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蔓
【1】
夜色中的身影行走如鬼魅。
我灵巧地穿梭,最后停在一道门前。
门的上方是一块烫金的牌匾,匾上的“御膳房”三个字落在我的眼里,熠熠生辉。我轻车熟路地推门,门却纹丝不动。
“奇怪了。”我环顾四周,见无人,小声地嘀咕一声,“平时都不锁门的啊!”
我没有放弃,看到一旁的窗户。我提气,想象着自己轻松翻过的样子,露出一个自信的微笑。
然后,我壮烈地卡在了窗户上。我气急败坏地摇晃两下,终于把自己晃了下去。我摔得眼冒金星,觉得自己要气得昏厥。
奶奶的,我怕是又胖了两斤!
我拍拍灰站起,一眼便看到了桌上的目标,邪笑着走过去。
“宝贝……”我双眼冒光,笑容愈加灿烂。
房间桌子的正中央,赫然放着一盘金黄灿烂的鸡。我狠狠地撕下鸡腿,吃得不亦乐乎。
“谁在那里?”
正啃鸡腿啃得欢的我被打断,后背出了一层冷汗。
我入宫做宫女已经有一年了,见到司膳公公比见到我亲爹还亲切。司膳公公年纪大了,忘性大,这一年来从来没记得过锁门这件事情,更何况我已认了司膳公公为干爹。
且听这声音,我觉得说话的人像是个成年男子。
关键是,我是学过武功的,对声音更是敏感,可身后之人来时,竟未曾发出过一点声响。
我脑子转得飞快,好汉不吃眼前亏,我溜。
窗户还是开着的,我拎着半只鸡腿,提着裙子风风火火地跑了出去。
我这边脚底抹油似的跑得飞快,待与御膳房隔了有很长一段距离时,我才缓缓停下。那剩下的半只鸡腿跟我一起在风中萧瑟。
“鸡腿,让你跟着我受苦了!”
我心疼地舔舔鸡腿,恨恨地咬上一口,便听到一个冷冷的男音。
“你胆子倒是大得很。”
我石化。我偷吃这么久,第一次被抓就算了,连溜都没溜掉,是哪个侍卫大哥这么晚了不睡觉,这么敬业地来巡查,我真是要好好问候一下他祖宗十八代。
我酝酿了一下情绪,转过去的时候眼角已经带了泪光:“饶命啊,大哥,我也是逼不得已才来御膳房……”
“哦?”
我借着夜光好好打量了一下来人。他身姿挺拔,眉目如画,剑眉薄唇,五官如刀削般立体,穿着……等等,这不是侍卫!他穿着御膳房厨子的衣服,淡淡的月光下若不仔细打量,还真的要被他带着的桀骜的气质掩盖过去。
那人挑起好看的眉,明显在等我的答案。
“我是兰妃宫里的。”我挤了几滴眼泪,内心狂喜,如果他只是个厨子,那就好办多了,“兰妃现在不得皇上喜爱,晚上吵着要吃年糕,她现在有孕在身,奴婢实在是心疼娘娘才出此下策啊!”我言辞恳切,似真诚无比。
其实我根本不是兰妃宫里的,而是淑妃宫里的,只是淑妃的宫女没有理由来御膳房偷鸡腿……
那人盯着我的脸,像是在判断我说的话的真假。
兰妃的情况,我是知道的,她因被淑妃陷害打入冷宫之后,不得圣上待见,甚至下人都不拿正眼瞧她,平时使唤不动下人,只好晚上托心腹出来偷点吃食倒是说得过去。
“娘娘,娘娘你怎么来了!”我朝着那人身后喊道,急切得快要掉泪的样子,似乎准备提裙跑去。
那人果然诧异地扭过头,而我借着空當,脚底抹油,跑掉了。
【2】
放眼整个宫里,我绝对是来去自如的人……之一,如果我没有遇到昨天那人的话。
这个点淑妃正在午睡,我偷偷溜出来,便见一些宫女在外头玩耍嬉闹。
“姑娘们!”我扯开喉咙喊她们。
那些姑娘见了我,犹如饿狼见到一块生肉般扑来。
“任芜,任芜,骰子带了吗?”
“带了,带了,必须带。”我自信地扬起手中的小袋子。
“双六”是我创建的一种博戏,大家投骰子来走棋子,在宫女间可谓掀起一股热潮。
大家投着骰子走着棋,各自抱怨着自己宫里的事务。
“听说今日硕亲王被皇上召见呢……”不知哪个殿里的宫女插嘴说了一句,却飘进了我的心里。
大家都以同情的目光看着我,谁不知道,硕亲王是我的心上人呢。可身为宫女,我身份低微,哪里是那种王爷身份的人瞧得上的。
我垂下眸,敛去眼里的神色。
一个小宫女道:“任芜姐姐,同我交好的一位宫女常年服侍皇上待客的,我同她一讲,你便可替代她去呢!”
