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志菲
家住湖北阳光电气有限公司毕曹小区的李用胡老人,是一位参加过抗美援朝战争的志愿军老兵。这位九死一生的幸存老人,晚年没有淡忘那段血与火的艰苦岁月,谈起亲历炮火的战争风云及那出生入死的如歌往昔,他情绪亢奋,倏地从靠椅上站了起来,用那不失苍老而依旧朗朗的声音回忆半个世纪前那刻骨铭心的历史……
1951年3月的一个傍晚,我作为15军45师134团2营5连的一名志愿军战士,随军秘密开赴朝鲜前线。没有群众欢送,也没有唱什么“雄纠纠,气昂昂”的战歌,没有喧哗,动作迅速而步调一致,每一张或纯朴或机智的脸上都透出一种神圣的使命感。踏上朝鲜国土,我不由留恋地回望对岸那生己养己的祖国。
进入朝鲜,只见到处是弹坑及炮火炸断或烧焦的树木,到处是拖儿带女躲避战乱的朝鲜百姓。我们被侵略者的暴行所激愤,发誓英勇杀敌,保家卫国。
在朝鲜战场,最惊心动魄的是上甘岭战役,战斗十分残酷,生活条件也尤为艰苦,真说得上血染上甘岭。上甘岭,是朝鲜江原道金化郡五圣山往南两公里的一个村子,村子附近有两个山头,右边一个叫597.9高地,左边的称为537.7高地,起初负责守卫这两个高地的分别是我师135团9连与1连。上甘岭地区大约有3.7平方公里,如果把五圣山比作一个坐下的人,那么这两个高地则是这个坐着的人伸出的两只脚,并且这两只脚已伸到了敌人防御阵地的中腹,可威胁他们金化以北的军事交通。
我们部队是1952年1月开到五圣山的,敌人从10月14日凌晨5时开始向上甘岭防御阵地发起猛攻,当时炮声震天动地,硝烟弥漫五圣山。天翻地覆般的炮击和白刃格斗,阵地几乎被鲜血染红,我军伤亡严重。当晚7时,我们134团5连与135团6连投入第一线,加强防守597.9高地。晚上,敌人的探照灯和照明弹贼亮,像个灯笼悬在半空,照得你睁不开眼,我们设法借着光亮准备炮火反击。有一回,我跃出坑道,刚跑没几步,敌人的火力点便开火了,无数块弹片呼啸着从头上飞过来。相比起夜间的反击,白天的防守更为艰难,敌人的飞机与坦克、大炮的轰炸使阵地沦为一片火海。炮火“犁”松了山头的每一寸土地,整个山头遍布弹坑,没有一处完整的工事,每个战士满脸被硝烟和尘土染得黑乎乎的,只有说话时露出的牙齿是白的。上甘岭战斗,让白天变成了黑夜,阳光在升腾的烟尘中失色,烟雾遮蔽了天空,可黑夜则变成了白天,敌人打出了照明弹使阵地亮如白昼。我们部队伤亡惨重,弹药、粮食也奇缺。每天的饭,都是炊事班在隐蔽处做好送来,炊事员挖了好几条烟道,不让敌机在盘旋时发现目标。在这残酷的战斗间隙,我们忘记了饥饿,忘记了死亡,誓与阵土共存亡的决心鼓舞着我们,怯懦、犹豫、恐惧在我们心中没有一丝余地。
很伤心,每夜抓紧时间修好加固的工事,往往白天不到一小时便全部给摧毁了,敌人的炮弹真是铺天盖地,狂轰滥炸,全部倾泻在那狭小的阵地上。过去的树林,那时连一棵完整的树都找不见;牺牲的战友成了一个个血人,给炮火打翻的土埋了起来。炮声“隆隆”不停,脚下的大地被震得不时颤抖。爆炸的气浪被风卷来,带着一股刺鼻的味道。一阵疯狂的轰炸、扫射、发泄之后,留下山头滚滚的浓烟。被炸中的战友倒卧在阵地上,残肢断臂,鲜血殷红。
