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荆歌,号累翁,苏州人。出版有长篇小说十部,中短篇小说集多部,收藏文化随笔集三部,以及书法作品集《荆歌写字》。曾任香港浸会大学国际作家工作坊访问作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江苏省作家协会专业作家。
田老师,他们说你喝茶用雍正珐琅彩,焚香冬天是琴书侣私款的宣德压经铜炉,夏天则是德化白瓷筒炉。无论四季,出门都是掖一柄雅扇,扇面或吴湖帆青绿山水,或金冬心画蔬果,扇骨不是金西崖刻留青,就是杨聋石的浅刻……你好雅的嘛!
他们是谁?田东飞问。
还不是江湖上流传的说法,郑薇说,不是这样吗?
田东飞的牙齿又白又齐,郑薇觉得他的笑容那么好看。玩古的人她见得多了,所谓收藏家、开古玩店的、拍卖公司的、文物商店的,还有博物馆的,以及那些踩地皮串货的,甚至挖坟盗墓的,这些人,无论专家还是玩家,郑薇觉得,绝大多数所谓的圈里人,身上都有一股俗气。这是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他们每个人都仿佛是江湖油子,自我感觉良好,待人接物、说话,很夸张,彼此称兄道弟,很讲义气的样子,但往往很虚。谦恭有礼的后面,隐藏着志得意满和对别人的轻视,以及六亲不认的攫取。郑薇很不喜欢这种气味。但是,她自己又常在这种圈子里混的。我身上也有这样的气息吗?她也会自问。
书香门第出身,父亲是苏州大学名教授、博士生导师,母亲在文物商店工作——她自认为是不俗气的。从婷婷少女开始,耳朵边就一直有人夸她气质好、大家闺秀、优雅、娴静,等等。也有夸她漂亮的,因为她长得确实很漂亮。但是,更多的人并不直接夸她容貌美,可能是她的气质更非同寻常吧。
对于古董,她有着与众不同的审美眼光,她的眼光是很高的。比如竹刻,她就不喜欢留青,觉得总是脱不了一股匠气。她喜欢明清时期浙派金石家刻的扇骨,这些人的作品不是商品,只是清雅玩物,有很高的书法篆刻意趣在里面。紫砂壶里,她就爱造型简单线条流畅的光货素器,顾景舟确实堪称一代大师,蒋蓉那类花货,她怎么也喜欢不起来。宫廷景泰蓝也是特别恶俗的东西。
她经常挂在颈项里的,是一件红山玉璧。她认为红山、良渚的玉器,每一件都是国宝。田东飞却更爱买一些春秋战国时期和汉代的玉。他看重雕工,他知道雕工精美绝伦的古物总是会有很多的人追捧,价格空间也就更大。顾珏刻的一个竹笔筒,在香港苏富比拍出两千多万港币的价格,就是很好的例子。论竹刻,顾珏当然不是最好的,吴鲁珍才是大艺术家。
父亲的学生,追她的有好几个。只有一个,长相、学问和家庭背景,是她以及她父母都接受的,但是他居然有一天说中国的古建筑是垃圾,说中国的古董都有一股封建士大夫的腐朽气息。这样的言论,郑薇的父亲还可以勉强容忍,郑薇母女,是反感到了极点。简直就是欺师灭祖!“对的,就是不肖子孙,你这个老师,在他眼里,也一定是腐朽的!”母亲一向都是温文尔雅的,这次却真生了气,她一辈子的工作,都是和“腐朽”的东西打交道,她也是腐朽的。培养这样的青年学者,中国的宝贵传统就要毁在他们手里哼!
母亲轻易不发火的。上一次是因为读了贾平凹的小说,那本《废都》,她氣得差点儿骂人,说,怎么有这样的作家,还灵魂工程师呢,简直就是流氓!写得太脏了,他的脑子里怎么那么脏啊,真受不了!
郑薇买的第一件东西,是一只明代的袖炉。它看上去和普通的铜手炉差不多,但是东西的级别是有天壤之别的。这只袖炉,精铜制成,小巧玲珑,高抛的盖子手工镂刻编织纹。它的美,不是一般的眼睛能够看到的。那时候“张鸣岐”这个名字知道的人也不多。虽然店主要价很高,她还是把它买下来了。她看得懂它,知道它的价值。后来这种张鸣岐的炉子,被一路炒高,竟然有过百万的。郑薇把它给了田东飞,他很激动,他一方面也是有眼光的,另一方面这时候这样的袖炉再不是几千元的东西,至少也是小几十万。他拿在手上,仔细地看,反复抚摸,爱到极点的样子。如果这时候把它夺过来,他也许会发疯吧!多少钱?他问郑薇。郑薇说,你说呢?田东飞又是一阵抚摸,说,东西是你的,当然你出价。
田老师你一个大雅之人,怎么总是钱啊钱的呢?
田东飞说,钱当然是太重要了!没有钱,怎么玩?你跑到拍卖会上去,资金不足,人家抬两棒,你就哑了!再硬着头皮叫一口,人家马上跳价,你就只能假装要上厕所溜出去。不是胆小,就是因为钱少,硬不起来!
那就少买点嘛!郑薇说。
这事有瘾,你也知道。欲望呗,欲望是无止境的,有了一件想两件,有了好的想更好的。也只有这样才有意思嘛!如果东西越买越差,那就是没出息。所以得讲钱,得有钱!
可是有钱没钱也是相对的呀!
对对对,田东飞说,这你说得对,拍场上谁也别称大爷,十个八个亿也买不了几件东西。
收藏圈里都知道那个编织纹张鸣岐袖炉是郑薇的,后来到了田东飞手上。田东飞送去吴门秋拍,六十六万落槌。买家是一位纺织品公司老总,斋名“逸考堂”,加上佣金,他付了七十几万。不是赚不赚钱的问题,郑薇当初给他,没要一分钱,白送的。大家都说,姓田的何德何能,竟得郑薇这样的白富美青睐,几十万的东西,眼睛都不眨白送了。
关键是在他手上玩了一年多,就出了,等于白拿了郑薇六十六万块钱。这个人真牛逼!愿意白给郑薇六十六万的,不是没有啊!但是人家郑薇不要,愿意倒贴。
虽然不是什么信物,但是把袖炉卖掉,郑薇总归不开心的。田东飞说他看上了一张黄花梨琴桌,可能达明,打底清早期。他看好明代家具,肯定一路涨,现在出一百多万,五年后加个零没问题。
郑薇说,你是不是真喜欢?真心喜欢的话就不要卖掉。你怎么舍得卖掉的呢?
田东飞说,生不带来,死不带去,都是浮云。
郑薇说,那你还占有欲这么强!
只有卖,不断卖,才能买,才能不断买进。只买不卖,很快就难以为继了。
那让你把东西都卖光,你会不会心疼?
田东飞想了想,说,只要价钱好,不心疼!
那你还是喜欢钱!
有不喜欢钱的人吗?田东飞的嘴角那坏坏的笑容,最吸引她。郑薇看着他,心想,他要多少钱才会心满意足呢?
