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深圳的艰难与辉煌

2018-04-19 08:09吴松营
同舟共进 2018年2期
关键词:邓小平市委深圳

吴松营

40年前,我在湛江地委工作,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之后,经常到粤西农村宣传和推动农业生产体制改革。1981年,我调到深圳市委工作,参加了在改革开放大潮中开拓创新的实践。现在回忆深圳经济特区艰难与辉煌的发展历程,仍然心潮澎湃。

【艰难困苦,矢志不移】

1980年8月成立经济特区的时候,引起了全国乃至世界的注目,吸引了全国各地各个方面的建设大军奔赴深圳这个中国改革开放的试验场。

1981年6月,我满腔热情地从湛江到深圳工作。可是,到深圳一看,啊,这地方实在太落后了——比粤西的许多公社级乡镇还落后。我到深圳报到的第一天,连市委都找不到。大家都知道,解放前,地下共产党员到一个新地方找党组织很困难。可是,新中国成立30多年之后,我从广州坐火车到了深圳,马上要找深圳市委向组织报到的时候,却同样遇到想不到的困难。当时,我下了深圳火车站,出站一看,人山人海,大部分都是来深圳买从香港过来的走私物品,也有很多人是来一窥改革开放的模样。我扛着个小木箱,不断地向人问路:同志,深圳市委在什么地方?但是,周围的人都不知道。在火车站门口的广场,我从两点钟转到四点多钟,终于遇到一位华南工学院的毕业生。他看到我满头大汗,扛着木箱在问路,就对我说:同志,你是不是要找市委啊,跟我来。他介绍说,他姓李,他叔叔是60年代大学毕业以后来深圳宝安插队的知青,改革开放前在宝安县政府工作,现在在深圳市政府工作。小李之前来深圳侦察过,他叔叔动员他,说深圳办特区了,来这里肯定有前途。小李说着还拿了毕业分配介绍信出来。原来是同路,我就跟着他走了。

那时候深圳没有一条像样的大马路,没有公共汽车,我们走路到深圳市委机关门口的时候,已经天黑了。当时的市委周围是一个农村,叫蔡屋围,村庄旁边的山坡上有一个大院,是原来的宝安县委、县政府机关,现在挂了新招牌——“深圳市革命委员会”“中共深圳市委员会”。晚上,我被安排到原来的县委招待所暂住,第二天才到市委机关报到。

一周以后,我被分配到新建的通心岭市委临时宿舍,周围的道路还没有建好,经常断水断电。由于人员迅速增加,市场供应远远跟不上需求,出现了菜少菜贵的情况。我和市机关的一些干部就带头在通心岭的荒山坡上开荒种菜。下班回家就扛起锄头下地,天黑了才回宿舍弄饭吃。早晨,我们又挑水桶下地,赶在上班前挑水浇菜。这样才解决生活上的困难。

由于生活和工作条件实在艰苦,有个别从大城市调到深圳工作的干部一看,就说:“以为到小香港,却原来到了南泥湾。”然后把户口本、粮本和其他工作介绍信件装回自己口袋,就离开了。而绝大多数的特区建设者坚持到底,矢志不移,开拓创新,团结奋斗,用血汗把深圳建设成为一座举世瞩目的现代化城市。几十年来,我们这些特区建设者不只是一般的拓荒者,而是十分艰苦和坚强不屈的开荒牛。

【勒紧裤腰带创办《深圳特区报》】

1981年我到深圳市委宣传部工作的时候,深圳还没有一家报纸,更没有电视台和广播电台,没有一家正式出版的杂志。只有唯一一个原宝安县广播站,通过有线向各家各户转播中央和广东省电台的广播节目,并播放一些本地新闻。市委书记梁湘同志的门口也挂一个小盒子喇叭,每天一早,跟老百姓一样通过广播听新闻。这样的传播工具当然是相当落后的。1982年,一场大台风刮倒了许多广播电线杆,经过一个多月的抢修,广播站才恢复广播。

