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陆笑笑 潘健华
民国 复合式好鸟枝头内衣女子将自己比作“好鸟”,好鸟攀高枝是民间对女子婚嫁中门当户对的一种俗成生活理念,这种生命理想隐喻式的寓意表达在女性内衣上可见一斑。
中国传统文化常回避对身体的表述,描写女性,笔尖可以触及手、唇齿、眉眼,就是不敢碰胸乳及躯干,因而古代女性内衣有“亵衣”之称。“亵”字就含着轻慢、隐私的意思。
纵观中华女性内衣,历朝历代均没有典章制度及程式规范,而是以一种朦朦胧胧、时隐时显、含羞内敛来抒发对美、情以及身体表现的企望。尤其在民间,华夏女性内衣表现着更多的优雅与浪漫,与其他服装的典章程式迥然不同。中华女性通过内衣来传颂身体语言更具想象力与创造力,给华夏服饰文化增添了不少的生动和潇洒。
一
中华内衣文化的多元性、时段性也比其他服饰更自由、更富智慧浓情。自魏晋南北朝以儒学独尊为内核的文化模式崩溃后,女性内衣文化开始了不为礼俗所拘的浪漫岁月;隋唐时期,依赖它来展示“乘间欢合”及充当惊艳式宫女的外在符号,已开始传载“……闺门失礼之事不以之异”的性开放思潮,凭借内衣的形制、色制来袒露身体,更显唐代内衣服饰文化的开放气度及人文精神中惊彩绝艳的异光;宋代的“理学”制约,并没有使内衣文化暗淡失色,而是以“窄、瘦、长、奇”别具中原特色,为日后的“肚兜”文化奠定了根基;明朝内衣文化中“非绣衣大红不服”“非大红裹衣不华”的“主腰”式内衣,更体现当时社会风尚中“导奢导淫”的生活消费理念,成为对禁欲主义反叛的强有力符号;清末民国,更是华夏内衣一派艳阳天的繁纷时期,不论是主动还是被动,情愿还是不情愿,既有对传统内衣的继承,又有对西方内衣文化的接纳,“修形塑身”与“寄寓精神”的肚兜艺术提升了华夏内衣的全新内容,结构上的科学化、图腾上的装饰理想化、工艺上的精巧化、材质上的多样化,使肚兜艺术与社会、身体、人生价值交映生辉。
古代女性内衣不像外衣服饰那样“三代之制不可变”,它在每个重大历史时期都会追随世风,变幻新颜。如北齐的“心衣”、隋唐的“宝袜”、宋代的“抹胸”、明清的“肚兜”、民国的“束身小马甲”都“体”现了时代的特征。从长方形、菱形、三角形、半圆形到倒花蕾形、如意形、虎形,呈现千姿百态。例如,前圆后方、前短后长,这是为了应和天地人合一的传统观念;过腰、胸、肩等分别系带,是为了在流动中达到不同的“塑身修形”效果。袋口的拼接处,必须绣上小幅图案来遮住线的结点,细节之处见精神,这便是所谓“出境生情”。
女性真正的“内衣外穿”出现在明朝。那些精美的内衣是当时一批富家女子和从事风花雪月行当的女子所推导的。正如欧洲内衣流行一样,最初都是由名媛和高级妓女引领,因为她们对身体的表现欲望无论在功利与条件上,总是比一般人领先一步,然后才开始被其他阶层的女子效仿。这是世界服饰史上的共同现象。
二
女性内衣在中华服饰艺术的家族中有着特别的价值取向。它与 “官服”“朝服”“品服”等外在服饰门类的“宫廷服饰”“朝用服饰”有着极大的差异,具有民间性、私密性、自由性、唯美性、大众性、理想性、浪漫性。是一种在当时社会不占主流,处于边缘及另类的服饰类型。那“养在深闺人未识”的独异性在构成风格与基调上与“宫廷服饰”“官颁服饰”的外在装束有种相对的独立性与反叛性。它过多地不是对仪礼与品第的表现,而是在内容、形态、风格、价值标准等方面对凡俗化与生活化的理想追求;它的传承方法也不是凭照官颁的服志与典章程式,而是以主题、题材、造型、色彩、技法、材料运用等家族或师徒式传授的方法来承载情感的力量,达到对自然崇拜、图腾崇拜、生殖崇拜、祝福祈祥、镇妖避邪、爱情婚姻等不同的生命礼赞。