田东飞的叔父在阿根廷当厨师。他一手苏州菜做得牛逼,大使馆搞活动常把他请去。他做的酱方,取大块五花猪肉,先油爆,加酱料、香料收干,然后上笼蒸三四个小时,肉不变形,内里却已酥烂若豆腐。端上桌,香飘四座,色艳、形美,只有四角微微下塌,透露出酥烂的消息,必定是入口即化的。他回国省亲,说起布宜诺斯艾利斯很多古董店、很多象牙雕刻,据说都是中国过去的东西。田东飞跟叔父飞去地球另一端,飞机上兴奋得一刻不能睡,吃了两颗安定片,到了布宜诺斯艾利斯晕晕乎乎的,像喝多了啤酒。果然牙雕不少,大多晚清民国时期雕刻的观音、布袋和尚等。田东飞眼光高,看上的都是清中期以上的,皮壳漂亮,牙裂自然。一组“四爱”,亦即羲之爱鹅、陶潜爱菊之类,牙质细腻、雕工高级。田东飞眼光独到,看到了咱们建国以来出口创汇的那些“红色题材”诸如“为革命养猪”、“草原英雄小姐妹”、“战天斗地”、“红梅赞”等作品的价值,它们都是由学院雕塑系师生参与,工艺厂一流老师傅亲自雕刻,代表了中国民间工艺的最高成就,其价值完全没有被认识,或者是被完全忽略了。就像宜兴紫砂壶,直到1980年代,其实还只是日用器,无法想象日后会炒至天价。即使是顾景舟的作品,也不过区区几十元。正是几个台湾商人,购买了,或者说几乎包掉了紫砂工艺厂顾景舟、蒋蓉、朱可心等七位技术员做的壶,紫砂收藏的风暴才从此轰轰烈烈起来。田东飞的超前目光,让他很快暴富。收藏新中国以后的牙雕精品,他是大户,没人手上能有他多、精、尖,蔚为大观。出版图录画册、搞展览、组织专场拍卖,田东飞名声大噪,他因此被称为“牙科大夫”。他的观点,认为人体解剖学、美术院校教学,对提升手工艺非常重要,也获得了相当多人的赞同,包括一些一线的当代工艺美术大师,比方苏州玉雕的代表性人物杨曦,他的成功,他对中国玉雕的贡献,就在于他将美术设计很好地运用到玉雕创作中。他超强的设计能力,使他的作品和产品都给人耳目一新之感。还有嘉定竹刻家安之,他的竹刻,已经超过前人,这也得益于他对美术的深刻领悟,他曾自费去中国美院雕塑系进修。
那时候中国还没有加入《野生动物保护国际公约》,国内象牙产品都是公开销售的。苏州、上海、广州、北京等地的工艺美术厂、工艺美术公司,还有象牙雕刻的专门车间。民间工艺大师和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之类的评选,还评给雕刻象牙的,比如苏州的殷淑萍、董兰生。田东飞的事业一路绿灯。
人们攫取象牙、犀牛角这些来自珍贵野生动物的珍玩,确实非常血腥残忍,郑薇专门写了一篇文章,发表在雅昌艺术网的论坛上,得到了广泛的关注。她是个有独特想法的女子,视野开阔,她早就意识到人类的攫取欲望无边。田东飞看了她的文章,毫不留情地提出了不同意见,他在她帖子下面的评论言辞相当激烈,他说古代的珍贵文物,怎能用现代文明的理念去回望?这么说甲骨文都是不文明的。古代的象牙犀角雕,是传统文化的瑰宝,把它们和攫取、杀戮混为一谈,实在没道理。难道说,要把这些稀世珍宝都付之一炬吗?这不是痴人说梦吗!
有人看不懂了:你们情侣居然在论坛上公开吵架,这是怎么回事?
有人说,什么情侣呀,田东飞不是有家有室的吗?他的儿子据说快要去日本留学了。国内藏界普遍看不起日本古玩,东西只要是“东货”,价格马上低下来。如果把日本东西当成中国古玩买进,那就是打眼吃了药。田东飞不这么看,日本至今还完好保留着中国唐朝的文化和文物,乃至建筑,这就是他们了不起的地方。中国古代精致优雅的文化,深刻影响了日本,被日本人很好地保留传承。我们曾经的文化断裂,几乎将许多优秀传统葬送,后来反倒要去日本续咱们的香火。后来的潮流,也证明了田东飞的看法是高明的,是先见。日本的铁壶、银壶,以及一系列茶道具,仿佛突然之间在中国大陆火起来,价格自然也日渐攀升。他把儿子送去日本留学,就是要让他研究日本,从他们的今天,看到我们的昨天,以及我们的明天。“学好了,搞懂了日本,弄清楚日本的古董,你就有饭吃了!”他对儿子说,“你不愁赚不到钱!”
我喜欢他什么?郑薇有时候自问,我到底喜欢他什么?我为什么要爱上一个有妇之夫?她确实试图找到答案。他很帅吗?学问好吗?还是特别有钱?好像都有点,好像又都不是。他的身上,其实有很多她不喜欢的东西,甚至是难以容忍的缺点,比如爱钱,动不动说钱,钱字挂在嘴边,好像三句话不说钱,钱就会从他家里逃走。他身上确实有一股俗气,那些古玩圈内人身上有的毛病,他好像也都有。比如骗人,说起假话来,脸不红气不喘,说得就像真的一样。写小说的人去玩古,相信绝大多数都会血本无归,被骗得倾家荡产;而如果玩古的人来写小说,则个个都是虚构的高手,编故事忽悠人,他们都是天才!
没有答案的,喜欢一个人往往没有理由;而不喜欢这个人,则随便就可以找到理由。
她是无数人眼里的大家闺秀。她的文字,好过文坛上许多著名的散文家。在她孤傲的眼里,张爱玲、林徽因、伍尔芙这些人,才马马虎虎能够瞧得上。还有现在活着的周晓枫,北京的女散文家,也是入她法眼的。以前,她还有点喜欢北京的陈染,陈染针尖一样的敏感,刀刃般的神经质,让她觉得很特别,就像一块红山文化的玉玦,不圆满,有缺口,但是通靈。
她不想当作家,这也是她父亲一向的坚持。他从来都不建议她阅读太多的名著经典,甚至古典诗词都不希望她过于迷恋。他觉得女孩子家,多愁善感了不好,不会快乐,也不能幸福。固然精神生活丰富,人生就比较精彩,但是,世俗也有世俗的快乐,安全、平静,不至于无事生非。写作对于女孩子来讲,是十分危险的事,它会把你的生活搞得很糟糕,让你的人生很惨。
但是有一种心灵,天生就是文艺的,天生就是多愁善感的。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别人只看到花开了好看啊很香啊,鸟儿在树枝上叫得很动听啊,甚至还有想着把鸟打下来酱爆了下酒。某些人却就感伤了,伤春悲秋,挡都挡不住。郑薇很少写东西,一旦写了,真可以说字字珠玑。
那么多的人在论坛上捧她,成为她的粉丝,她是有条件成为一个网红的,才、貌,还有丰富独到的文物知识与见解,足以使许多专家和专业人士汗颜。她从小就出入文物商店的库房,接触了太多的瓷器、铜器、玉器、书画、金石、竹木牙角雕,她和古代器物,是可以对话的。她比较钦佩扬之水,她读她的书,明白扬之水这样的人,和芸芸专家是不一样的,她和古物之间,是有血脉关系的。文字透露了这种秘密,人与物、人与时间、人与历史、人与宿命,在对古物的擦拭和端详中,找到了灵魂的回响和共振。
田东飞喜欢穿中式对襟衣裳,郑薇常常讥讽他,说他是地主老财,说一个人真正的趣味,不会脱离他的着装。为什么要穿这个?她问他。
传统的东西,舒服!他说。
可是我看了就是觉得不舒服。它不适合你,她说。她从来都是不愿意穿旗袍和所谓的汉服,那种外在的复古,很肤浅。传统的精妙,就像那些完美如新的古代艺术品,它们和你的情感,没有隔阂,没有陌生,没有猜忌,我看花如我,花看我如花的境界。刻意,就是因为隔阂,就是因为信息不对称,就是见外,就是排斥。
中国加入《野生动物保护公约》,全面禁止象牙贸易,禁止一切与象牙有关的生产、加工等活动之时,田东飞手上的所有牙雕,包括全部的红色题材和明清老雕件,全部出空了!不得不承认他是一位古玩经营的天才。他的资金,又大量买进宋元瓷器。宋代因为斗茶成为风气,所以深色釉茶盏盛行,便于衬托茶色,其实是衬托茶的泡沫。天目、油滴、兔毫、鹧鸪斑这些著名建盏,在日本被奉为国宝,在中国却长期被明清宫廷瓷器的火爆行情所遮蔽。 田东飞有心收满一百只国宝级的建盏,准备下一轮的行情。这时候他的儿子田崇已经到了日本,到处收集武士刀。小青年练柔道,纹身,用日文在左臂上刺俳句。
田崇也上雅昌论坛,每次郑薇发的帖,他都会来跟,许多时候是沙发。郑薇的帖几乎每条都被管理员置顶,绝对热帖。她系统地整理世界各大博物馆所藏中国文物,细分发帖,不知使多少人受益。红山、良渚古玉、秦汉印章、西周春秋战国古珠、青瓷、明清竹刻、五彩斗彩珐琅彩、元青花、明清家具、藏传佛像、徽州砖雕、泥木造像、元明漆雕、三代青铜器、魏晋南北朝石刻、宣德炉、宋画……三言两语的点评,既不同于所谓专家,更与古玩圈众生有别。她是许多人心目中的女神,追求者众,乃情理中的事。但是所有公开的恭维殷勤,她皆视作玩笑。而私信里的挑逗,当然都是譬如没看见啦!
