人口。

经济上,作为欧洲大国,法国同中东欧国家的经贸关系尚有较大改善空间。到2015年,法国对中东欧地区的投资只有287亿欧元;2016年,法国与中东欧国家的贸易总额约600亿欧元。但是,近年来法国公司在中东欧重大项目招标中屡屡受挫。2012年阿海法公司竞标捷克泰梅林核电站建设工程,但两年后捷克以“近期欧洲的能源市场极不稳定”为由放弃招标,阿海法公司为此同捷克的官司一直打到欧盟委员会。2016年10月,波兰当时的政府取消了前任政府购买空中客车公司50架军用直升机(价值35亿美元)的决定,导致法国与波兰之间上演了一场“口水战”。

在防务上,法国重点发展同波兰和波罗的海三国的防务伙伴关系。法国不仅参加波罗的海空中巡逻,2018年还将派兵参加北约向波罗的海三国派驻的“增强前沿部署”部队。

在文化和科技合作领域,法国对中东欧国家一直奉行积极的文化政策,在中东欧几乎所有国家均设立了法语学院,向这些国家提供法语课程和公务员法语培训。大多数中东欧国家是法语国家国际组织成员国或观察员国。同时,罗马尼亚、克罗地亚、斯洛文尼亚和保加利亚等国将法国作为其在欧洲的主要科技合作伙伴。

2017年5月马克龙当选总统后,法国意欲加强与中东欧国家的联系。同年8月,马克龙出访被法国忽视多年的中东欧国家,先后访问了罗马尼亚和保加利亚,在访问奥地利期间,又会晤了捷克和斯洛伐克两国领导人。马克龙的中东欧之行一方面希望能够展示法国与中东欧国家重建关系的意愿,另一方面也向中东欧国家传递了如下信息:第一,他反对继续放任外派劳工在欧盟内部的流动,建议重新谈判欧盟发布的外派劳务指令;第二,欧盟的改革议程建立在“德法轴心”基础之上;第三,告诫波兰和匈牙利等国,欧盟“不仅仅是一个超级市场”,更是一个价值观联盟;第四,如果同意德法牵头的欧盟改革议程,欧盟的中东欧成员国便不会被边缘化。

马克龙推动欧盟改革在多大程度上能够成为现实尚不得而知,而一旦“多速欧洲”成为未来欧洲一体化的新模式,必将迫使中东欧国家就其未来做出艰难的决定。正如斯洛伐克总理菲佐所言:“我们要么搭上一体化的快车,要么卡在第二轨的储物间里。”

中国该如何作为

显然,欧美主要大国目前均已在中东欧地区布局,并根据各自的比较优势占据了相应的“制高点”。面对已经形成的大国利益格局,中国作为后来者,如何与中东欧国家开展互利合作,同时又避免同该地区大国的利益格局发生正面碰撞,是中国“一带一路”建设者需认真研究的现实问题。

德国已经与中东欧国家建立起广泛且密切的政治和经济关系,视中东欧地区为自己的利益范围。正因如此,德国对中国开展同中东欧国家合作的抵触情绪也最大。德国可以推动欧盟通过相关法律法规,对中国与已入盟的中东欧国家的合作设置各种障碍。而中国可以利用德国与中东欧地区合作的空白点和“弱点”(特别是西巴尔干国家),多开展投资、农业、基础设施等领域的合作。俄罗斯主要发展同中东欧国家的能源合作。中国在与同俄罗斯有能源合作(尤其是核能合作)的国家开展合作时,除非我方的合作条件比俄罗斯更优惠、技术更成熟或先进,否则应尽量避免与俄罗斯进行同类竞争。正在实施的北溪2天然气管线项目将穿越波罗的海,中国在参与三海(亚得里亚海、波罗的海和黑海)港口合作时应尽量避免触及俄罗斯的“重大利益”。 美国主要发展同中东欧国家的政治和军事合作关系,推广“普世价值”。中国应尽量不在被美国视为“核心利益”的地区和敏感领域提出同中东欧国家进行合作的意向,以免遭遇来自美国对这一合作的敌意甚至阻挠。法国在同中东欧国家进行文化交流和科技合作方面积累了大量经验,这些经验可以为中国与中东欧国家进行类似合作提供某种镜鉴。

此外,两个新出现的因素也直接或间接地影响到中国与中东欧国家的合作。第一,近期欧美国家对中国表现出强烈的防范心理,不排除在有关利益攸关方的压力下中东欧某些国家减少甚至婉拒与中国合作的可能性。第二,乌克兰危机以来,中东欧成员国正在成为北约与俄罗斯对峙的前沿地區,地缘政治形势日趋复杂。在一定条件下,这有可能对中方与本地区国家进行合作产生直接或间接影响。因此,中国在与中东欧国家合作中要审时度势、趋利避害、理性稳妥,不仅要关注欧美大国与中东欧国家利益关系的结构和深度,也要密切关注欧洲地缘政治的变化和影响。

(作者为中国社科院俄罗斯东欧中亚所研究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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