当时,有些香港同胞带一些黑白电视机过来深圳卖高价,或送给亲戚,但这些电视接收不到中央和广东省电视台的节目。有的老百姓晚上拉鱼骨天线收看香港电视节目,既是娱乐,也自然会接收到诸如“人生要讲享受,花钱要讲派头”的讲法。有些人提出严厉批评,说资本主义完全占领了深圳的舆论阵地。1981年初,中央党校一位教授来深圳考察,回去以后就给胡耀邦同志写信,说深圳改革开放以后不但要搞经济,在舆论导向、思想教育方面也应该有我们自己的社会主义宣传阵地。胡耀邦对此很重视,批了一个意见给广东省委、深圳市委,说要积极去办。因此,深圳市委就下决心要创办一张报纸,经过讨论,这个报纸就叫《深圳特区报》。

当时,有的人怀疑说:深圳刚刚成立,就二三十万人口,有这个必要办一张报纸吗?于是梁湘同志从内地把一些宣传和新闻文化界的老同志请来,征求建议。几位老同志想来想去,就说:第一,没有人才,你们自己怎么能办报纸?而深圳这么落后,连个基本的生活条件都没有,谁愿意调进来?广东有《南方日报》《羊城晚报》《广州日报》,你们借助这些大报纸,请它们帮助宣传报道就行了。第二,没有设备怎么能印报纸呢?当时深圳连稍微像样的印刷机和工厂都没有,东门有一个印刷厂,那是印发票饭票的。后来还有一个老同志说,深圳这地方人口少,经济这么落后,哪里有新闻?还开玩笑说:放个屁都当新闻,也填不满四个版呵,我看还是别办了。

当然,老同志的话不是完全没有道理。可是,那时候深圳到广州只有狭小落后的公路,还要过几道渡口,坐火车也要很长时间,邮局与火车站的衔接也有许多环节不顺畅。在深圳订阅中央、省和广州的报纸,至少三天以后才能看到,那就不是看新闻了。

但是,深圳市委还是下決心,说勒紧裤腰带也要把《深圳特区报》办起来。没有人手、更缺乏人才,就把市委宣传部十几个人全都动员起来,除了部分去专职筹办报纸,其他也要分配工作任务。其实我们过去都没办过报,大家就边干边学。编辑部就在一个临时的铁皮屋里面,刚好是夏末秋初,天气炎热,屋里面更热。大家在屋里写稿、编稿,经常是满头大汗,全身湿透。编好稿子之后到哪里印刷呢?市委领导就亲自找了新华社香港分社和香港《文汇报》,得到大力支持。《深圳特区报》的稿件编辑好、划好版面,专人送到香港让文汇报社排版、印刷。报纸印完以后再运回深圳。这样深圳的干部群众至少可以在第二天看到自己的报纸。所以,初期的《深圳特区报》有一个很特殊的情况,就是用繁体字印刷,而且是竖排的。那时候一张报纸四个版,开始试刊时只出周报,后来逐渐摸索,累积经验和招揽人才,1983年,报社有了办公楼、印刷厂之后,才出日报。总之,《深圳特区报》是在很特殊和非常困难的情况下创办、发展起来的,也是深圳经济特区建设发展的一个缩影。

1993年7月,深圳市委把我从市委宣传部副部长的岗位上调到深圳特区报社担任社长兼总编辑,把《深圳特区报》办成一张在全国乃至海外有影响的大报,成为世界知名的“改革开放的窗口”,同时自筹资金建设了一座50层的现代化深圳特区报业大厦,成为深圳市的标志性建筑。

【“深圳的经验就是敢闯”】

40年前,谁能想到,一个落后的边境小镇深圳,日后会成为一座高楼大厦林立、人口超千万、GDP达2万亿人民币的世界级现代化大都市。然而,人们完全可以想象:从特别落后的惨淡和悲凉,到最先进的荣耀与辉煌,其中的创业者会有多少苦痛,要流下多少血汗,要劈开多少荒野荆棘,闯过多少关隘和险滩。所以,邓小平1992年1月第二次到深圳视察时,感慨地说:“深圳的经验就是敢闯。”