清 复合式功名富贵内衣借物象来隐喻是中国女性内衣的一大奇巧。“公鸣”对应“功名”(公鸡因啼鸣最具特征),“牡丹”对应“富贵”(牡丹因丰硕浓艳最具特征),两者合成构成“功名富贵”聚一身。前片圆、后片方,应“天圆地方”之造物理念。
民国 凤求凰兜凤纹兜通常为古代“青楼女子”所用,凤求凰。一般以大红大绿为主色,凤鸟为主要纹饰。
中华古代女性内衣鲜明特性表现在以下一些方面:
其一,每一件精致的内衣都是一个值得玩味的艺术作品,均包括一个题材或一个故事,具有独立的形式构成与华彩工气。即使是同一题材与故事,也有个体差异,包括装饰手法、刺绣针法、材料选择等方面也各不相同。“情”与“艺”为造物立意。“情”指情节故事及其情感内容,在装饰内容上每件都包含一个题材故事,并具有自我欣赏或为异性所悦的情感取向;“艺”指每件内衣都在绣法、材料运用、款式安排、装饰技巧上各具千秋。
清 复合式刘海戏金钱(蟾)内衣古代女性内衣前后复合式的不可多见。前身祈求财富,后身表达品格,多元理想汇一身。前片“刘海戏金钱”是取民间神话中斗邪寻宝的故事;后片“一品清廉(莲)”伴翠鸟是对女性品性品行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中通外直,香远益清,亭亭净植,貌美性善的颂达。
其二,由于中华古代女性内衣在仪礼上“性质朴,不事成仪”(《南史·周迪传》),给与了女性在装束行为中一个不受制度束缚,可以在私密空间孤芳自赏的艺术平台。那心灵的声音、私密的言语、深情的寄寓、大胆而放肆地在贴身装束上得以宣泄。如胸际线部位以书法的形式配以不同的刺绣呈现“心如松贞”“心广体壮”“玉洁冰心”“天长地久”“好鸟枝头”等,无不体现着人生信条与价值理念的心灵感叹。
其三,中华古代女性内衣在地域性、年龄段上有着不同的差异性。它不像历代外在官服一统性与规范化。如甘肃地区对白色绣五彩的崇尚,陕西地区对传统戏曲人物的偏爱,江南地区对色彩清纯图案的刻意,等等。分别呈现出不同的艺术感染力与不同的风土人情气息,是人、地域、风情、习俗的综合体现。
其四,中华古代女性内衣的装饰唯美而富有喜庆吉祥、祈福消灾等不同理想。形式表象下含有对应理想及情感的寓意寄托。如以龟、松树表现长寿,兰花表现高雅脱俗,牡丹表现荣华富贵,鸳鸯表现恩爱情长。以汉字形声假借来以喻吉祥,“蝠”通“福”,“鹿”通“禄”。还有以不同的形象表征来间接表达吉祥,如 “八宝”寓意“八仙的神力”,“元宝与钱币”表达对富足的期盼。西北地区新娘的“裹肚”,配合“审新娘”的风俗,裹肚上绣上的女娲图腾及孩童裹肚上的蛙形图案,均有“护身符”之说。到了明清时期,以“谐音”来借喻更是大范围的运用,来表达对生活、健康、平安、福运的向往及寄托。例如:“喜上眉梢”借喜鹊伴梅枝的图形来寄寓报春与佳讯;“春兰秋菊”以二种不同的图形来隐寓时节,三片竹叶的纹样寓意“竹报三多”(多子、多福、多寿)。以物件的放置来期盼吉祥,也是手段之一。如台湾客籍婚俗中,出嫁时新娘兜肚内藏历书一本,桔饼两个,冰糖一包,小镜一面,洋银一圆(铜、银各一),其历书取押煞之意,桔饼取大吉大利,冰糖代表甜和,小镜代表光明,洋银取团圆之意。
民国 水田衣兜水田兜,亦称“百衲兜”,因形状如同水田形态而得名。九片不同的面料取自长者服装的零料拼接,寓意取自各位长者的阳寿,通常为少女所用,消灾避邪,祈求健康长寿。
清 文人四宝兜琴棋书画不但是文人骚客专有,也是一些名门闺秀修身必备技能表现,表示女性具备个人文化素养。将琴棋书画以一种变形的简约的结构再以云彩缠绕,是中国女红艺术“以形写意”极具代表的手法之一。
三