田崇在私信里叫她姐姐,姐姐长姐姐短的,郑薇不可能让他叫她阿姨,但是觉得叫姐姐也很别扭。她大他九岁,叫姐姐当然无妨,问题是,她是他父亲的情人,可以是他姐姐吗?她没有见过田崇,他们只是在论坛里相遇。他不可能不知道她和他父亲的关系吧?在玩古的圈子里,她和田东飞都是名人,两个名人的绯闻,是比一次重大考古发现还要热门的话题。那么作为男主角的儿子,他对此作何感想?他是完全置身事外吗?
她非常惊讶地发现,田崇和她说话,越来越缠绵的样子。这是个恋母的家伙吧!他如果真正恋母的话,他会站在其母一边,对她抱有敌意。但事实显然不是,郑薇的担心,因此也渐渐消失了。有些话,她是不会对田东飞说的,她是个淑女,他俩之间,她总是力图乌托邦,总是把话题扯向单纯的古董,以及爱情。她是为文物而生的,更是为爱情而生。她非常不希望她爱的人,老是钱钱钱,满脑子生意和赚钱。他们在一起,应该只是对美物的研究和欣赏,是谈情说爱,是象牙塔和桃花源。可是他不能脱俗,和她希望的,或者说想要打造的,相去甚远。说她不为之感到痛苦和失望,那是不可能的。但是她依然对他迷恋很深,不可自拔。似乎他离她的想象越远,她就越是迷恋。她是因为感情饥渴吗?追她爱慕她的人很多呀!但这并不一定说她是不饥渴的。她对他们无感,他们对她来说是不存在的。他们只是她的玩友,关于文物、关于古董,仅此而已。她的情感世界里,只有他。田东飞是神秘的无上权威分配给她的唯一异性,感情世界里唯一的一碗饭。她如果不想饿死,就只能吃。她其实吃得很辛苦,当然有时候也酣畅。辛苦和酣畅交替、混杂、纠缠,让她欲罢不能,让她迷失了自己,不知道自己的内心,究竟充斥着快乐还是悲伤。
她慢慢也发现了,她的同性朋友越来越少,交往的基本都是男人。可以归因于,喜欢古物的,绝大多数都是男性。背后的较为深入的原因,她好像也感觉到了一点,那就是,她越来越变得不喜欢说自己的心事,不暴露自己的感情,甚至喜忧好恶,都隐藏起来了。在人们看来,她就是一个完美到不食人间烟火的淑女,没有任何缺点,有的只是温文尔雅、知书达理、才貌双全。她是艺术品一样的美,专业书一样的理性严谨。她是从古代穿越而来的女子,脑子里装着几辈子读的书。她无意中把自己打扮成这样的人,把自己完全封闭了起来。她的情感世界只有一扇门,狭窄的路,只通向一个人,这个人会带给她什么,她不知道。
许许多多的话,她是不愿意去说的。爱上一个有妇之夫,那与她的审美观、道德观一致吗?如果她所面临的东西,发生在另一个人身上,她会怎么看?会接受吗?还是鄙视?是的,她常常鄙视自己,她鄙视自己到孤独,但是没有人可以倾诉。她越孤独越沉沦。
她有时候会细细地端详田崇的照片。他梳着江户时代武士的发型,握着日本军刀,神色凝重。但他看上去毕竟还是孩子,面孔上稚气未脱。如果和田东飞生一个儿子,也会是这样子吗?他是不是她生的呢?她只不过大他九岁,但是他完全不是她的同代人。他在论坛里的表现,就是孩子气。他和她说话,无论是公开的评论还是私信悄悄话,那份缠绵,让她害怕。人们看到了会怎么想?田东飞看到了吗?他怎么想?
田崇看古物的眼光,明显不如他的父亲。田东飞是个古董买卖的天才,他真的就比别人看得远,看行情就是有提前量。一年前他就对郑薇说,古珠会有一轮大的行情。郑薇这次有点将信将疑,但是事实就是他预料的那样。他分析得有道理,珠子在人類历史上,地位是非常重要的,如果说直立行走和钻木取火学会使用工具是人类的第一次飞跃,那么制作珠子来礼天祭神和装饰自己,则是第二次飞跃、更大的飞跃,那是人类精神和审美的觉醒。而珠子的价值,一直没有被认识,市场基本没有表现,除了清宫朝珠和十八子。这是很严重的盲点。田东飞认为,珠子是美的,可以与人随身相伴,而且珠子毕竟不像其他古物,有一定经济条件的人也都买得起,它的受众应该比紫砂壶更广,所以珠子的价格一定会涨起来。他当时拿出一串由西周红玛瑙珠子编成的手串,递给郑薇。郑薇很喜欢,她一眼就看出它们的好来,红得珠光宝气,却又低调,这种珠子的形状和气息,就是悠久历史的气息,就是高贵器物的格调。让她非常生气的是,他居然提出来,用这串西玛珠换她家里的一只剔红小盒子。
她感到意外。他们交往了这么长时间,他没有正经送过她一样东西。他爱她吗?他和她见面,就是为了睡她吗?她是他无数宝物中的一件吗?没有到手的时候,就想着如何占有之。一旦到手了,把玩一阵,心理得到了满足,就想着找机会出手,卖个好价钱。买进卖出,没完没了。他也会把她卖掉吗?他和她都知道,其实是有很多人要她的,他如果真的要把她像一尊永宣鎏金佛像那样转手,自然是会有很多人抢。他果然会买东西,从来都是低价吃进,高价抛出,从来不会压货在手上。
剔红香盒是郑薇在母亲工作的文物商店买的。那时候东西还很多,而且按今天的眼光看是便宜。这件剔红年份好,至少是明代早期的,弄得不好就是元代的。剔红是等级非常高的东西,木胎上一道道刷大漆,上几十道,将干未干之时,用刀雕刻。说它是香盒也可以,一时玩香成风,什么盒子都往那上头靠,什么盒子都成了香盒。其实古代盒子的用途,并不是分得那么清楚的,女子化妆用的粉盒、文房印泥盒、香盒,都可以的。
是不是觉得吃亏了?田东飞说,西玛珠子虽然今天还不是太贵,但是你看好了,不出两年,每粒上千元,甚至三五千,甚至上万,都是可能的。
他又说,要不,这方砚台也给你吧!
郑薇感到悲哀。他们之间,竟然是这样的。难道说,这个人,和任何人的关系,都是买卖吗?他做每一件事,和每一个人打交道,都是在计算着价格,都是只剩下吃亏和便宜吗?既然这样,她想起了她的张鸣岐铜炉,当初是送给他的,他后来卖了六十六万,也没给她一分钱。难道他完全忘记这回事了吗?现在给她一串珠子,竟要她拿剔红盒子来换!他一定是对这个盒子觊觎已久,所以拿一串珠子来骗取。
她收下了手串,也把剔红给了他。她这样做,估计不会有多少人理解她。但是如果你正堕入情网,没道理地爱得深沉,乃至彻底迷失了自己,那么也许你是能够理解她为什么会这么做。她也知道她已经不是从前的她了,她变得很傻、很懦弱,而且往日的那种雍容矜持也正在失去,她就是很怕失去他。如果他们较长时间不见面,发他短信没有及时回复,她就会紧张,甚至恐惧,然后胡思乱想。但是每次她都克制着自己,不给他打电话。那样多俗气啊!质问他为什么不及时回短信吗?说自己有多担心和慌张吗?那是一些小女人才会这么做的呀!