敌军进攻时,总要长时间进行炮火准备,炮火停了才开始攻击。炮弹爆炸声中,我们迅速在坑道里隐蔽,待炮火停了才钻出来到各自阻击位置。有一次,炮击过后,阵地上烟气腾腾,一时间四处显得格外寂静。这时我倒有些不安,爬出掩敝处一看——嘿,敌人送“礼”来了,正猫着腰往上爬。我们紧跟着一阵痛快的猛打,把正在做偷袭梦的敌人打得吱哇乱叫。我们打红了眼,不少战友干脆脱掉上衣,光着膀子打,终于把黑压压的敌人打得落花流水。
连续几昼夜的反复拉锯般的阵地争夺战,迅速地消耗着部队的有生力量。10月18日,敌人又各以一个团的兵力向两个高地轮番猛攻,死战一天。这一次,我们上甘岭的表面阵地全部失守。我们134团被重创后撤下来,135团换上去,又展开了连日血战。10月19日,135团6连通讯员黄继光在执行爆破地堡的任务中,用自己的胸膛死死堵住了敌人地堡的枪眼,为我们师夺取主峰打通了前进的道路,壮烈地献出了自己年轻的生命。很快,他的英雄事迹传遍了全部队。其实,黄继光式的这种慷慨赴死的英雄行为在上甘岭战场是普遍现象,记得反击战中一位名叫薛志高的副班长左腿给炸断了,无法再前进,正遇上本班战士王合良,可他的双眼被打瞎了。于是,两人一商量,合作向敌阵进攻:王合良背着薛志高,而薛志高给王合良指路,瞎子背拐子,坚持战斗,你说是毅力吧,信念吧,仇恨吧,都是又都不完全是,总之战场上的一切让没上过战场的人无法理解。
10月27日,被换下休整的134团重返上甘岭阵地前沿,加入135团行列,血战再次展开。那时候谁也没想能活着回来,成天不断有战友牺牲,啥时轮到自己谁也说不清,只是拼命地打。枪管打得滚烫,双手烫得满是血泡,我们的子弹像泼水一样压向敌人,打退了他们一次又一次冲锋。整个阵地在每天双方炮火的轰炸下,好似用拖拉机翻耕了几遍,残缺不全的死尸肢体比比皆是,阵地早已不称其为阵地,狼藉遍地,觉得自己在地狱走了一回。
在上甘岭战场上,我们不仅要跟疯狂的敌人作战,还要跟恶劣的自然环境、饥饿和疾病作战,我们用意志打仗。在炮火封锁下,我们没办法得到足够的补给,缺少营养,不少战友得了夜盲症;没水喝,连尿都尿不出来,有点尿都得设法汇在罐头盒里留给伤员喝。这场战斗,打得太艰难了!什么都缺,缺粮、缺水、缺弹,连坑道里的空气也稀薄、难闻,外边零下十几度,而坑道內闷得发热,不是人过的日子。有一夜,我困得忍不住,躺在地上一个炮弹坑里睡了一觉,醒来后才发现身旁不知何时被炮弹炸死了两个战友,自己跟两个血肉模糊的尸体躺了一宿。
11月25日,开创世界战争纪录、历时43天的上甘岭战役终于结束了。我们浴血奋战、英勇歼敌,圆满完成了战斗任务,巩固了阵地,取得了最后胜利。残酷的厮杀停止了,但作为幸存者的我们谈不上欣喜,我军在这次战斗中死伤人数达11500余人,战友的遗体在坑道里摞成一层一层的。比起上甘岭的烈士来,我很幸运,而且受师部表彰,授军勋章一枚。战斗里,面对身边的战友一个个倒下,我们没有流泪;甚至在打退敌人冲锋,匆匆掩埋战友遗体时,我们也没有流泪;然而,在1954年5月奉命回国、告别这块土地,向沉睡在异域战场上的英灵鞠躬时,我们流泪了,声泪俱下,不由哽咽:“战友,你们无愧是最可爱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