中华古代女性内衣在参与身体管理与穿着效能上也有独特的一面。
其一,遮羞蔽体。亲身之衣首在使身体不能轻易示人,从命名“羞袒”“亵衣”“鄙袒”即可鉴定,“……将有四方之宾来,亵衣何为陈于斯?命撤之。”蔽体的实用效能分“夏日受汗”“冬日暖胸腹”,“近身受汗垢之衣也”,既解决了赤胸的不雅,又可吸取汗泽;内含充填物的夹式内衣成为身体御寒的屏障。
清 一生如意兜女性“一生如意”的祈福通过“一身如意”来传达,巧妙地用数个小如意来构成一个大如意,事事如意到一生如意,生命理想的哲学观体现得淋漓尽致。
明 盘龙兜古代龙纹为帝王专用,只有内衣上民间可用,因其私密,不会犯上。此款肚兜大多作为压箱底的私人收藏,作为女子出嫁时的嫁妆,为未来夫君所用。
其二,卫生保健。“流溢香泽”以麝屑或其他香料贮于肚兜与亵衣之中;“腹为五脏之总”以姜桂等中草药装入而治腹冷腹寒腹痛等疾。药用效能与香泽效能并举使人联想到古埃及妇女头顶的“香油壶”的功效,既能散发阵阵香味,又有护发养发之能。从卫生学的角度上看,宋代妇女的“抹胸”已见得体修形的处理,胸乳部三角形的衣片结构,与西方胸罩的基本形态异曲同工,具有“人台”的造型理念。
其三,身体表现。中华内衣中尤其是女性内衣,是具有深厚的身体管理内涵,尽管在官颁的典章与习俗文献中没有明示,但它“近身衣”的特殊身份不仅有修饰身体的功用,还有明显或不明显的情色诱惑力。这种身体的表现与展示不是以裸露、敞露来达到,而是以一定的装束、适度的面积、艳丽的经营呼唤出的一种性感。例如:“……脱了大衣服,松松的挽个髻;身上穿着大红小袄,半掩半开的,故意露出葱绿抹胸,一痕雪脯”(《红楼梦》六十五回),反映了尤三姐心理的欲求。再如,“贴体衫儿淡黄,掩胸诃子金装”,这种始于杨贵妃的“诃子”,始终对女性的“胸乳间”的表现及修饰不遗余力,目的在于以装束诱入对身体的关注。以内衣来诠释女性人体话语在不同时期有不同的语义,尤其在参与表现女性的“第二性征”上,如唐代的袒胸显乳成为开放社会的表象;宋代的掩乳覆胸与理学禁欲一脉相依;民国时期西风渐进而出现的修型式文胸充当了中西文化交融的一种外显符号。
明 三多之相兜“三多之相”为多子、多福、多寿,从生子到有福,再到长寿,是古代女性共同祈盼的生命与价值观的轨迹。多子、多福、多寿分别借多籽的石榴、圣洁的佛手、寿桃来比拟,三体合一,共同传达生命理想。
民国 万福娃(蛙)兜借谐音“蛙”为“娃”,与万字符构成对女性生命与繁殖的理想寄托。贴布绣工艺是陕北地区的一大特色。
中华内衣与西方修身塑形的胸衣相比,更注重表现的是一种浪漫的文化,是无形中的浪漫。在这方面内衣文化跟中国的书法、国画、诗歌是一样的,它的美在于气韵。虽然它的图形在表现上是实在的,比如绣的花、动物都是栩栩如生,但这些实在的图象表现又是虚幻的理想,比如狮子的尾巴会绣成一个如意。它的实是艺术的变异的实,而不是生活的客观写照。这种虚和实构成一种矛盾的美。古代女子没接受过专门的艺术设计教育,但是她们对变异、统一、均衡法则的理解非常深刻。古代女性内衣在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艺术变化,恰恰是制度化的古代外衣所没有的。
衣冠无语,演绎大千。我国是一个历史悠久、民族众多的国度,几千年来中华女性内衣所含的文化内蕴、价值取向、艺术形态、材质特征等方面极其丰富浩瀚而博大精深,公示古代女子贴身秘密,展现古代女子贴身的万种风情,界定古代内衣特有的文化价值与创造意念,系统评价古代内衣的艺术形态与生成理念,是当下文化传承与文化自信的造物观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