他好像从来就不担心她会离开。他是胜券在握呢,还是根本不在乎?他的心思,他的乐趣,他的精力,都投放到了古董上,他除了古董,就不会再爱其他事,是吗?那他为什么还要和她幽会,为什么还要睡她?
哦,不要去责怪他吧,还不是自己送上去的?他也没有来追你,人家是有家室的,是你去插了一杠子,你是可耻的,你有什么资格抱怨?你走呀,估计他也不会拉着你。那么,你该怪谁呢?玩古的人都知道,一件东西,是真是假,值不值得,全凭你自己看,自己判断,谁说了都不算,谁也帮不了你。如果买下之后,发现了问题,后悔药是没有的,不可以退,也不能说,说出来大家知道了,非但不会同情你,反而只会嘲笑。
他就是喜欢钱,他从来都不掩饰。他也从来不说好话给她听。他就是一副不要白不要的腔调。他卖东西给别人也是这样的,开出的价格,从来没有还价的余地,比老外做古董生意还牛气。大家都知道老外实在,不开虚价,所以他们也不喜欢你砍价,如果像国内一样杀半价,他们就会很生气,不跟你做买卖了。但是你如果小刀,砍掉个零头,或者百分之十、百分之二十,那还是可以的。田东飞却牛气得一分钱不让,爱要不要!他是有资格牛啊,因为他货好啊!对于郑薇,他的底气同样超级足。
他从来都没有情意绵绵的话,即使在床上,也是这样。他会不会睡她的时候也想着怎样把某件东西搞到手呢?
而他的儿子田崇,却一点都不像他,他的嘴巴,就像抹了蜜。他过来和她搭话,总是那么缠绵,好像他才是她的情人。她觉得不好意思,对他说,不要这么说啦,被人家看到了难为情的!他于是不再在论坛里公开跟她说话,连评论都少了。但是,私信还是常常发过来,有时候说话,就更加肆无忌惮了。
她不喜欢他这样。但是,她好像也并不那么反感。许多时候,因为对田东飞的怨怼,因为她并不想向谁去抱怨诉说,只是压在心上让自己郁闷,所以田崇的出现,倒也不失为一件愉快的事。她可以居高临下地跟他调侃说笑几句,心里竟然轻松了很多。
有时候她会提起他父亲,她是希望聊一些与田东飞有关的内容。但是显然他并不愿意。每次她提起话头,田崇都以沉默相对。你会留在日本吗?还是毕业后回国?她把话题扯开。
我没有想过,他说,要是姐姐在日本,我就不想回去了!这分明是赤裸裸的挑逗嘛,这个孩子!鄭薇决定要教训他一下,她说,我是你爸的朋友,你不可以叫我姐姐的!
田崇说,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什么?
反正我不知道!
郑薇说,你没大没小的,你不该这样跟我说话!你说了很多不应该说的话,以后不要再说。如果你再说,我就告诉你爸!
你不会告诉他的!田崇回复得很快。
那么你妈呢?郑薇突然这么问,连她自己都觉得吃惊。为什么要这么问?想问什么?
那头就此没有回复了。人呢?她问。还在吗?也没有反应。他不见了,下线了。她有了被抛弃的感觉。她呆坐在电脑前,似乎要等他回来。但是夜越发深了,后来是黎明,他没有回来。
田东飞要给自己办一个展览,展出他收藏的明清文房精品,有数方名砚,有朱三松透雕竹笔筒,有宋代太湖赏石,有王世襄旧藏宣德桥耳炉,有玉雕子冈牌,有宋哥釉笔洗,有良渚玉琮,有来自郑薇的元剔红香盒,有汉代玉印,有一张唐琴,等等。同时还要出一本画册。他请郑薇给画册写文字。你的文笔好,他说。
郑薇知道他的想法,这一场展览,他是要把这批东西都卖掉。不仅卖掉,还要卖个好价钱。他的东西虽然贵,但就是有人接。古玩行就是这样,看重流传有序的东西。因为造假厉害,东西来路不明的话,人不敢要。但是它是从什么地方来的,前边是谁谁谁的旧藏,当然这谁谁谁不会是等闲之辈,须是名人、权威、大佬,这东西来路好,价值自然就高。王世襄先生的旧藏,美国安思远的东西,甚至是像台湾作家董桥收藏过的,就是非同寻常,特别的抢手。这比有专业证书,比什么专家鉴定还要靠谱。田东飞的眼光,他在收藏界的名声,都决定了他手里出来的藏品有很高的附加值,人家就是愿意从他手上拿东西,靠谱、放心,也容易出手。特别是展出过的东西,还收入图册,这是最好的身份证。
郑薇的文字确实好,精准、清晰,不像各拍卖公司图录上的文字那么普遍流俗、空洞。那些文字,好像都是同一个文案写的,没有个性就不去苛求了,陈词滥调实在让人受不了,什么“相得益彰”,什么“宝光莹润”,说了等于白说。郑薇对每一件古物的描述,尽量直白,但是准确描述的同时,必有一句独到的点评。所有的文字因此就有了深度和温度,也有了趣味和灵魂。
展览在工藝美术博物馆举办。开幕那天,虽然天不作美,下起了小雨,但仍然高朋云集,祝贺的花篮一直摆放到大街上。再加上来苏州旅游看大名鼎鼎的苏州博物馆顺便过来看热闹的吃瓜群众,一时间场面火爆,城管出动了好几个,过来维持秩序。报社、电视台、网站,都有记者前来采访。一些自媒体也不会放过机会,蹭点消息以博转发量。据说当前中国,继大宋和民国后,又一次步入了收藏盛世,乱世黄金盛世收藏,看来所言不虚,你看看田东飞文房精品展这场面,就会相信诚哉斯言!
人们纷纷和田东飞、郑薇合影,藏友们皆以见到两位的真容为荣。合影的时候有人把手放到郑薇肩膀上,吃瓜群众就起哄,放开你的爪子,不要碰我的女神!在公众场合,她更显其优雅,一袭长裙,比那些走红地毯的明星更加仪态万方。没想到的是,田崇也在这个展览上出现了,他走到郑薇面前的时候,她才认出他来。不知道为什么她一阵慌张,自己觉得脸都红了,没错,脸蛋发烫。她差一点伸出手去拉他,但她是女神,她不能失态,她必须始终保持着不温不火落落大方的仪表仪容。她做出一副好像知道他要回来的样子,说,是昨天飞回来的吗?辛苦了!
田崇摸出一件玉器,送给郑薇,说这个玉猪龙是他在日本淘到的。他知道她喜欢红山,而玉猪龙正是红山文化玉器的代表作。郑薇没有拿就知道它只是一件高仿。但是当这么多人的面,她不能说什么,她接了过来。然后他们两个终于有机会单独在一起的时候,她告诉他,这个玉猪龙是不对的,是中国流出去的高仿。她说,上海、苏州、扬州、北京、广州,还有湖州等地的工艺美术公司,在解放后仿制了大量的中国文物,历朝历代的各种文物都有,包括书画,出口换汇。她掏出她贴身佩戴的那个红山玉璧,递给他:你看,你比较一下看,两件东西,无论是用料,还是钻孔痕迹、包浆光气,都不一样的。
她掏出玉璧的时候,发现他盯着她的胸部看,突然就觉得不自然了,想递给他的玉璧上,一定还有自己的体温吧!这么想就更不自在了,伸过手去要把玉璧拿回来,田崇却说,姐姐你这个给我吧!
