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时旸
一切是从一场接生开始的。一个新生命的降临,对于助产士克莱尔而言,不仅仅是一项工作,更多的是对新生与希望的见证。这一幕成为了这部电影自始至终的一层隐喻与精神指涉——它有关于“新生”,每一个成年人的“新生”。
《助产士》是平淡的生活流,家长里短,烦心琐事,偶尔的争吵,彼此间的沉默,缺乏起伏的反高潮情节,而时间慢慢流过,发现这故事中竟也包含了生与死。但即便讲述生死,也一点都不宏大,不喧嚣,不煽情,它剔除了歇斯底里的表述,细碎又柔和,让一切慢慢发生。它讲述的到底是什么?或许是生活本身的深邃与隽永。
克莱尔人至中年,独身,儿子在读大学,她所在的诊所面临倒闭,正在与他们谈判赔付,一个女人的出现,让她一成不变的生活有了一些波澜。这个女人是她的继母,儿时从她的生活中消失,自此杳无音信,而这一次重新找到她,却因为罹患脑癌,走到生命最后一程。
从故事层面看,这一切都是自然发生的,无处不在的焦虑以及突然而至的意外,而从精神层面去分析,这故事内部突然具备了一种对照关系——克莱尔一边见证新生,一边面对死亡。而与此同时,她也在亲身经历着进入中年的一瞬。它没有明确诸如中年危机之类的意识,但那些纷纷而至的琐碎,以及必须面对的抉择都在提示,中年隆重地降临了。
进入故事内部,就会发现,《助产士》一直在强调“角色”,生活中的角色。克莱尔本身是母亲,也是女儿,她以母亲的角色面对儿子以及儿子的女友。大家吃饭闲聊,姑娘告诉她,自己已经怀孕,这个每天都在面对陌生孕妇的女人,却突然失态地哭泣起来。在旁人不知所措之后,她解释说,自己的反应太差劲了,只是因为太高兴。这个小小的细节异常微妙,任何台词与对话或许都不及那一次突如其来的痛哭,混杂着喜悦、惊讶、不知所措,以及对于玄妙生活的真实的、复杂的回应。而同时,她又以女儿的身份面对突然出现的继母,心怀怨恨但也竭尽全力。她也开始遇到爱情,女性的角色与身份从职业、女儿和母亲的身份掩盖下被剥离出来,日益显露。
与其说《助产士》是有关克莱尔自己的故事,不如说这是以克莱尔的眼睛作为取景器,掠过了很多人生命的截面。而这些人拼接起来就是浓缩的一生,婴儿新生,少年长成,中年将至,暮年与衰亡,关乎希冀、展望、困惑、救赎和告别。继母突然出现,又突然消失,留下一封信,几行字,一件首饰和一点点记忆与温度。那个行事浮夸又囂张的老太太的出现与消失,像神来过又旋即离开,给克莱尔带来某种启示、改变与推动,让她得以“新生”。某种程度上说,继母是克莱尔的反面,克莱尔谨慎、无趣、按部就班,而继母随性又放浪形骸,她们的重逢成为了彼此的扶助与矫正,让继母得以慰藉,让女儿得以解放。
克莱尔所在的医院是一间古典的、传统的小医院,在医学、科技之外讲求某种意义上的人文色彩。面对着无人陪伴的难民,她循循善诱,而日后,她遇到一位产妇,对她说,“我当年就是你接生的,没有你就没有我。”这是一种温柔的、田园牧歌式的关系,而那一切都行将终结,就像她怀揣着自己多年的经验去应聘另一家现代化医院的职位,穿着套装和高跟鞋的女人颐指气使地带她参观和介绍,口中只有数据和炫耀,甚至连助产士这三个字都要被更加现代化和职业化的名词替代。而克莱尔决定保留一种更有温度的角色,她见证了死亡,也历经了改变,终于得以变得笃定。
《助产士》中最令人动容的一幕或许是母女俩躲在卧室看老照片的幻灯投影,克莱尔的儿子推门进屋,那张脸和照片上克莱尔父亲当年的样貌一模一样,像时光逆转,像梦境成真,一切玄妙得无法言说。这是另一种意义上的重逢。这故事讲述重逢与相遇,讲述困惑与重生,几个孤独的人,彼此相遇和慰藉。