“是啊,是啊,能见上硕亲王一眼,也是极好的。”
其他宫女纷纷附和,看我的眼神充满了怜爱,我点头:“谢谢大家了。”
我换上皇上殿里宫女的衣服,随着一队宫女进了殿。
已有一人立在皇上的面前,身姿挺拔,正是硕亲王。
“都退下吧。”皇上不耐地摆手。
一队宫女出去了,混迹其中的我抓住时机身形一闪,向屏风后面躲去。
我内心正算计着待会从房梁上离去会不会太高,鼻尖却撞到一个坚硬的后背。
我吃痛,抬头撞入一双好看的眼眸。
那人眉目如画,一身御膳房的衣服也盖不住身上的气质。
屏风刚好能挡住一人多,因此我与他离得极近,姿态暧昧。
他的身上有一股独特的薄荷香,眼眸下垂时似乎闪动着细碎的光,颈部线条很好,喉结上下滚动时说不出的性感。
我红着耳根,暗自骂自己不争气。美色当前又如何,我是来偷听的!
我想与他保持一定的距离,可是又不敢乱动,只好僵在原地,祈祷这回皇帝跟硕亲王能聊一点有用的东西。
奈何皇帝跟硕亲王嘘寒问暖之后,聊了点朝政上的事情,又让他退下了。
真是君心难测,我气得两眼冒烟,我又白跑了一趟。
身旁的人已经动身离去,我跟在他的后面飞上了梁顶。
“你会武功?”
“嗯。”我点点头,觉得两天内和他再次遇见的确是缘分,“你叫什么名字?”
“陆景澜。”他双臂环胸,瞧着我的时候似笑非笑,“你呢?”
“我叫小夏。”我心中暗笑,想着,胡扯一个名字,他也不知道。
“哦,小夏。你来这里偷听做什么?”
“你呢?你来干什么?”
我们彼此试探,兜兜转转绕了几个弯也套不出话后,我放弃了。
“陆景澜兄啊,经此一事,我们就是朋友了!”朋友个屁,我心里暗想,敢偷听皇上说话的人,进宫的目的不可能简单,“以后,晚上记得给我留盘鸡,别锁门。”我言辞恳切。
有脚步声在下面响起,我不待他回答,便跳下了梁顶,在上面待太久也容易被发现。
【3】
“今天这支钗好看吗?”淑妃盯着自己的丹蔻,却问我她头上的钗。
“娘娘姿容举世无双,自然是沉鱼落雁。”我笑眯眯地在替她揉肩。
“还是你这丫头嘴最甜。”淑妃随意地夸我一句,眼里却是止不住的得意。
我安排好淑妃的午睡,从殿里出来便听到两个宫女在嚼舌根。
“听说了吗,宫里新来的帮厨长得可俊俏了。”
“是啊,而且听说原来是外头的大厨,做得一手好菜呢!”
我舔舔嘴角,想着前日美味的鸡腿跟往常的味道似乎是有一些不同。
宫女们的声音渐渐远去,我来到宫中偏门的桑树下。
一只花色的鸽子不经意地停留在树梢,有什么东西掉下来。
是“西施”。
“西施”是我师父老人家对这只传信鸽的爱称。想想我师父还有一条叫作“如花”的狗、一只叫“落雁”的驴、一匹叫“映月”的马,那么,有一只叫“西施”的鸽子也就不足为奇了。
我跑过去,把那张纸打开,上面写着:“今夜子时,出宫见我。”字体歪歪扭扭,我辨别许久才看清楚。它背面则是写着:“不准偷懒。”
我的嘴角抽了抽,我每次练功,饭完全不够吃,导致晚上要去御膳房偷鸡腿吃,我这可是冒着生命危险在不偷懒,可师父不管我的死活。
不过,要是不练功……不可能。我当然不是进宫当宫女或者妄想攀上皇家的枝头的。
我要复仇。
我出生于一个普通农家,父母给我取名“任芜”。我自幼身体孱弱,而师父云游时却执意要收我做徒弟,我的父母欢欢喜喜地答应。没过几年,家乡闹饥荒,朝廷的拨款被硕亲王克扣,从上面下来所剩无几。我的父母和弟弟、妹妹被活活地饿死家中,而我得到消息时,已经为时太晚。
那时,我便下定决心要入宫,并买通掌事嬷嬷把我分配进淑妃的宫里。
淑妃是宫里的宠妃中长盛不衰的一位,人人以为她与皇上伉俪情深,其实她私底下早已经和娘家人暗中联合硕亲王,打算扳倒皇帝,扶持硕亲王上位。
我打算慢慢赢得淑妃的信任,再靠着她跟娘家甚至是直接跟硕亲王的一些信件将硕亲王等人一网打尽。
我之所以跟宫女们一起玩“双六”,便是为了探测宫里的大小消息,毕竟人多嘴杂,这是掌握各宫消息最迅速的方法。
至于我说我喜欢硕亲王,也不过是为自己老是向其他宫女询问硕亲王的近况找借口。
我要硕亲王尝尝家破人亡的滋味,最好是诛他九族!