假的换我真的啊!她很不舍得这块玉,好多年一直贴身相伴。虽说它不一定值多少钱,这种高古素璧,价格起不来的原因,一是大众审美趣味普遍追求刻工和玉质,论玉必定和田,而且还要白,红山大部分是岫岩玉,没有精细的雕工;二是高仿猖獗,真赝难辨,收藏门槛高,轻易难以进入,真的也常常被看假,所以很多人都觉得不碰为好。但是郑薇对红山情有独钟,觉得这种朴拙之美,又经过了好几千年时光的浸润,是无法复制的大美,每一件都是国宝。而坊间所谓的红山古玉,甚至有些拍卖会的拍品、博物馆的藏品,也是非常可疑的。 一万件里有一件真的就算不错了!
但她还是把玉给了田崇。和你爸一样!她说。
田崇说,我要天天戴着这个玉,看到它就想到姐姐。
你想着我干啥呢?还天天想,累不累啊!
郑薇无疑也是展览会上的主角之一。圈子里的人,都知道她和田东飞的关系,他的展览,自然也就是她的展览。大家纷纷向她表示祝贺,都说藏品真好,真雅!好的古董,就是要雅。最贵的当然是宫廷器,那是每个时代集举国之力打造出来的,除此就是文人雅玩了,文人有文化,审美高,文人看得上的东西,把玩的东西,自然是最有味道也是最有境界的。田东飞不愧是藏界大佬,他的趣味、他的眼光始终高于常人,他就是风向标。
郑薇笑笑,东西又不是我的。
大家就夸她图册上的文字写得好。如果没有很高的审美,如果不是对历史文化有那么深的造诣,不可能写出这样的文字。而且还必须是有很高的文学水平!
照相机、摄像机都对准了她。她虽然是一个当代女子,但是她和古物在一起,是那么协调,协调中又有强烈反差。这种反差是美的,仿佛是相互映衬,场子里要是没有了她的身影她的笑容,以及她优雅的走动,还有她悦耳的嗓音,古物未免就缺乏了生气,显得过于陈旧灰暗。她就像是给这些几百年上千年前的东西提气,让它们在这个展厅里各自优雅,精致的愈显精致,古朴的越发古朴。而这些古物,同时又在衬托着她,把她的鲜活和灵动,推到了人们的视野之中。
在这样的场合,每一个人似乎都变得文雅了,靠近了珍贵的古物,都不敢太重呼吸,唯恐惊动了沉睡的岁月。懂行的不懂行的,都对象征着传统文化结晶的一件件东西怀揣敬意。即使很多人在说着钱,估猜这些古董的价值,商谈着以什么样的价钱惠让转手,气氛却始终是高雅的。人在古老的时间面前,会觉得自己的渺小,会觉得讨论买卖都是一件风雅脱俗的事。
一只明代的五老图沉香雕笔筒,说它价值连城是一点都不夸张的。这只笔筒一直都在民间,眼下为太原的一位斋号“天然散人”的收藏达人所有,此人虽是山西粗犷汉子,心思却极是细腻,好古好文玩,喜诗书画琴,多年前从北京一藏家手上重金购得此宝,一直都珍藏不出。它也成了许多圈内人觊觎的目标,像田东飞这样眼毒的贪得无厌之徒,自然是朝思暮想,必欲得之而后快。
天然散人很喜欢你是不是?他对郑薇说,他一只癞蛤蟆想吃你这块又嫩又香的天鹅肉呢!
郑薇说,你好无聊哦!
田东飞说,怎么是无聊呢?男男女女,自古以来,不就那回事嘛!
你的意思人类到今天也就是为了繁殖繁衍是吗?
田东飞说,当然不是!而是寻欢作乐!
其实这样的话题在他们之间早已不是第一次提起,每次都不会有愉快的结果。郑薇已经很怕提起,却又常常提起。好像是越怕说就越要说。非得折磨自己是不是?折磨自己的同时也折磨了别人,那就痛快了,平衡了,至少是宣泄了是不是?
我知道有很多人喜欢你,但是我看出来了,最喜欢你的就是他,他是第一名。而且吧,这个第一名和第二名之间,是隔着千山万水的。
那你是第几名?
我嘛,当然是第一名啦!田东飞想了想又说,我是评委,不参加比赛的!
我的意思是,田东飞说,只要你出马,天然散人也许就肯让出他的沉香笔筒。
郑薇总算是彻底明白了,田東飞就是不达目的不罢休,不把散人的这件东西弄到手,他心里的那个怪兽就不会消停。他一定使用了无数计谋,想要巧取豪夺,皆未果,于是想到了利用她来实施美人计。他真是个混蛋,他就是高衙内西门庆一路的货色啊!女人的身体,是最好的诱饵吗?什么脏水都往女人身上泼,什么灾祸都归罪于女人,那些奸诈的阴谋,那些血腥残忍的争斗,不是女人造成的,女人只是他们用来擦去手上血迹的花瓣,是他们锦囊里的一张牌,是他们用腻了就去交换新欢的处理品。
郑薇终于想要离开田东飞。这是他们认识以来,她第一次当真这么想。离开他吧,会怎么样?山无棱天地合才敢与君绝,当初她是这么想的,长期以来她都这么想,但是现在,她真的认真考虑,要离开他!离开这个满脑子是钱的有妇之夫,离开他也就意味着终结了迷失的日子,离开他就是离开了痛苦迷茫,就是与耻辱分开,与那些污浊的闲言碎语分开。还能回到清清白白的过去吗?还能像父母所希望的那样嫁个博士安安心心地过日子吗?内心的伤,能够如沉香一样结痂,变为芳香的回忆吗?一切都仿佛一场春梦,醒了,咂巴咂巴嘴,开始一天的生活。一天天都是这样,平静而充实。日子就是博物馆,到处都是珍宝,虽然一件都不属于你,但又似乎件件触手可及,这样多好,是吗?
她绝对不是特意去找田崇的。父亲应邀去日本讲学,可以带一位家属,郑薇说,带我去吧!
父亲在东京大学讲课,她就去了奈良,去了东大寺,去了大名鼎鼎的正仓院。紫檀螺钿琵琶、金银平脱八角镜、漆金绘盘,这些著名的文物,她确实早就耳熟能详,闭上眼睛就能浮现出来。现在面对实物,她还是感到惊讶。倒不是说她觉得这些东西在审美上有多高的境界,或者说工艺高超到什么样的程度,她只是为这些唐代文物表现出来的“新”而惊叹!是的,它们就像刚刚做出来一样,如果不是确凿无疑的记载,真不敢相信眼前的居然是唐代旧物!一千多年,时光令春秋如转轮,让一代代人出生又死去,让大地沧桑,而这些精美的器物,却安然不动,静若处子!这种奇妙的感受,常常就是在面对美物的时候才能得到,才能获得心灵广阔而深幽的体验。通常年代如此久远的东西,都会有入土、出土的经历,因为长埋地下,才会完好如初。但是像正仓院的文物,由遣唐使从中国带至日本,未经使用,一直摆放在此,千年一瞬,看到它们的人,已然隔世,隔了多少世,而它们还是完好如新!这在世界上不说绝无仅有,也实在是太稀罕太稀罕了呀!
她发了微博,发了微信朋友圈,贴了照片,又有三言两语,说心中感受,自然引来无数评论和点赞。田崇看到,给她发来私信,说他简直不敢相信,姐姐竟然与他近在咫尺。我就在奈良呀!姐姐,你住哪里?姐姐你等着,我过去接你!
他们去了唐招提寺,瞻仰了鉴真和尚坐像。又去了法华寺,拜了十一面观音像。郑薇说,十一面观音,是我的保护神呢!又去法隆寺看世上最早的木结构建筑。最后来到若草山顶,整个奈良尽收眼底。秋风萧瑟,寒意侵衿,田崇拉起郑薇的手,指给她看他居住的地方。她将手抽走,对他说,天凉似水,暮色已降,这里荒山野岭,赶紧回去吧!