经济特区建设和发展的困难,远远不止是在工作和生活物质条件方面,最为困难的是在思想观念的转变和更新,是在冲破各种旧体制、旧框框方面不断遇到的不可预料的困难。

深圳特区发展基础建设的时候,修路、拉电、引水都需要钱。而中央不给钱,深圳自己也没有钱,向银行贷款又很困难,就只能采用出让、出租土地使用权等方式。而土地出让、出租,在当时是“违反天条”的事情。这样一来,对深圳特区的舆论压力就倾泻而下。外地有一些老同志来深圳考察以后,回到宾馆里面就痛哭流涕骂人。他们说深圳把资本家请进来,还当财神爷一样来供奉,为他们服务;说老百姓看香港电视,穿牛仔裤,唱卡拉OK,经济上市场化,这完全是资本主义复辟了;说深圳卖地,就是卖国,等等。一时间,“山雨欲来风满楼”。但是深圳特区的建设者们并没有在困难面前低头、退缩。大家懂得,打开这个困难局面的唯一办法就是认准振兴中华,改善人民生活的大方向,勇敢开拓创新。要改革,就一定要敢闯。

刚好,香港的庄世平等一批爱国友好人士来到深圳,见到深圳市的领导,就鼓励说:香港寸土尺金,你们深圳什么工业都没有,但有的是土地,为什么不可以通过出售、租赁这些地皮,来吸引海外投资呢?中央、省委也有领导对此表示支持。于是,深圳市委、市政府就大胆地搞土地出租、出售(当时对外说是出让土地使用权),拿到资金以后就修马路、拉电网、铺设自来水管道等,搞“三通一平”五通一平”,完成一片再开发一片,像滚雪球一样把建设事业不断做大。

那时候,深圳的土地租金是很便宜的,工业用地一平方米5块钱,一租20年。这样,很快就引来外商投资。30多年前的福田区八卦岭原是一片乱葬岗,晚上能听到有狐狸叫,还有鬼火,是很荒凉的一个地方。就是靠大胆地闯,“滚雪球”开发、建设起一个相当规模的工业区。梁湘同志说过,这就是“蚂蚁政策”,意思是蚂蚁吃到了甜头,它就会叫一大群蚂蚁过来一块吃。“雪球”越滚越大,就把深圳很多地方建设起来了。

由于有外商投资的成功经验,湖南、湖北、四川、贵州、云南、广西等,以及航天部、轻工业部、电子工业部等,也都看好经济特区,都积极进来深圳投资。每个地方、每个部门都在深圳设立一块地方建设生产和科研基地,或者农产品出口基地,同时建设各式各样的办公大楼。有人说“深圳是靠赚内地的钱起家的”,这是很片面的说法。实际上,内地各个省市到深圳投资,在推动了深圳发展的同时,也安排了本省大量的就业人员,培养了一大批改革开放和建设发展的优秀人才,并赚了很多钱回去建设当地。

【邓小平两次给了特区“尚方宝剑”】

邓小平同志于1984年和1992年两次到深圳视察,都给予特区改革开放的“尚方宝剑”,对改革开放产生重大的具有深远历史意义的影响。

上世纪80年代初期,中央的两位主要领导同志就几番来深圳视察,鼓励深圳要敢于创新、探索。1983年胡耀邦同志在深圳提出:“特事特办,新事新办,立场不变,方法全新。”但是,在当时的情况下,全国各地尤其是北京仍然有很多对深圳办特区的负面舆论。因此,邓小平要亲自来深圳看一看。他于1984年1月24日到深圳第一天,市委书记、市长梁湘向他汇报之后,说请小平同志作指示。老人家态度很严肃,一言不发,实际上是心里存在很大的疑问。

之后的两天,在省、市领导的陪同下,邓小平视察市容,考察中航技公司,看到中央没有给钱,可深圳已经把好几条柏油马路建起来了,还有高楼、商场,老人家就常常露出笑容。事实说明,深圳对中央的改革开放政策,是认真贯彻落实的,而且深圳特区人确实具有一种开拓创新的可贵精神。