我如此想着,打算好好练功,便就地开始打坐调整气息。
一眨眼便已经到了深夜,我偷偷摸摸翻墙出了淑妃的宫苑,然后朝着御膳房的方向走去。
御膳房的门没锁,我一开门,一堵人墙赫然伫立在前方,正是陆景澜。
我眼尖地看到他身后的一盘金黄色的鸡,直接无视他,屁颠屁颠地找鸡腿。
油而不腻的口感在嘴里散开以后,我才意识到,这盘鸡还是温的。陆景澜刚做的?
我这才抬眼去看陆景澜,他正倚在门边,看我吃鸡。
即便我近距离跟他对视过,可我每次与这个男人对视,还是会被惊艳一把。我咽咽口水,挤出一抹笑,含混不清地问:“你刚做的?”
陆景澜没有否认,戏谑道:“怎么?好吃到想嫁给我?”
神经病吧,我吃个鸡腿,他也要调戏一下我。我翻个白眼,刚冒上来的感动又被压了下去。
见我不搭理他,他又开始给自己找存在感。
“吃了我的鸡腿,总得给点回报吧?”他笑得几乎要倾倒,“不如以身相许?”
“回报?以身相许?”我冷哼,手里的鸡腿刚好吃完,我将鸡骨头往他的方向一掷,“给你。”
陆景澜闪身避开,满脸黑线。
“走了。”我估摸着时间快到子时了,扒拉下剩下的鸡翅、鸡腿,留下残破的鸡身,翻窗而走。
待我翻墙出宫成功时,我估摸着子时已过。
我摸摸肚皮,今日吃得太多,行动都慢了许多。
我入宫前与师父相约,有急事则飞鸽传书,见面地点固定在长引河边。
长引河边,我师父正在爱抚着“西施”。一人一鸽在夜色里显得十分诡异。
“师父……”我隔了几米缓缓出声,果然,一袭红衣的男子飞奔过来。我轻巧地避开,令他扑了个空。
他幽怨地看了我一眼:“小芜最近都瘦了,为师好心疼啊!”说罢,他将手捂在胸口,一副即将西去的模样。
我的嘴角抽了抽:“到底什么事?”
“哎呀,急什么嘛!”师父慢悠悠地从怀里掏出一张纸,不慌不忙地递給我。
我从头看到尾,神色巨变:“硕亲王要造反?谁给他的胆子?”
“淑妃的哥哥常远将军,前段时间回城了。”
“那个手握十万精兵的常远?”
“正是他。”我师父叹气,“这封信件是硕亲王写给常远将军的信件的复刻,如果拿原件,我怕他们计划有变,你在宫里可能也有危险。”
“也就是,咱们可以准备动手了?”
“差不多,等你拿到淑妃跟娘家人的通信,我这边截住硕亲王跟常远将军的信,我会派人交给宁家。”
“宁家?”我皱眉,“宁家可信吗?”
“放心,宁家祖祖辈辈世代忠臣,由宁家告诉皇上,皇上一定相信。”
“那好,事成之后,我便逃出宫。”我作势要走。
“你个小白眼狼,都不问候师弟师妹一下!”师父指指身后的“映月”和“落雁”。
夜色深沉,我还真没注意到师父身后还有一匹马和一只驴。
我嘴角再次抽搐,干笑:“师弟师妹很乖,师父保重!”
夜色中,我听见师父的声音传来:“喂、喂,你还有师兄呢!”
我逃走,我可不想再“问候”什么猪马牛羊了!