回到城里,去“和やまむら”吃了日料。这是一家米其林三星餐厅,东西做得十分地道。菊正宗大吟酿清淡而有兰香,容易上口,味道也是郑薇喜欢的。加上受了微寒,她喝了不少,渐渐有了醉意。买单的时候,郑薇说,你是小孩子,不要你买单!田崇说,我二十岁了,怎么还是小孩子?郑薇说,这么多钱,不把你吃穷啊!
田崇说,我有钱的!
郑薇说,你还是学生,哪来的钱?还不是你家里给的!
田崇说,是我自己赚的钱。
他告诉她,他在日本淘东西,有好几个买家呢!国内什么破东西都贵到了天上去,而在日本,还是能淘到性价比高的货。虽说日本的东西这几年也被中国人炒高了,来日本收货的人越来越多,有些夫妻老婆店,男人住在日本负责淘货,女的就在国内看店卖东西。但是毕竟和国内不同,东西还是有。
没想到你生意这么好,郑薇说,你好能干哦!
她夸了他,他很高兴,他说,他爸爸也问他要货呢!郑薇说,你还赚你老爸钱啊?
田崇不好意思地笑了。他缠着她,一定要她去他住处看看。我有几件东西要请姐姐看看,姐姐的眼力好,必须帮我掌掌眼。
他住的房子不大,却异常整洁,就像一个姑娘的住处。其实现在很多女孩子,走出来漂漂亮亮,住的地方脏乱不堪,就是郑薇自己,闺房也大不如田崇这个小伙子。他每样东西都安放整齐,艺术品多得有点拥挤,却并不凌乱,错落有致,非常得体。
她忽然有点自惭形秽,觉得眼前的少年风雅高洁,而自己已经青春不再似的,身体和心灵,也没有了往日值得傲娇的资本。奈良的深秋,俳句一样安静忧伤。清酒微醉,心里的伤感没来由,不知道春花秋月因何而来去!她觉得再也不能在这里坐下去,马上就要告辞去下榻的酒店。
但是田崇不让她走。他取出一个漆盘给她看,说这件东西如果开门,价值应该不菲。郑薇接过来,手头重重的,就知道东西肯定是不对了。拿近看了便说,这不是剔红,这是日本的镰仓雕啊!
他也是知道镰仓雕的,那就是先在木胎上刻了花纹图案,再刷几遍红漆。而剔红,则是在胎骨上一遍遍上漆,趁着大漆尚未干透,用刀仔细剔雕。两者之间,相差何止于千里啊!
他又拿出一个锡罐,她看出来这件倒是中国的东西。虽然象牙盖子是日本人后配的,但是罐身是中国货无疑。锡器放茶叶最好,日本人从中国带回很多美物,虽然他们大量仿制、复制,也出现了很多制器高手,但是日本东西在她看来,格调境界上还是要矮一截。
一件件看了好多东西,不知不觉夜已深沉。田崇从抽屉里拿出了一本册页,说是中国明代仇英的真迹。册页画得极其精美,但这是一本春宫册页啊!男女交媾,画得那么逼真,纤毫毕现。郑薇不是没有见过春宫,绝对不至于少见多怪,但是异国深夜,孤男寡女共读春宫,这未免太荒诞了吧!何况他还是她情人的儿子!
田崇拉住了她的手,她感觉到他的手心里都是汗。她抽回了手,说,我走了!但是他猛地把她抱住了。
事后她回忆,她就是酒喝多了。第二天她什么地方也没去,就是在酒店里睡觉。昏昏沉沉的,做着凌乱的梦,支离破碎的梦境,和昨晚真实发生的,纠缠在一起,真耶?梦耶?
酒店房间的墙上,竟然挂着日本浮世绘。画上的两个女子,很暧昧地拥抱在一起。这是什么时期的作品呢?她把灯光调亮,把所有的灯都打开了,坐起来看画。她看出来这是一幅肉笔画,当然也是印刷品。她更喜欢木板刻印的浮世绘,有一种粗粝的民间气息。浮世绘也有很多春宫内容的,比起中国的春宫画,则要粗放很多,相比之下,仇十洲他们的作品,要细腻精致得多。但是她还是更喜欢浮世绘一些,尤其是木板浮世绘,它的艺术性更强,难怪影响了很多西方艺术家的创作。
手机上田崇发来无数条微信。他像一个堕入情网的少年,向她说着绵绵情话。她一条条读,心里有一点点的甜蜜,但更多的是后悔。如果她是另外一个人,她会对她说,你真的不应该,你做出这样的事,确实是不知羞耻!她不知道应该如何摆脱他,更不知道怎样从混乱的情绪中走出来。她没有回复他,她决定不回复他,今天不,永远不。
从奈良返回东京,她就病了,发很厉害的高烧。晚上父亲睡到了她的房间里,为的是照顾她,半夜起来给她烧开水。她听到黑暗中烧水壶呜呜呜的声响中,夹杂着父亲的叹息。他为什么要叹息?
早上起来,她似乎是突然发现,父亲的头发怎么变白了,已经是白的多黑的少。闭起眼睛想想,他应该是一头黑发。是一夜白了的吗?还是她忽视他太久了?在她心目中,他一直是年轻的,至多是个中年人吧,他是什么时候变老的?人生真是易老吗?自己竟然也已经三十了,不再是青涩的少女。而自己的内心,却从来没有意识到年华易逝,青春很短很短。父亲的叹息,难道是为了她?他这样的大知识分子,也会为儿女的婚嫁忧心忡忡吗?他是感到无奈吗?他的话语,从来都只是知识学问,很少家长里短,他的心里,除了学问和学生,还有什么?她可是从来都没有想过,她的生活,是不是也牵动着他的心肠?那么,如果他知道她和田东飞的事,知道了她和田崇的事,他又会作何感想?
你醒了嗎?好点了吗?父亲又摸了摸她的额头说,高烧早上就退了。
她对他说,自己完全好了,没问题了。主要是去若草山受了风寒,加上喝多了清酒,所以发烧了。睡了长长的一个晚上,现在好了,一点事都没有了!
你喝酒了?而且喝醉了?父亲惊愕的表情,让她有些害怕。是谁?和谁一起喝酒了?他问。
一个朋友嘛!
他看着她,好像在问:什么朋友?男的女的?但他没问。他从来都是这样的,说起学问来滔滔不绝,而生活琐事,常常都是惜字如金的。
我们去浅草寺玩吧!她提议。
他说,身体吃得消吗?
没问题啦老爸,我已经完全好了!她做出轻快的样子,简直是在撒娇。
她挽着父亲的胳膊,父女俩好像从来都没有这么亲密过。从小到大,他都是正统的、严肃的。虽然她从来都是受到父亲赞赏的,无论是学习,还是以后的工作,以及她在文物古董方面的天赋和造诣,但她依然是敬畏父亲的,他在她心目中,就是一个脱离了人间世俗的神。她和所有他的学生,还有社会上的一些人,觉得他就是被用来敬重的,而不适合亲昵。现在她挽着他的手臂,就像是他甜蜜的小情人。走过雷门,看到许多情侣在那里拍照,她恍然间觉得,她和父亲也是一对呢!可是他依然是端着的,不,也不是端着,而是他本来就是这个样子,他就是这样的人。
在五重塔那里,她让父亲为她照相。她把手机递给父亲,他却看到了手机上的微信。是谁呢,跟你说这样的话?你在谈恋爱?
她心儿突突突跳,抢过手机,对父亲说,是一个无聊的人!