邓小平同志26号离开深圳到了珠海,在珠海视察后,给珠海题词:“珠海经济特区好。”香港舆论就说,邓小平在深圳一句话都不说,对深圳非常不满意,认为他们搞资本主义,经济也搞得很糟。深圳市委着急了,商量着派人赶快去请小平同志题词。实际上,小平同志已经成竹在胸,他于2月1日在中山温泉为深圳题的可不是一般的词句,而是“深圳的发展和经验证明,我们建立经济特区的政策是正确的”。老人家还有意把题词的落款日期写成“1月26日”,也就是他还在深圳的时候。这样就不但是对深圳工作的一锤定音,而且对全国的改革开放给予坚决肯定。不久后,1984年6月中央在北京开了一个重要会议,确定开放北从大连、南到北海的14个沿海城市,兴起了改革开放的第一次热潮。

有了邓小平的“尚方宝剑”,深圳改革开放的劲头更足、更大了。特区建设也进一步快速发展,创造了更多成功经验。例如,深圳首先打破过去计划经济的“大锅饭”,实行工程招标、施工承包、奖金不封顶;逐步取消各种购物票证,1984年取消粮票;生产经营和生活供应上大胆引进市场模式,等等。

然而,改革开放不可能是一帆风顺的。1984年之后,仍然有很多人对中央改革开放政策不理解,对办起了深圳、珠海、汕头三个经济特区的广东大加批评、指责。负面舆论压力仍然一波又一波,引起了国内和海外对中国改革开放的关注和争论。1986年全国又出现了自由化思潮,引起一些思想左倾的人对改革开放又产生种种疑虑,“蛇口风波”又给某些人有了质疑深圳特区是否走社会主义道路的借口。几年后,“中国将来会怎么样?”“深圳特区还能不能办下去?”外商在忧虑和彷徨之际,连同他们的资金纷纷撤走。许多工厂停工,多数基建工地冷冷清清,那些已经树立而又尚未被混凝土包裹的骨架钢筋经风吹雨打,铁锈斑斑。无论是海外还是内地,很多人都不敢到深圳来了。多数酒店、宾馆的入住率不到10%。外来民工无奈地一批批回家……整个深圳一片迷茫,上上下下忧心忡忡。而全国范围内关于姓“社”、姓“资”的争论,又一浪高于一浪。

1992年1月19日,小平同志再次到南方来,到深圳来,发表了十分重要的谈话。由于邓小平同志已经辞去党内外一切职务,中办给省市委通知说,他是到南方休息的。加上当时特殊的形势和背景,中央没有派人跟随做记录工作,《人民日报》、新华社、中央电视台也没有记者跟随。我当时是深圳市委宣传部的副部长,被抽调去参加接待工作,分工是管新闻报道,管外宣。1月19日晚,在接待工作碰头会上,鄧办王主任提出深圳要有专人做好记录工作。正是这个偶然的机会,我被组织指定为跟随邓小平同志视察的记录人。后来上交组织的除了一份邓小平重要谈话的综合记录稿,还有每天一份单独的谈话记录稿。

邓小平南方谈话不但再次授予经济特区“尚方宝剑”,肯定“深圳的经验就是敢闯”,而且对全国全党坚持改革开放、抓住机遇加快经济发展、加强党的建设和加强社会主义精神文明建设等重大问题,具有十分重要的指导意义。因此,我以一个共产党员应有的责任感,冒着政治风险,在省市委领导的首肯和支持下,同深圳新闻界的同志一起大胆“破例”,积极把邓小平南方谈话精神宣传报道出去。深圳特区报》从2月20日起,连续发表宣传邓小平南方谈话精神的评论“猴年新春八评”。3月26日,《深圳特区报》头版发表陈锡添的长篇通讯《东方风来满眼春——邓小平同志在深圳纪实》。4月8日,深圳电视台播放电视纪录片《邓小平同志在深圳》,同日深圳海天出版社出版发行《一九九二年——邓小平与深圳》。6月28日我带领市委宣传部新闻处精心制作的巨幅画像《小平同志在深圳》正式树立于深圳市中心的红岭路口。这些评论、报道和畅销书、巨幅画像,轰动海内外,对推动中国改革开放事业发展,产生了良好的效果。

2018年是中国改革开放40周年的不平凡日子。我谨以此文讴歌改革开放,迎接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曙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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