【4】
淑妃怀孕了。
这的的确确是我意料之外的事情,毕竟过不了一阵子,她就会沦为阶下囚。
这几日我日日观察,终于发现淑妃会在饭后单独叫来一名叫作“留烟”的宫女。师父飞鸽传书告诉我,这名宫女之前便是常家的一名远方亲戚,自小被养在常家,对常家可谓忠心耿耿。
看来,留烟便是淑妃的传信人选。我思忖。
是夜,皇帝又在淑妃宫里批阅奏折。即便并没有做什么实质上有意义的事情,皇帝出来时还是满面春光,看来十分高兴。
我守在淑妃宫外,跟与我轮班的宫女换班过后,我高高兴兴地翻墙,直接去了御膳房。
淑妃宫到御膳房的路我走过几百遍,可第一次隐约期待有人在等我……不,我摇摇头,是期待鸡腿在等我。
想到很快就要离开这个鬼地方,我手里还拎了两壶酒,打算跟陆景澜好好道个别。
鸡肉的香味蔓延在屋子里,陆景澜好整以暇地看着我进来。
“你在等我?”我问道。
“没有,赏月呢。”陆景澜撒谎撒得面不改色。
“过几天,我大概就要走了。”我看着陆景澜微微震惊的脸,递给他一壶酒,“走,真的赏月去。”
我飞上屋檐,扎扎实实地端着鸡拿着酒坐在屋梁上,看着陆景澜在我身旁坐下。
月光洒下,我酌一口酒,微醺时看着他的侧脸,竟生出一丝不舍来。
“我有个姐姐,”他灌下半壶酒后,才缓缓开口,“十年前入宫为贵人,却成为淑妃、兰妃互斗的牺牲品。”
我隐约觉得这或许是他入宫的理由,我问道:“牺牲品?”
我从未见过陆景澜这般认真而又痛苦的样子,他轻轻闭上了眼:“淑妃犯了错,她却成为替罪的人。”
看来,这又是一段痛苦的记忆,我不好意思再问,只得拍拍他的肩以示安慰。
我的那壶酒见了底,我撇撇嘴,跟他道别:“好好照顾自己啊!”
“嗯。”
身为他的好朋友,我觉得应该给他一个熊抱。因此,我转身,打算大力地抱住他。
陆景澜没反应过来,往后退了一步。然后,我感觉脚下一空,我扑入一个结实的怀抱,随即唇上传来温热的触感。
气氛瞬间变得暧昧又诡异,而我愣了几秒,一把推开他。
我感觉整张脸热得快要烧起来,我想我大概是被气坏了。
“你故意的吧!”我捂住嘴,恨恨地瞪他。
“你自己扑上来投怀送抱的啊。”陆景澜摊手,眼睛眨得很无辜。
我气结。
我从屋上跳下,下来的时候难得地崴了一下脚,显得有点狼狈。
我想今天肯定是运气背,于是愤愤地走向淑妃的寝宫。
然后,我便看到我的师妹“西施”飞来朝我扔来一个纸卷,我缓缓地打开,看清楚上面的字迹——
“动手。”
【5】
已经入秋,天有点凉了。我想着过不了多久就要离去,心情倍儿好,连带着夸淑妃都带力多了。
淑妃一高兴就想吃糯米莲子粥,便让我去御膳房要一些来。
淑妃怀孕之后对于吃食都十分注意,叮嘱我一定要让我亲自过手。
我这人耳根子软得很,想着淑妃毕竟是个孕妇,便屁颠屁颠地去了御膳房。
一众厨子中陆景澜显得鹤立鸡群,格外惹眼。他见我来,觉得惊讶:“你怎么来了?”
“淑妃怀孕了嘛,想吃糯米莲子粥。”我笑得贼兮兮的,“她让我做,我怕做不好,你帮个忙。”
“你不是兰妃宫里的?”陆景澜戏谑地看着我。
我想起第一次见面我骗他我是兰妃宫里的,说道:“当时不熟,骗你的嘛。”然后,我搓著手看着他动手做粥。
果然,陆景澜出手,香喷喷的糯米莲子粥没过多久就做好了。我闻着糯米莲子粥香碰碰的气味都快馋了。
陆景澜把粥给我,忽然认真地问我:“任芜,在你心里我是什么位置?”
许是端着粥,我觉得手心微烫。
我认真地想了一会,答道:“鸡腿至交。”
我认为“鸡腿至交”实在是完美地诠释了我们之间的关系,“鸡腿”是我们的相识,“至交”是我们的关系。我实在是为自己的才华感到钦佩。
陆景澜黑了脸,我觉得他一定是嫉妒我的才华。
我满意地将粥端去淑妃的寝宫,正在小憩的淑妃闻到香味下了床。她说:“想不到你的手竟这样巧。”
“嘿嘿。”我心虚地笑。
淑妃优雅地拿起勺子,跷着兰花指舀了一勺,含入嘴中,递给我一个赞赏的眼神。
淑妃将一碗粥吃完,我正打算去收拾碗,淑妃神色巨变。
她尖叫一声,像是极为痛苦地捂住肚子,一股红色液体溅在地上。
“娘娘!娘娘您怎么了!”我还愣在原地,已经有婢女听见叫声冲了进来,扶住淑妃。
“贱人,是不是你在粥里下了毒?”一个婢女冲来,狠狠地朝我脸上甩了一个巴掌,火辣辣地疼,“枉费我们娘娘对你如此信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