田崇锲而不舍地给她发微信,他一声声姐姐,叫得她心慌意乱。她是多么后悔,竟然和他颠鸾倒凤了一夜。是一时糊涂呢,还是自己根本就是个荡妇?她居然做出了这样的荒唐事!要是身边的父亲知道了,他不知会怎样诧异。她自己都不敢相信,这些事,竟是她做下的。 她觉得对不起父亲,她似乎感觉到了他的感觉,他一定是猜到了一些什么,他是个纯粹的学者,但他不傻。他变得更沉默了,在浅草寺转了一个多小时,他几乎不再说话。
回国两天后,田崇就不再发微信过来。他火热而缠绵的话语,戛然而止。清静了一天,郑薇居然感到了寂寞,若有所失。她翻看他的微信,字数多得够一部中篇小说了吧。一条条,那么直率,纯真又文艺。看起来他还有创作歌词的天分呢,他的话,有许多稍加整理,就是很不错的歌词。她一条条回看,时而微笑,时而又忍不住心头微微一颤。她看了整整一个晚上,一直看到凌晨三点多。她睡下不久,就听到手机叮咚响了,以为是田崇发来的。打开一看,却是田东飞的。
她在浅草寺的一家古董店里买了一个茶勺送给田东飞。竹制的茶勺虽然简朴,却是大正时期旧物,而且是名匠所制。田东飞从竹筒里取出茶勺,左端右详,连声称好。茶勺的大小比例、角度线条,有难言其妙的流畅匀称,不是对器物有超高审美的觉醒,是绝对不可能做出来的。竹器之妙,不仅是多一分则肥少一分则瘦,而且是必得深谙竹性的。成器之时,行云流水天衣无缝,成器之后,仿佛还在暗暗生长,和岁月一起日渐成熟,不惊不喜不恼不怨,好像它天生就是这样,并非人力为之。柳宗悦在他《日本的手工艺》一书中说:“制作精美的日用手工艺品,才是手工艺的最高境界。”用这柄茶勺来印证他的观点,是再合适不过了。
你应该送我一把伞的,而不是茶勺!田东飞说:伞,散,意思多好!
他不无得意地告诉她,沉香笔筒他已经到手,只要肯花钱,就没有办不到的事!他天然散人果然不是柳下惠哈哈哈哈……
意思很明白了,他是找了别的女人去帮他做成了这桩买卖。那是谁呢?会是一个妓女吗?那样的女人能为他完成这样的任务吗?郑薇心里酸酸的,对自己说:别以为你有什么了不起啊,你能做的,别的女人也能做:别人做到的事,你却未必能呢,你在他看来,也许并不比一个妓女更高明。是啊,对他来说,你就是个女人,功能和妓女一样。你的优势,可能是不要花钱,甚至还能赚钱,不是吗?六十六万的袖炉,就是他赚到的。而你不愿意做的事,别人却帮他做到了,她或许是一个妓女,他只需花很少的钱雇她,就让天然散人将沉香笔筒拱手相让。
她觉得自己可笑,她不是决定了吗,就是要来跟他说,结束吧,他们的关系,到此为止。指的当然是男女关系。或许他们还是朋友,还会探讨一些关于文物的问题,或许还会见面,但是,肯定不会再上床。她不应该只是玩物,不应该只是他的战利品。告别这种不明不白的关系,正是她深思熟虑后要对他说的,为什么还要吃醋呢?难道依然对他有着很深的依恋吗?
是不是另外有人了?他漫不经心地问。
不,没有!她否定得很快很干脆。为什么要这样?是怕他觉得她不忠吗?
他做出一副情场老手的样子,说:别紧张嘛,没必要骗人嘛,有就是有,那又有什么关系!你是自由的,想跟谁就跟谁,谁也不能阻止你。再说,你是我什么人?是我女儿吗?不是!是我老婆吗?不是!要是回到从前,允许三妻四妾的话,我就娶你做小老婆哈哈哈!
他这是在侮辱她吗?也许他知道了一点她和田崇的事。她的心不安地狂跳起来,她希望他不要知道,她害怕他知道。
要不你就做我儿媳妇吧怎么样?崇儿这小子不懂事,你大他好多,正好管着他,多教教他。
他又说:在你们结婚前发生的事,不能算扒灰吧?
郑薇已经没有丝毫的留恋。这样的男人,还依恋的话,自己都要瞧不起自己!轻轻松松地离开吧,就当什么也没有发生,就当一切都只是梦!但是她轻松不起来,他知道她和田崇的事了?这块石头压在她心上,重得任何力量都搬不开。
可是一旦决定分手,很坚决明白地提出来之后,田东飞的态度完全改变了。他并不像之前那样潇洒,前所未有地给她发很多微信,问她为什么突然提出分手,问她到底是他做错了什么,还说她如果指出来,他一定会加以改正。
他甚至说,如果她是因为觉得委屈,他是可以考虑为她离婚,然后明媒正娶的。虽然知道他只是说说而已,但她多少感到了安慰,有點高兴。他可从来没有对她说过这些话。她检讨自己,是不是太迁就他了,所以他才不把她当回事。她现在才明白,女人是不能太温顺的,她这才理解为什么天下女人都喜欢作,又为什么会作的女人能够得到男人的宠爱。她太淑女了,从来不会无理取闹,从不胡搅蛮缠让他发誓,一定要他说爱不爱这种话,她从不给他添麻烦,都是反过来宠他,让他觉得她是不能没有他的,离开了他她就活不下去。责任也许更多的在她,她不会做女人,更不会做情人,她的好,不是曲径通幽,而是一马平川,让他一览无遗,他当然就轻视了,不晓得珍惜了!
她果真要离开他,他这才着急了。他稳操胜券的风度到哪里去了?他不是一直扬言不缺女人吗?他的自负哪里去了?他不断地发微信给她,请她不要离开,几乎是哀求她,说什么她是他此生遇到的最好的女人,没有之一,她是他生命中最好的一件珍宝,最值钱,价值连城,不,无价之宝!
他这样的表现,让她意外。这不是他的风格呀,只有他儿子田崇才是这个德性。看来他们父子就是一样的,只不过之前没有暴露出来罢了。她没有回复,坚持着一条也不回。她感到了报复的快感。她可是从来都没有享受到这样的待遇,她喜欢的男人,一直漫不经心高高在上,现在却低声下气跟她说话,得不到任何回复还在喋喋不休苦苦哀求。
他还发来图片,原图、各种清晰的局部图,那是一串古代琉璃珠,其中有三颗品相极好的蜻蜓眼。不熟悉古珠的人可能会觉得琉璃珠不就是玻璃珠吗,那有什么稀罕的!是的,玻璃在今天确实不稀罕,但是在古代,战国、汉代,它的珍贵程度是丝毫不亚于宝石的,只有等级极高的王侯将相才能拥有。而蜻蜓眼,则是最高等级的琉璃珠,它就是传说中的随侯珠,是价值连城的旷世奇珍!他说,这是他用一件清宫料碗换来的。玻璃到了明清时期,被称为“料”,宫廷造办处以琢玉的方式制作的料器,在许多拍卖会上动辄以几百万成交。他认为这串琉璃珠很适合她的气质,他要送给她,希望她喜欢。
她就这样被轻易征服。她退让了,坚持不住了,她接受了他的邀请,去希尔顿见了他。他们一起吃饭、喝红酒,说笑。她感觉不是回到了从前,而是进入了一个新的境界,她不是重新得到了他,而是获得了一个更好的他。他们像初欢的恋人,享受着水仙花吐露芬芳的夜,享受着已经走到边缘的青春,享受着上天入地的生命之欢愉。
现在她最为担心的是田崇,她怕他出现,更怕被田东飞知道。他已经有好几天不发微信给她了,她以为他已经绝望,不再牵挂她这个不该牵挂的人。那绝对是一个错误,是酒后失态,是在非清醒不理智的状态下发生的一个意外。他应该在清醒过来后明白,他们是不可能的,连私情都不可能。他那么小,关键是她情人的儿子呀,怎么能够有第二次呢!一次都是嫌多的!他应该有他的女人,应该是一个比他还小的小姑娘,喜欢他、崇拜他,甚至可以是一个娇小性感的日本女孩子,而绝对不可以是她!虽然他几天没有联系她,他就像是消失了一样,但她还是担心他会来找她。他那个缠人的劲头,她是领教过的。她不相信他会就此罢休。他也许是在生她的气,为他发了那么多微信给她却得不到一条回复而委屈。但愿他很快想通,不再生气,而是欢欢喜喜地去淘宝,或者遇见一个女孩儿欢欢喜喜地相爱。
可他终于还是又出现了!他在微信里说,他很快就毕业了,他本来还想留在日本读研,但是因为姐姐,他要回国。回国后,就能经常见到姐姐了!他说,姐姐你不理我,我很伤心,我没有办法,只能回来找姐姐。
她赶紧对他说,你听话,我就理你,好吗?
他很乖地说,好的!
她说,你应该在日本继续深造,现在国内的收藏界,普遍缺乏文化,就是资本收藏,许多有钱人大老板小老板,是他们在主导市场。像你这样的学术性、研究性的人才,对未来的收藏健康发展很重要,需要你这样的人才,你要学更多东西再回来啊,不要轻易放弃啊!
姐姐你还是不要我回去,可是我想你啊,想得自己都不想再活下去了!
郑薇心里一紧,很严重不是吗!
你要问问你父母,他们怎么说呢?
我讨厌我爸!他说。
她想不出更好的话来安抚他。她只能不理他。她甚至想拉黑他,这样他不就不能来纠缠了吗?但是,她生怕他被拉黑之后,会做出极端的事情来。他的那股劲头,真是让她害怕。 她除了后悔,就是害怕。
没想到他组了个群,把她和田东飞都拉了进去。她不好退出,怕田东飞察觉到什么。田崇在群里说话,有时候还@她,她就不能装聋作哑。他发上来图片,说他收了好几把银壶和铁壶。壶都很漂亮,她点赞。他说一把南部铁壶年份非常好,是龟纹堂的极品。田东飞说,现在国内铁壶银壶价已经高得疯了,你凑什么热闹!田崇说,我不是跟风,我是用自己的审美来买东西。田东飞说,审美个屁,前瞻性和性价比才是王道!买来东西不赚钱,在最高位买进,不是神经病啊!
郑薇小心翼翼地在群里说话,唯恐自己说错什么,更怕田崇会说不得体的话。看到他们父子俩彼此不相容的样子,她找不到合适的话来打圆场,她真的不敢乱说一句话。
你去日本,见到崇儿了?田东飞这么问她,她吓得摇头又点头:“我们一起去正仓院了。”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这么说,她其实是一个人去的正仓院的呀!
這小子,也不说!田东飞很奇怪地笑笑。
郑薇做出长辈的样子,说:他很有出息的。
是吗,田东飞说:你不觉得他看东西不靠谱吗?都买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还说他审美好。这小子,帮我收东西还要佣金,他的吃用开销房租还不都是我给!
郑薇想起了他的房子,一个男孩子的房间,却整洁文艺得有一股妖媚之气。灯光也是甜美得发腻的。她赤身裸体躺在床上的时候,觉得自己是泡在水里,被舞台般的灯光照射的水里。他像婴儿一样在她怀里,假装吃奶,一边吸吮,一边轻声唤她姐姐。她迷醉吗?一种奇异的罪感,使她不能自已。她把他的仇英春宫册页蹬到了地上,她记得狠狠地咬了他一口,第二天早上发现自己的膝盖也蹭破了。
她发私信给田崇,对他说,你爸好像知道了!
知道什么?他问。
他是故意的,还是真傻?
反正,你忘了我吧!
我忘不了你姐姐,我喜欢你姐姐!
你这个人,怎么这么讨厌哪!郑薇有点来火,她说,你再这样,我就只能拉黑你了!
那我就告诉我爸,告诉我妈!
郑薇说,那你到底想怎样呢?是想娶我吗?我比你大九岁啊!
她决定把她和田东飞的关系告诉他,她说,田崇,我喜欢你爸,我是真的喜欢他,我不要他的钱,也不要名份,我只喜欢他这个人。我知道我不该这样,我没有资格爱他,我对不起你,对不起你妈妈!但是我控制不了自己,我被魔鬼驱使,我离不开他,离开了他感觉就要死!现在你知道了吧,你能理解吗?可以原谅我吗?我很感谢你喜欢我,我很珍视你的感情。也正因为如此,我才不能害你。你还小,真正的生活还没有展开,你的幸福不在我这里。我知道自己是在做傻事,是在一条没有出口的胡同里,越走越黑。但我没办法,只能往里走。我知道我会毁了自己,也会毁了你老爸,也害了你妈,真是对不起!田崇,好田崇,我不能毁了你,你是个好孩子,你应该幸福,我不能毁了你!
是的,她继续说,我错了,咱们不该有那个晚上,是我不好,我不是个好女人,我不是你的好姐姐,我后悔万分!要是时光能够倒流,就让我退回去,退到那天晚上,退到你可爱的小房间,和你两个人,就是看你的收藏,看你那些淘来的可爱的小东西,只是这样,像一对可爱的小朋友,就像玩家家,那样多好啊!就算倒退回去了好吗?就像什么也没有发生。我的好田崇,我就是你的好阿姨,你的好姐姐,好吗?
我恨你!田崇说。
好的,那你就恨我吧,我不会怪你的。我会一直把你放在心里,我美好的、文艺的小弟弟!
我也恨我爸!我恨他,恨你,恨你们!
竟然是他主动把她拉黑了。她再发话过去,手机显示“对方拒绝接收您的消息”。
她好想哭啊!她真的就哭了起来,哭得很认真,也很酣畅,仿佛哭是一种娱乐,是一种很好的享受。她的哭里,既有一点委屈、失落,也有解脱出来的欢喜。总之狠哭了一通,觉得心里很舒服。
她变得很轻松。见到田东飞的时候,表现出少有的轻松。她提议,一起去苏州博物馆看喻红油画展吧,她人在那里呢,今天是开幕式。她说,她和喻红认识好多年了,她太喜欢她的画了,她要把他介绍给她,喻红一定会很高兴,因为她也是特别喜欢高古珠玉的,她的品味很不俗。
喻红脖子里戴了一串高古砗磲项链,她丈夫刘小东也在。大家见了面,聊了几句高古玉,喻红对郑薇说,你先生真是大行家!郑薇红了脸,说,他是我朋友,我还没结婚呢!刘小东责怪夫人:瞧你乱说!喻红忙说对不起,郑薇说,没关系啊!
大家一起在半园吃了饭,送他们回酒店的途中,喻红拉着郑薇的手,问她:你什么打算?郑薇知道,喻红看出他们的关系了,她真是个聪明的女人。郑薇没有瞒她,说,没有打算,随便吧,就这样。喻红说,好吧!郑薇说:要是能像你们这样多好啊,但是我不能。喻红说,他没打算离婚吗?郑薇说,说过一次的,但我不相信他,我也不奢望,就这样吧,只要开心就好。
也就是当天晚上,和喻红他们分手后,她说她累了,想回家早点睡了。于是他开车送她到了家。她并没有马上睡,还跟喻红微信聊了几句,喻红发了她的两颗蜻蜓眼给她,让她看看真假。她说,东西是对的,但不是楚珠,不是我们战国的珠子,应该是西亚的,或者说是拜占庭帝国时代的。
洗了澡,还是没有睡意。她就拉过一本朱家溍《故宫退食录》翻看催眠。母亲起来如厕,看到她房间里还亮着灯,就说,都快两点了,怎么还不睡呀?她说,马上睡。
她刚熄灯,手机叮咚了一下。是田东飞发来的,他发给她一个链接,说,看看吧,微博上的热帖,丢脸吉尼斯世界纪录!
她点开一看,简直傻了眼,几十张照片,竟然都是她的裸照。
选自《上海文学》2018年第2期
原刊责编 徐 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